李術文 ,羅 漫
(1.星海音樂學院 人文社科部,廣州 510500;2.中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武漢 430072)
《卜氏三世詩草》為清代日照籍詩人卜祚光《爾雅書屋詩集》與其父卜寧一《尋樂齋詩集》、祖父卜夢人《海屋詩集》之合集,書名由清道光年間舉人,被龔自珍譽為“北方學者第一”的日照人許瀚(字印林)題寫。該詩草最初深藏家中,難得一見,未能廣泛流傳,因此學界至今尚未有人對此進行研究。

圖1 《卜氏三世詩草》清鈔本封面

圖2 《卜氏三世詩草》清鈔本正文
筆者依據山東省圖書館藏《卜氏三世詩草》清鈔本與《山東文獻集成》影印本,對其標點注釋,通過解讀詩草中有關鄉里風光、宦游景致及詠史懷古等方面的作品,比較分析卜氏詩人在詩境營造、意象選擇上的異同與特點,由此探究卜氏家族詩風的傳承與文化效應,以期對乾隆年間山東家族詩群研究與鄉邦文化研究有所推進。
《卜氏三世詩草》共收詩109首,其中卜夢人《海屋詩集》42首,卜寧一《尋樂齋詩集》26首,卜祚光《爾雅書屋詩集》41首。從體裁來看,有五絕3首,七絕36首,五古6首,七古25首,五律12首,七律26首,還有1首六言古體。顯然,卜氏在體裁選擇上擅長七絕、七古與七律。在題材內容上,卜氏詩歌涉及范圍較廣,舉凡山水田園、應制仕宦、思歸追悼、交游贈別、詠史懷古、題畫祝頌等均有涉獵。尤其在描繪鄉里田園風光、展現宦游之地新異感受、表達親朋好友之間的詩情往來及感悟前代歷史遺跡等方面,有其獨特價值。
1.鄉里風光游宦景致。卜氏詩草中山水田園詩數量最多,達40首,占詩草總數的36.7%,其中《海屋詩集》16首,《尋樂齋詩集》1首,《爾雅書屋詩集》23首。從內容來看,卜夢人《海屋詩集》中的山水田園詩,以描寫日常鄉居生活為主。如《道中即景》:
雨霽天開夏日長,行看水色接山光。綿峰云起圍三面,羅谷波流順一方。
路轉易迷高下樹,嶺遮難定有無莊。遲遲驢背熏風過,也覺溫生兩袖涼。
夏日雨后,詩人騎驢遠行,沿途水色天光,翠峰云環,溪水潺潺,高樹峻嶺遮蔽了道路和村莊。清風掠過,涼意頓生。詩人陶醉其中,靜坐驢背,任時光緩緩流過。詩人隨意抒寫道中所見景致,表現出對悠閑靜謐生活的喜愛之情。其他如《秋夜》《深山》《齋中》《秋夕望月》等,均為此類作品。
卜寧一《尋樂齋詩集》中直接描寫山水田園的只有1首《初秋夜坐》。不過,在其應制仕宦、交游酬唱類詩歌中,有諸多吟詠山水田園的詩句,如:“蓬山花路柳絲絲,白書焚香兀坐時” (《春日懷王衍公》);“玉署風清夏亦寒,蓬萊深處渺云端”(《夏日公署即景步同館周月江同年韻》),“蓬山”“蓬萊”等意象的頻繁使用,流露出詩人對隱居生活的向往。
卜祚光《爾雅書屋詩集》中的山水田園詩繼承了祖父卜夢人熱愛山水田園的創作心境。如《消暑》:
竹影侵階綠,槐陰入牖清。展書尋故意,把酒聽蟬聲。
活潑閑中趣,逍遙物外情。昨宵新雨后,待月到三更。
盛夏午后,竹影搖曳,綠樹陰濃。詩人閑居在家,悠然自得,讀書消遣,把酒聽蟬,一派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閑適心境躍然紙上。再如“曙色曈曈春欲曉,臥聽窗外鶯聲好”(《春曉》);“人靜三更夜,云收萬里天”(《雨后步月》);“一枕高眠虛月夕,三春罷酒負花辰”(《安懶》),均表現出詩人寄情山水超脫塵世的情志。
同時,《爾雅書屋詩集》在山水詩方面又有新的開拓,主要體現在卜祚光宦游西南,乘船渡江途經四川廣元一帶所作的七絕組詩《三月十三日泛嘉陵江舟中雜興十五首》。
嘉陵曉日蕩空江,萬里鄉心付客艭。兩岸云峰看不厭,幾回翹首向蓬窗。(其一)
詩人從小在日照海邊長大,此次泛舟嘉陵江,初賞蜀地景致,倍感新奇。兩岸云峰高聳,風景奇絕,百看不厭,思鄉的苦痛也跟著江水漸漸遠逝。一路南行,透過蓬窗,沿途美景盡收眼底:
萬壑中通一線開,衡濤午日吼晴雷?;仡^山色合無際,未識舟從何處來。(其六)
奔流過峽怒翻盆,浪打蜀船勢欲吞。前望灘頭高百尺,桃花千點過龍門。(其十一)
隨著景致的變換,詩人的興致越來越濃,從葭萌古城到利州南渡再到劍門關外:“葭萌古堞枕江隗,山抱鳥奴撲翠來”(其二);“利州朝發暮朝天,猶聽蠶叢舊杜鵑”(其十);“劍門關外又雄關,北障秦川南百蠻”(其十五);從千佛崖到飛仙閣再到籌筆驛:“千佛山前鼓浪行,恒河沙數此分明”(其五);“飛仙閣子碧云天,照水疑逢華獄蓮”(其七);“山樓古驛遠吹笳,綠樹青簾日暮斜”(其十四)。蜀地奇異的風光讓人流連忘返,無盡詩意從筆端涌起,串聯出奇境聯翩的壯美詩篇。蔣寅認為清代詩壇面臨一個普遍的寫作困境,即題材枯竭、構思落套、意象陳舊、語言老化等衰落狀態,其根本原因在于日常生活中感覺經驗的老化。為解決這一困境,詩人往往通過空間位移,以征行和游覽突破日常經驗,借新異空間的刺激打開全新的寫作狀態?!扒按髡呋蛟S只寫幾個感興趣的地方,但清人卻自覺不自覺地將游歷的地點全都記載下來”[1],卜祚光的西行組詩正體現了清人這種群體性傾向。
2.詠史懷古?!恫肥先涝姴荨分泄灿性亼言姂压旁?8首,占詩草總數的16.5%,其中《海屋詩集》12首,《爾雅書屋詩集》6首。卜夢人的詠懷詩以抒發自我生平志向與人生感懷為主,如《秋興》:
小窗落葉任西東,昨日露寒今日風。酒憶金生籬下菊,書懷帛寄塞邊鴻。
塵埃不耐連年客,羈旅難消半世翁。榻上寒氈難久坐,如何度得一冬烘。
此詩首聯交待時間,寒露時節,秋風蕭颯。頷聯與頸聯寫詩人觸景生情悲從中來,遙想往事,行旅一生,半世蹉跎,寥落之感與遲暮之悲頓生。尾聯“寒”與“烘”相對,既切合氣候特點,又是詩人的主觀感受與心理愿景,無奈中透出幾許悲酸。再如“沽酒錢難繼,吟詩興轉開”(《秋齋》);“把酒人酣千嶂月,放歌聲動九重天”(《臘雪寄興》),等等,或借酒澆愁,或自得其樂。而卜祚光的詠懷詩往往與詠史相結合,在感嘆人事代謝、天下興亡中達到以史懷古、鑒古知今的目的。如五古《讀離騷弔三閭大夫》:
獻玉翻遭毀,孤忠自有真。離魂生已散,壯志死猶伸。
當日懷申狄,于今怨黨人。遺文千古在,付與二心臣。
憂憤誰堪語,讒人據要津。獨吟云夢國,長恨虎狼秦。
淚產千年玉,文成萬古珍。汨羅江岸上,草木亦無春。
卜祚光憑吊屈原,圍繞“孤”字展開逐漸渲染,從首句的“孤忠自有真”,到其后的“獨吟云夢國”,再到結句的“草木亦無春”,中間雜以議論,將屈子的孤獨憂憤和惆悵無助表達的淋漓盡致,讀罷自有一種悲涼哀怨之氣。詩人秉讀屈子千古遺文,對其“孤忠”與“壯志”心生悲憫,悼人念己,難免黯然神傷。同時,卜祚光在吟詠歷史人物感慨古今衍變的過程中,往往寄托著身世之感和家國情懷。如《續滿城風雨近重陽》:
滿城風雨近重陽,擬上高樓望大荒。林為霜輕無落葉,山因云散發秋光。
萬家砧杵燕臺暮,千里煙波易水長。猶記去年看落帽,踏花人自馬蹄香。
節序驚心滯異鄉,滿城風雨近重陽。疏簾未覺螢無火,荒徑初看菊有黃。
髀肉幾年奔走減,奚囊累日玉珠光。家園綠竹平安否,一別三秋秋更長。
橋頭折柳傍回塘,領取殘春合斷腸。半載云山分兩地,滿城風雨近重陽。
飄零渡口飛桃葉,寥寂鸞吟怨女休。有夢欲隨蝴蝶影,寒枝招蕩月微茫。
誰能搔首問西皇,早把韶華歸送將。一片新涼客子病,十分秋色雁賓忙。
賦城歐樹聲初勁,飲傍陶籬酒亦黃。底事鄉心寥落甚,滿城風雨近重陽。
“滿城風雨近重陽”出自北宋詩人潘大臨,詩僧釋惠洪《冷齋夜話》卷四載:“黃州潘大臨工詩,……臨川謝無逸以書問‘有新作否?’潘答書曰:‘秋來景物,件件是佳句,恨為俗氛所蔽翳。昨日清臥,聞攪林風雨聲,欣然起,題其壁曰:滿城風雨近重陽。忽催租人至,遂敗意,止此一句奉寄。’”[2]此一孤句讓潘大臨名垂青史,之后眾多詩人紛紛續寫,如南宋呂本中,元代倪瓚,明代沈周,清代第一才女顧太清等。卜祚光這首七古,落筆氣勢磅礴,情滿于紙。重陽將近,滿城風雨搖曳,詩人登高遠眺,眼前是無盡的荒原,茫茫愁思油然而生,各種情緒蓬勃而發:“千里煙波易水長”的離別之恨,“節序驚心滯異鄉”的客居之苦,“髀肉幾年奔走減”的為官之累,“飲傍陶籬酒亦黃”的歸隱之愿,以及愿望成空之后“底事鄉心寥落甚”的失落無奈之情溢于言表。詩人所吟詠的,既是眼前景也是心中事,更是對自我生命體驗的深深慨嘆。
此外,《卜氏三世詩草》中的交游贈別詩數量也較多,共計20首,占詩草總數的18.3%,僅次于山水田園詩。其中《海屋詩集》7首,《尋樂齋詩集》11首,《爾雅書屋詩集》2首,卜氏此類題材不但數量差異明顯,而且內容也大為不同。卜夢人布衣一生,其交游贈別詩多為親朋好友或未獲功名之人,如《憶劉玉書》《訪劉明遠》《宗賢弟招飲》等。而卜寧一求學遠游,宦海多年,除了親友之外,交際圈自然以同儕、職官為主,我們從詩歌題目中便可窺見一斑,如《春日懷王衍公》《五月望后三日小集袁子才同年新居》《送館師尹老夫子總制川陜》《送李登石同年之任開建》《送江西劉咨園之任閩中》等。再加上《尋樂齋詩集》中的6首仕宦詩、2首應制詩,此類與為官從政相關的題材達19首,占其詩集總數的73%,足見父子二人生平經歷對詩歌創作之影響。
除了以上三種題材,在風俗、題畫、追悼、思歸等方面,卜氏家族詩人雖有所涉獵,但數量較少,且缺乏承續,成就不高。總體來看,受家族詩學與個人經歷之影響,卜氏三代詩人在題材選擇上呈現出一定的喜好與個性,卜祚光與其祖父卜夢人題材內容的選擇較為相近,以山水田園和詠史詠懷為主,卜寧一詩歌題材則集中在交游贈別和仕宦生涯。那么,《卜氏三世詩草》在詩境營造與意象選擇上又有何特點呢?
《卜氏三世詩草》中的作品,多選用日常生活中最為常見的物象來傳情達意,營造意境,如新雨、綠草、修竹;飛燕、鳴蟬、流螢。這些自然中的物象與詩人的個性情趣相互浸潤滲透,為我們展現出一幅幅生活畫卷,具有獨特的美學意味。通過相近的題材內容與詩歌意象,可以體察他們之間風格之不同,意境之深淺。
《卜氏三世詩草》在意象選擇上具有一定的家族特色,其中“月”類意象出現次數最多,共計26首?!逗N菰娂分小霸隆币庀蟪霈F6次,與月相關的“星”意象4次,共計10首,占其詩集總數的23.8%;《尋樂齋詩集》中“月”意象出現5次,與月相關的“宸”意象1次,占其詩集總數的23%;《爾雅書屋詩集》中直接用“月”的9首,還有月之代稱“冰輪”“冰壺”,共計11首,占其詩集總數的27%。就卜氏祖孫三人各自詩集而言,“月”類意象占比也是最多,均達四分之一以上??傮w來看,這些意象共同營造了一種清澈澄明的詩意境界,但是由于祖孫三代所處環境和心境的不同,又生出諸種色相,同一個星天月夜影映出別樣詩境。
《海屋詩集》中的吟月詩句多為七絕,往往是詩人獨立蒼穹把酒對月之歌,閑淡中帶著幾分豪宕:“得錢獨向當壚酌,長嘯清風艷月華”(《澹笑》);“林下風來細,村邊月上初”(《晚齋》),自在風流,極盡灑脫之美?!秾俘S詩集》中的吟月詩句以七律居多,均為詩人交游酬唱之作,講究聲韻辭藻,較為華麗:“晏坐不知銀漏轉,新詩裁罷月橫參”(《夏日同館晚集納涼》);“山入仙霞云拂騎,水連樵浦月隨艖”(《送江西劉咨園之任閩中》),音韻變化,富有頓挫之美?!稜栄艜菰娂分械囊髟略娋涠酁槲迤哐越^句,既有詩人賞月之感,也有詩人交游之情,飄動含蓄較為空靈:“高齋新雨后,月色更娟娟”(《雨后步月》);“最是迷離難認處,梨花隔院月昏黃”(《白桃花》),詩中有畫,頗具禪境之美。
《卜氏三世詩草》中還有一類意象值得關注,那就是由卜夢人開創的“空”類意象?!逗N菰娂分械摹翱铡鳖愐庀蟪霈F3次,分別為:“君不見羅整菴悟禪而知妄,不向空桑參色相”(《鷹鹯行》);“窮途白眼為誰見,空谷清心不自由”(《深山》);“行年漸老大,一缽掛空齋”(《偶題》),這些“空”類意象盡管數量不多,卻開啟了一種全新的禪意之境。卜祚光承繼了祖父的詩學傳統,并將其涵養至新的境界。
《爾雅書屋詩集》中“空”類意象共出現7次,再加上《日照縣志》補錄的《海曲古城》,共8次,占其存詩總數的五分之一,分別為:“空囊剩有青萍劍”(《閑居》);“慈云空界步凌波”(《城南即事》);“空傳江色堪裁錦”(《客思》);“佛界空傳雁塔春”(《留別孔葭村》);“嘉陵曉日蕩空江”(《三月十三日泛嘉陵江舟中雜興十五首》其一);“靜參明月空江夜”(其五);“為擊空明搖桂棹”(其十二);“空余蔓草夕陽多”(《海曲古城》)。其中,“空傳”2次,“空江”2次,“空囊”“空界”“空明”“空余”各1次。
每一種意象都表現一種情趣,每首詩都自成一種境界。宗白華先生認為,至六朝以來,藝術的理想境界就是“澄懷觀道”(南朝·宋·宗炳),在拈花微笑里領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禪意。[3]《爾雅書屋詩集》里眾多的“空”類意象,表面看是卜祚光重視自然萬象中的空明境界,其本質卻在于詩人想通過這些最為平常的自然物象來表達內心對于禪宗虛靜淡泊的頓悟與執著。如《城南即事》:
多少游人暖靄中,桃蹊柳陌任西東。熏風十里城南路,不到花邊不系驄。
鄠社農桑遍綠疇,稻芽新長水平溝。依稀記得南湖上,雨霽楊林野渡頭。
競傳時俗趕秋坡,陌上花開照綺羅。不為尋芳爭斗草,慈云空界步凌波。
古寺南行綠水園,來游一渡洗塵喧。于今婪尾花如許,開遍豐臺十八村。
桃紅柳綠之際,詩人去城南踏青賞花,一路上暖風拂面,花香四溢,莊稼遍野,稻芽新綠,穿著節日盛裝的鄉民正在舉行趕秋坡習俗活動,一派生機勃勃的田園景象。詩人移步進入清幽空寂的古寺,遠離喧囂的塵世,心靈瞬間被洗滌,進入清凈虛空的境地。當詩人再次從寺院出來,不經意間,發現那沁人心脾、嬌艷欲滴的芍藥花已開遍豐臺的鄉野。景還是眼前景,情已非當下情。這遍野的芍藥如同一個象征,使人聯想到大千世界就是在這樣的不知不覺中生生滅滅,無有常住。
總體而言,卜夢人的“空”類意象在傳達詩人參禪悟禪的主觀情感時較為直接,而卜祚光此類意象在表現詩人的禪意時,往往將其融入平常景物中,通過這些反復出現的意象,透露出詩人歸于禪悟虛空的心靈取向,共同構建起一座充滿禪意的精神家園。
在意境營造上,《卜氏三世詩草》多以鄉居景物為對象,展現出較為鮮明的地域特點。同時,基于各自不同的情感體驗與審美想象,在情景融合方面,祖孫三代采取了不同的表達方式。以三人吟詠同一題材的詩歌為例。
《海屋詩集·齋中》:
人如秋水坐荒亭,一片蟬聲卻厭聽。洗耳不如歸去好,隨流省得是飄萍。
《尋樂齋詩集·初秋夜坐》:
雨霽正新秋,炎蒸薄暮收。涼風侵幕入,螢火傍檐流。
興到頻搜句,思深獨倚樓。誰家吹玉笛,清風似雨余。
《爾雅書屋詩集·獨坐》:
西風吹落葉,獨坐松為侶。葉落打小窗,似聽芭蕉雨。
同樣描寫齋中獨坐,卜夢人的七絕《齋中》,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詩人將自己孤寂落寞的情感注入“荒亭”意象,接著又借助對物境的描寫將這種情緒宣泄出來“一片蟬聲卻厭聽”,平日里美妙的蟬鳴,如今聽起來卻讓人厭倦煩亂。“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謝榛《四溟詩話》),詩人這里使用移情入境的方式,以景為媒介,將情感與物象緊密聯系在一起,營造出一種饒有意味的美學境界。
卜寧一的五律《初秋獨坐》則采取了情隨景生的方式。此詩首聯頷聯寫新秋雨后之景,薄暮、帷帳,涼風、流螢,詩人獨坐觀景心緒平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拔锷畡?,心亦搖焉”(《文心雕龍·物色》),正當詩人被眼前美景感染詩意興發搜索枯腸之際,遠處傳來的玉笛聲,瞬間將詩人的情緒搖動,勾起他無盡的遐想“思深獨倚樓”,此時的景物也像感染了憂思。詩人的情感隨著物境的變化而變化,形成一種別具特色的詩意境界。
卜祚光的五絕《獨坐》在處理意與境的關系時,不同于其祖父、父親,他采取了物我情融的方式。詩人把自然萬物都看作有情感的物象來對待,無論西風、落葉還是松竹、芭蕉,在詩人眼里,它們都是心靈的知己。因此,詩人和松為伴,聽雨訴說,將自然人格化,把物的情感與自我情感相互融合,最終達到天人合一的逍遙境界。
以上通過對《卜氏三世詩草》具體詩歌作品的解讀,我們可以發現祖孫三人詩歌創作同中存異,在題材內容上有繼承有開拓,在詩境營造上有趨同有提升,在意象選擇上有共性有特色,但總體詩風差異較為明顯,卜夢人飄逸灑脫,卜寧一老成持重,卜祚光虛靜恬淡,這些均與卜氏家族成員的詩學淵源與詩學實踐密切相關。
卜氏世代以詩書傳家,卜祚光曾祖卜煥,字彤文,自幼博覽群書,絕意仕進,“厭城市囂,移居東嶺別墅,詩酒自娛。慕陶靖節之為人,著《菊隱庵詩集》,沈歸愚序而傳焉。”[4]沈歸愚即清中期著名詩人、乾隆年間詩壇領軍人物沈德潛,論詩講究格調聲韻,追求溫柔敦厚的創作原則?!秶阶笤娾n》六十卷錄此序:“先生慕靖節之愛菊,貯土分秧,滋培灌溉。當秋,黃蕤紫艷,掩映庭階,香遠芬襲,染杖覆間。邀二三友朋,酌酒賦詩,悠然自得,無意求而自工。蓋其性情寧澹有流,于筆墨之先者?!盵5]對其風流淡澹的性格與自然平和的詩風評價甚高。詩壇盟主為卜煥詩集作序,并在其編著的《清詩別裁集》中選錄卜煥《愛菊》詩,一方面說明卜煥詩歌符合沈氏創作要求,另一方面也說明卜煥詩歌在詩學實踐方面有其獨特魅力。
我非柴桑翁,素性亦愛菊。地不滿數弓,所栽備種族。
泥沾洗馀滓,天暑障素幅。插援聊扶傾,除蠹恐滋毒。
愛護同家兒,日夕勞顧復。花時繞畦看,相于淡無欲。
遲暮亦何妨,霜馀愜幽獨。自號菊花農,頭銜珍令仆。
這首《愛菊》詩樸素自然,感情真摯,描寫種菊之樂趣,表達了詩人對陶淵明的仰慕之情。
較為可惜的是《菊隱庵詩集》未傳,除《清詩別裁集》錄卜煥詩1首外,《國朝山左詩鈔》收錄4首,內容以鄉居躬耕生活為主,分別為:《自題小筑》《東嶺刈麥》《秋耕》《草堂》。《日照縣志》錄《過駐兵嶺》詩1首:
峻嶺傳來舊駐兵,唐碑斑駁短墻橫。風吹古壘荒煙靜,潮卷新沙斷岸平。
野寺鐘沉千佛偈,瘠田犁擁一僧耕。徘徊曲徑斜陽下,樹里樓臺夾水明。
此詩描摹駐兵嶺之荒涼,通過駐兵與孤僧,樓臺與野寺之今夕對比,既表達了詩人對歷史過往的深沉憂思,又寄托著詩人對古今興廢的無限慨嘆。詩風古拙,開卜氏詠史懷古詩之先河。
其子卜夢人,“稟承家學,嫻于詩。舉子業,猶好留心掌故……雖當困厄拂逆之遭,行旅造次之際,終講誦不輟?!逼鋱猿肿x書的毅力令人欽佩?!爸液駛骷揖?,詩書濟世長”,在這樣的家風浸潤之下,卜家子弟勤奮好學。加之詩書儒業的不斷積淀與先祖的傳承提煉,到卜寧一時終于大放異彩。
卜寧一,字中三,乾隆四年(1739年)進士,由庶常散館,授禮部主事,遷御史。為官期間懲惡揚善,清正廉潔,“厘正課銀,胥吏不得舞弊。時鹽法弊重,條稟制軍,坍井豁其課,新井加其引,總期裕國便民?!盵6]百姓為之立石頌德。后奉旨入京,任教于金臺書院,培養了大批學生。年七十致仕歸,所帶行李除衣服襆被外,惟書幾箱而已,足見卜氏家風對其影響之深。其子卜祚光,字凝子,一字筼谷,乾隆二十六年(1761)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之后出守延安府,任職陜西潼商兵備道,廉潔奉公,政績卓越,深受百姓愛戴,朝廷對其“晉階二級,調署臬篆?!辈缝窆馍钪潞kU惡,于是急流勇退,“辭不就,以終養歸。居皋陸別墅?!盵7]提攜后進,勤于書法,終成一代名家。子恩垣,字薇庭,優廩生,“孝友成性,人無閑言,舉孝廉方正?!盵8]《日照縣志》錄其《登石老山》詩一首:
靈秀天鐘石老成,看山不復問山名。閑來賞識風塵外,相對無言共忘情。
首句點題,指出石老山之鐘靈毓秀,接下來詩人并未著力渲染,而是筆鋒一轉,滌蕩胸中雜念。瀟散閑淡,給人以超脫塵俗之感,與卜夢人、卜祚光的山水田園詩風如出一轍。
“家族文脈之所以能保持貫通,就在于既有后輩的守成,也有先輩的開啟。對任何一個家族來說,這兩者都是同樣重要的。”[9]縱觀卜氏家族,從先祖卜煥開始,不但身體力行以詩書為業,而且十分重視培養子弟在詩學方面的修養和造詣,詩歌創作逐漸成為卜氏家族文化的主流。卜氏子弟自幼便得到祖父輩的悉心指導,如卜寧一生而聰慧,三四歲時祖父卜煥就親授唐詩,其父卜夢人更是“生平精力盡在讀書課子”。待卜寧一辭官歸里后,每天以教授長孫卜恩垣為事。祖父輩的言傳身教,讓家族文脈得以延續。此外,日照卜氏的家族成員致仕后,往往重視教育,督課族眾。無論是卜夢人“吾一息不聞子弟輩書聲,便悵然如有所失”[10],還是卜寧一“學宗宋儒,以孝經、小學啟后進”,抑或者祚光致仕退隱之后的“誘掖后進”,都對后輩與鄉鄰起到引領作用。家族內部持續不斷的詩學實踐,催生了從卜煥、卜夢人到卜寧一、卜祚光,直至卜恩垣五代皆詩人,卜寧一、卜祚光同朝兩進士的文化效應,形成別具特色的家族詩風。
除了家學淵源外,卜氏文脈之承續也與當地文化教育的發達密切相關。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知縣成永健上任伊始,就重修學宮,興建六一書院,并親作《重修學宮記》。《日照縣志》卷五《秩官志》記“嚴懲游惰,興起學校,親課甲乙。文風丕變,科目日增?!盵11]卜夢人在《六一書院初試》(此詩《海屋詩集》未收,《日照縣志》補錄)詩序中交代了書院得名之原因“地鄰普照寺,每月一、六日課士,故名”。卜寧一的《六一書院肄業》(此詩《尋樂齋詩集》未收,《日照縣志》補錄)則詳細描繪了書院所授明經、詩文、理學等課業:“欣逢賢宰重明經,六一齋成課不停。四壁圖書沾化雨,滿城冠帶映文星。詩歌李杜存風雅,理本程朱導性靈”。此外,卜寧一還曾遠赴壽光隨當地名儒王化洽求學,《壽光縣志》卷十二載:“(王化洽)晚歲學益邃遠,近高才生負笈請業。如日照卜寧一,諸城王中孚,同邑董思恭、楊廷枚,皆著名于一時。”[12]雍正二年(1724)甲辰科鄉試,卜寧一等八人同中舉人,副榜一人,號稱“八個半舉人”,日照文化教育由此開啟新篇章。至此,卜氏家族也由寒門一躍而入望族。卜寧一、卜祚光父子先后出任潼商兵備道,一時傳為美談。
隨著家族文化的延續,在其周圍必然形成一個較大范圍的區域文化,而這種區域文化,又依存于家族文化,二者相互關聯緊密互動,保證了文化的持續性。明清以來,齊魯大地文化發達,出現許多文化世家,如曲阜孔氏、高密單氏、新城王氏等等,卜祚光所居之地望族為日照丁氏,據《日照丁氏家乘》載,由明迄清,丁家先后中舉者49人,進士14人,占日照全縣中舉總數的三分之一還多。這些家族在權勢方面的顯赫,也對該地區其他家族具有激勵作用,產生了一定的地域文化效應。“區域文化與姓氏家族史關系密切。區域文化在歷史行程中的發展推進,主要附麗于姓氏家族的繁衍遷徙、發展變化。前者是后者活動的舞臺,后者則是前者的承衍載體。”[13]柯愈春著《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與李靈年、楊忠主編的《清人別集總目》收日照籍詩人10人,分別為卜夢人、卜寧一、卜祚光、蔡振中、丁愷曾、丁明善、丁峕、丁守存、丁惟魯、許瀚,其中卜氏與丁氏均為文化世家。這些同鄉、同年甚至同僚之間的詩文交流與酬唱,對鄉邦文化的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從前文所述卜寧一19首仕宦交游詩便可一窺端倪?!度照湛h志》卷十一“藝文志”中僅日照籍詩人描寫家鄉奎山風光的詩歌就收錄了5首,分別為丁泰《登奎山》、卜寧一《奎山望?!?、丁愷曾《奎山夜望日出》、李建中《同登奎山望?!?、丁守孚《聚奎山館即景》。再如蔡振中到卜祚光皋陸別墅做客,便寫下五律《卜筼谷皋陸別業》:
早有棲幽志,今看筑成春。來閑種樹秋,至促收秔趨。
舍依慈眷看,山遠吏更情。偶然成對坐,恍映玉壺清。
據《日照縣志》載,此皋陸別業原名萬松園,日照人李應廌曾作《丁適園招飲萬松別墅三首》,在日照生活的宣城人尤書也寫過《游萬松園》。詩人們對當地山川盛景、歷史遺跡的題詠,客觀上也起到了構建鄉邦文化的作用。
加之康乾盛世,山東一帶人才濟濟,詩文創作較為活躍,山東淄博著名詩人趙執信在《談龍錄》中就說“本朝詩人,山左為盛”[14],鄉邦詩歌發展呈現蓬勃景象,成為堪比江南的文化重地,出現了許多文人社團。如“海岱詩社”“高密三李”“濟南詩派”等,特別是清順治年間,山東新城人王士禎(1634-1711)在濟南歷下大明湖畔賦《秋柳》詩四首,該組詩通篇無一“柳”字,幾乎句句用典,這些典故大多從先秦詩騷、漢魏辭賦、唐詩及歷史典籍中化出,營造出一種含蓄朦朧的文外之旨。在此基礎上,王士禎提出“典、遠、諧、則”四字綱領,開創“神韻說”,提倡作詩要善于汲取古代精華巧用典故,營造清淡閑遠的風神韻致,一時傳遍大江南北,和者眾多,溉汲清代詩壇近百年。卜氏家族的詩學實踐一定程度上受其影響,在《卜氏三世詩草》中,用典就非常普遍,如卜祚光《閑居》:
閑居堪擬野人家,翠竹橫窗日影斜。佩結幽蘭懷屈子,心澄秋水誦南華。
空囊剩有青萍劍,致遠難酬白鼻騧。靜掩柴扉三徑寂,故人偶至煮春茶。
此詩頷聯頸聯句句用典,《離騷》中的“佩結幽蘭”,《莊子》中的“心澄秋水”,李白詩歌中的“青萍劍”“白鼻騧” 等。與王士禎“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用典技巧相比,卜氏用典連篇累牘,略顯堆砌。如《續滿城風雨近重陽》中依次化用北宋潘大臨《滿城風雨近重陽》、柳宗元《登柳州城樓》、沈佺期《獨不見》、荊軻易水送別、東晉孟嘉落帽、杜牧《登科后》、北宋王禹偁《山行》、陶淵明《飲酒》等人的詩句與典故。雖然這些典故與詩歌內容緊密聯系,但使用過多,有雜蕪之感。不過,在詩境營造上,卜氏詩風較為成熟,與“神韻說”追求的空寂超逸、清遠沖淡的境界不謀而合。
綜上所述,卜氏家族詩人在詩學觀念、寫作風格等方面存在著鮮明的傳承關系,他們在詩學實踐中取法桑梓先輩的創作經驗,與鄉友同儕之間的詩歌交流也產生了一定的文化效應?!恫肥先涝姴荨冯m然規模不大,但是卜氏詩人的詩歌創作,在詩派林立的康乾盛世,不但保證了家族文風的延續,而且以其獨特的詩學風貌,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清代中期山東家族詩群的多元性與鄉邦文化的豐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