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誅心環

2021-09-26 01:17:08葛輝
特區文學 2021年5期

早上起來,富傳偉給母親打電話,寒暄了幾句,沒想到一直順著瑣事聊下去。從隔床新到的病人到陳醫生再到廉護士,接著聊了醫院食堂的伙食,中間夾著雜七雜八的事情,村里的事和城里的事,然后又聊到了出租車價格,接下去聊到了開電動黑車的黑瘦老頭兒。母親說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孫子,但他老伴兒不給他做飯,然后又聊到排隊做放療的人都學奸了,來得越來越早,想搶第一越來越難之類。

繼父查出食道癌,查出時已是晚期,病灶長度10厘米,因離賁門太近,無法手術,醫生建議保守治療,說也許這是最好的選擇。他聽到消息后立即打給當年實習時的老師和一些衛校時的同學,他們多數支持不手術,說手術不過是徒增痛苦,勉強延長存活期而已,而且,他的病情確實不適合手術。

幾天前,他去醫院看望繼父。見陳醫生,她說,這種事,攤上了就這樣,好話誰都會說,但沒用,不妨有話直說。目前病人的情況就是這樣,這層樓的病人都一樣,預后都不好,對于家屬來說,要囑咐的無非兩件事:一是早做準備,二是注意臨終關懷。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他和母親說想請幾天假陪床,盡點孝道。母親說沒必要的,目前只是每天放療和輸液,還沒做化療,反應也不明顯。每天輸完液,帶著他出去轉轉,在外面吃晚飯,回來和同樓層的病友閑聊天,是個閑人的活兒。

“還不是時候?!蹦赣H那時說,“到時候,有你應該干的事兒,目前還是我來吧,你還是忙你的。”

就是借了這句話,他回到徐城,接著準備手上的事宜,雖然知道繼父身體兇險的情況,但仍然裝作不知。須知人對于未知的恐懼總是習慣自我欺騙,他有時候會想,一切可能都是假的,也許會有什么轉機,醫院也不是完全不會出錯的,何況醫生還說,或許有一絲可能。

母親在電話那邊喋喋不休,終于說到繼父的情況了,說他早上吃了半碗粥,到底還是開口吃飯了。

“不應該給他輸脂肪乳的,醫生本來說,以他的情況,可以不輸,但我覺得他吃不下飯,營養跟不上,硬讓醫生加的。這不,換成小袋之后,就開始餓了?!?/p>

“大袋太費時間?!彼f著,把電話開到免提,穿衣服。

“就是,一輸就是一天,輸完了天都黑了?!?/p>

“是啊?!?/p>

母親接著說起頭天飯店里的飯菜,說炸蝦仁做得不好,比別處的小,又硬,像水煮花生。

他們不在醫院吃晚飯,輸完液,母親會推著繼父出去走走,在外面找個小飯館。繼父喜歡吃館子里做的蒸雞蛋糕,每次能吃一小碗,有時還能喝一點疙瘩湯。

他穿完衣服,發現母親似乎一直在回避著一件事。

“原來30床的大爺呢?”

電話里傳來風聲,母親停了一會兒,她說正在出門,要去排號了,然后去打飯。

“我叔呢?”

“他在門口抽煙。”

“煙還有吧?!?/p>

“這個你不用管?!?/p>

母親接下來說要去領號了,然后掛掉了電話。

富傳偉穿好衣服,洗臉,走到客廳里,周玲已經在廚房忙著。粥鍋里冒著熱氣,切菜板叭叭作響,女兒富詠還未起床,但他一眼就看出來,她早就醒了,只是閉著眼裝睡。

想到六十公里外的老家縣城醫院里,腫瘤科每天都在死人,他覺得這個小屋子里洋溢的氣氛真好。

火車駛入隧道,車廂里迅即漆黑一片。隨后,車廂頂燈打開,柔光沖淡了眼前的黑暗,視覺漸漸適應,他看到了坐在他對面的姑娘。

腳步聲,過道中來去的布料摩擦聲,還有不遠處的人在小聲地對話,像是在說天氣或者牛羊。手機鈴聲響起,有人起身接了個電話,說話的聲音很小,慢慢遠去?;疖囕喤鲎茶F軌,發出咔嗒嗒的聲音,車廂晃動著,一切都很真實,但又變得魔幻。可能睡了一小會兒,所以有點恍惚,覺得一切都不現實起來。他在心里問了自己一次,這是在哪兒,要去哪兒,去干什么?

他回答自己的問題,在火車上,去徐城,去徐城大學講課。

給學生們講什么來著?

他伸手拍了拍膝上的包,心里踏實起來,那里面有做好的筆記,U盤里存著課件。這時他想起,課都是講熟了的,可以說是倒背如流,甚至,最后的十分鐘,留給學生們提問的時間里他們會問什么他都知道,他對此胸有成竹。

任何一件事重復地做,最后的結果都差不多。

隧道很長,火車已在里面開行了至少三分鐘,他只記得進入隧道之前窗外是山,山上有一簇簇的山楂樹,矮矮的一團團。綠色的葉子中透出紅色的果子來,很多都是野樹,長在山坡上的松樹中間。山溝里有些民房,藍色或紅色的鐵皮瓦,上面有圓形的、紅白相間的、轉動的通氣口。道路上有幾輛拉家具的農用三輪在緩慢行走,還有一些電動車載著紅紅綠綠的女人,一根電線桿上不停地閃著光,火車開近了才看清,是一只不停轉動的驅鳥器。

中間有一瞬間,車窗外閃過一片盆地,有大片的農田,農田間有一條小河。

火車在山間行駛,隧道穿山而過。

像是穿過大山的食道。

他覺得喉嚨一陣發緊,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唾沫,隨手拿起水杯。手指碰到水杯時,感覺稍微有點異樣,杯子的質感似乎比往常光滑了一點。在旅行中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錯覺,這種事情也算是正常。他打開杯子,喝了一口水,想起了家事,想起母親。然而也就是那么一個念頭,因為對面的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盯著面前的桌面一直看。

他想,或許她看到了什么,也許,桌子上有一塊污漬讓她想到了什么。想到這兒的時候,自己的眼睛也往桌面上瞟過去,一時間愣住了,他的雙眼盯住了自己的左手,確切地說,應該是盯住了自己左手的無名指。那是一根普通的手指,很直,呈圓柱形,或許有點像圓錐,但不明顯。指節若隱若現,指甲剪得很短,貼著指背,指甲根部的白色月牙兒很明顯,像是一只盯著他看的眼睛。

然后是指節褶皺的皮膚,很細的紋路,像是包漿的文物。

他的眼光停在指根處,那是一枚有花紋的戒指,大得有點夸張,是銀的。

他愣住了,心輕輕地往下一沉。自己平時并不戴這東西,但這次出來時心緒不寧,竟然把它給戴出來了。

不知道對面的女孩兒是不是在看著他的手指,看著這枚戒指。

純銀的戒面四周是唐草花紋,中間是方形的戒面,正中間刻的是繁體的“龍”字,花紋里嵌著一點黑色的銀銹。他把右手向左手收攏過去,慢慢地撫摸著戒指,然后用右手捂住左手,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姑娘。她轉過頭,看著車窗。

車窗外是一片漆黑,像是夜,又比夜還黑,像是掉進了墨的海。

姑娘在把車窗當成鏡子。她笑了笑,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下睫毛,把手拿開,動了動嘴唇,嘴唇嘟起來,看起來確實可愛了很多。

他的右手背一癢,低頭看時,那上面立了一只蚊子,黑白相間的腿像穩定器支架樣立著,透明的翅膀隨著車廂的震動輕輕地抖動著,黑白相間的肚子正在上下晃動。

“有蚊子?!彼f。

姑娘沒有理他,她拿出手機,正在準備自拍。

火車聲突然變小,一道白光照進來,晃得他眼前一白,再恢復時,看到女孩兒收起手機,也不知道她的自拍是否成功。窗外青山綠樹,藍天白云,艷如手機或電腦圖片,手上的蚊子早就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只留下一個米粒大小的包。

很癢,他用戴戒指的左手狠狠地對著右手背撓了幾下。

群山之后是一片平原,陽光明媚了起來,車廂里的冷氣顯得可有可無。有時,會有一點微微的涼風吹過來,但來無影去無蹤,大多數時間里,周身外都是黏黏膩膩的熱氣,有點悶。

車廂里開始彌漫開酒味兒和香腸味兒,一股黃瓜味兒飄過來,顯得既格格不入,又不管不顧。人們說話的聲音小了,但也不是真安靜,應該是車輪碰鐵軌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之前過了一處鐵路橋,是在兩座山之間,鋼架橋,火車在橋上開了十分鐘左右。從車窗向外遠看下去,離地足有二三十米高,有一種離地飛行的感覺。車窗外,天很藍,下面是一片遙遠的草地,不遠處有水塘,羊群像是一塊塊撕碎了的白吉餅。還有一些黃白花、棕紅色和黑白花的牛,像是一些切碎的羊雜。

車輪碰鐵軌的聲音就一直這樣持續,略有變化,但還是吵人。火車開行在兩座山之間,聲音回蕩。

很快,火車沖出山谷,又上了一座橋,轉過一座山時,山坡后露出金光閃閃的螺髻。然后,巨大的佛頭從山后顯露出來,仿佛就在眼前,盯著他看。佛像面容慈祥,氣度雍容,正是大日如來佛,山那邊應該有一座寺院。

父親病后,他和陳醫生在佛光寺見過面。之前覺得是碰巧,但后來他再想起來,就覺得像是冥冥之中。和這次在火車上碰到的這位姑娘一樣,都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必然。

不是有人說嘛,所有的偶然,其實都是必然。

他和陳醫生在寺里聊天,說了說他繼父的病情。陳醫生要進伽藍殿上香,他在外面等了一會,抽了一支煙,然后掀開門簾進去,看到陳醫生跪在最右的蒲團上,嘴里念念有詞。心想難怪她一直不出來,也許人家和佛祖有話要說。又退出來,在門口等了一會兒。

然后,他進了藥師殿,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出來時陳醫生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

他走進大雄寶殿,在十八羅漢面前轉了一圈,看著羅漢的面容,發現有一張臉酷似他的爺爺。他在那張臉前站了一會兒,久久地望著塑像,想著這張臉若是笑起來是什么模樣,但想象不出。爺爺生前有時會笑,但大多數時他都是沉默的,他高興與否,都是通過奶奶來傳達。奶奶說,你爺爺高興了,他就認為他高興了;奶奶說你爺爺生氣了,他就知道,自己有事情做錯了。

羅漢像腳底下,踩著一只小老虎,它的面目也不怎么猙獰,像是一只大貓。

父親在遙遠的故鄉,變成一串號碼。母親口中的父親是個惡人,父親的名字每次在母親口中出現,都是和臟話連在一起的。

偶爾,他會給父親打電話,說說家鄉的事情,問一些同學的消息。他那時想,故鄉啊,就只剩下一張張臉和一個個號碼了。

青獅白象,文殊普賢,他在兩位菩薩面前認真地拜了拜,心里念著阿彌陀佛,然后起身,在后門處瞻仰觀音菩薩。出殿走出不遠,就看到陳醫生正在千佛塔下轉圈兒。

從佛光寺出來,到修車店去取車,車還在升降機上懸著,修車師傅用衛生紙擦著手上的油污。機油如線,從車底流出,流進下面接著的有大漏斗的機油桶。

“還沒完?”

“有個急活兒,耽誤了?!?/p>

他對陳醫生說:“這事兒鬧的,不如我請你吃飯?!?/p>

陳醫生點點頭,說別了,不如回寺里吃素齋。

他點頭說好,吃完飯我再送您回去。轉過頭,對修車師傅說保養完了把車開到陰涼處放著,別曬得像烤箱似的。

“醫生們得了癌癥怎么辦?”

“我們?”陳醫生看了看他說:“他們我不知道,我反正不治。”

“聽好多人都在說,不插管,不開刀?!?/p>

“插管也好,開刀也好,無非是續命,可是生活質量沒了,只是等死。不過,這也是個人選擇問題。”

“看你對寺里很熟,常來嗎?”

“常來?!?/p>

“來拜佛?”

陳醫生點點頭,說:“不光是拜佛,也來懺悔。”

富傳偉點點頭,說了一聲謝謝。醫生見慣生死,醫學操作總不能百分百挽回人命,心生愧疚也是人之常情。

想這事的時候,火車開過那座山,佛像完全顯露出來,隨后又被山擋住,并沒有看到佛像腳下,也不知道那里有沒有寺院。

他心想,還是會有的吧,不然,空山里建這么一座佛,還金光閃閃的,有什么意思呢?

從回憶里出來,現實在車廂里來回晃動,他按了按膝上的包,心里想著次日的公開課。講課的事能把他從任何一種思緒里拉出來,拉到現實中,告訴他目前所處的情況。

他轉頭看了看身后的過道,過道空空的,只能看到幾只從座椅里伸出來的腳。推小車的乘務員從車廂一頭出現,穿白衣服,系紫色的圍裙,戴紫色貝雷帽。

在經過他身邊時,他招了招手,花了四十五元買了一份盒飯,打開,看了對面的女孩兒一眼,正好碰上她看他的目光。

“你買貴了?!彼f,“我男朋友說,一會兒賣不出去的時候,二十幾塊就能買到?!?/p>

他點點頭,說是啊,可是這會兒后悔也晚了。

他打開盒飯的塑料蓋子,里面是一點米飯、一點炒青菜。像是油菜,也像是小白菜。兩只雞翅根、一點西紅柿炒蛋、半只白煮雞蛋。他看著這盤飯,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青菜,覺得味道和寺里做出來的差不多。

寺里的飯堂是止語的,不準說話,他和陳醫生面對面吃飯,偶爾抬頭,也只能看到她的頭頂。吃完飯后,把碗筷送到后廚,自己洗凈,放到架子上去。出來,他小聲問陳醫生,在哪兒結賬?陳醫生搖了搖手。他以為是說不用他花錢,就想堅持付賬。陳醫生把食指放到唇間小聲地噓了一聲。他才明白,剛剛他忘記了止語。

走到外面,看到做飯的胖僧正在樹蔭下練羅漢拳,他就走過去,問吃飯在哪兒結賬。胖僧收起架式,雙手合十說了一句施主您請自便。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然后就回頭接著練拳去了。

“自便是啥意思?”他問。

“就是你愿意給錢,就往功德箱里捐點,你不愿意給錢就算了?!?/p>

“那我還是不給錢了?!彼f,“回頭我請你吃飯就是?!?/p>

兩人信步走進彌陀殿,他想到或許應該拜一拜,因為阿彌陀佛是西方接引佛,任誰以后都要碰到的。何況繼父正病著。

拜完之后,他看到陳醫生走到佛像前,在功德箱那兒站了一會兒,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綠色的鈔票,折了兩折,扔進了功德箱,然后,直起腰,往后走在那面墻前面站住,看著墻上的一個個小牌位。

“原來就幾個,稀稀落落的,現在也滿了?!?/p>

她接著說:“我經常來這里看看的。”

“我捐的不是飯錢,是香火錢?!?/p>

說完,她指著其中一個牌位說:“這是我的孩子?!?/p>

確定這次出行后,富傳偉給母親打了電話,問繼父的病情。那時一個療程的放療已經結束,影像學檢查結果顯示,潰瘍面不可見,部分食道彈性差,建議進流食。

母親說,繼父還好,每天能吃一小碗小米粥。近日放療反應出現了,每天晚上睡不著覺,坐在床上來回晃,因為這個,醫生開的口服化療藥也停了。

他說,要不把這次公開課停了,畢竟這種事情,主辦方應該理解。母親說大可不必,這種病,兩三個月也是他,拖個一年半載也是他。再說,確實不用照顧。他說那好,但出門之前,一定要回家看看,問母親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給她帶去。她說不用,家里什么都有,東西和錢都不缺。

“其實,你也不用回來的,怪麻煩?!?/p>

“不麻煩?!彼f,“我這次出門,要去四個地方,得半個月左右……”

本想說先去看看,以免出現什么情況,將來被村里人指點,但話到嘴邊,覺得不應該說。

“那你來時打電話吧。”母親說完,和繼父說話:“傳偉要來。”

他在電話里聽到繼父的聲音,不大,但能聽清。

“來干嘛?別讓他來。”

母親說了什么,聲音不大,沒聽清,隨后電話被掛斷了。

出發前他去看繼父,他精神尚可,坐在屋子正中的沙發上看電視劇,是抗日的片子,說不上名字。

母親說,繼父喜歡看打鬼子的戲,像《野火春風斗古城》《烈火金剛》這一類的。

他坐到繼父身邊,問他感覺身體如何,繼父說,就那樣了,這回怕是完蛋了。

“村里多少人得這種病了,哪有一個好的?”

繼父看了一眼富傳偉,接著看電視,一邊看一邊說:“我心里明白著呢,這病,都不用上醫院查,我自己就知道,就是這個病。”

“不是說還沒確診嗎,至少,還沒做胃鏡,也沒做活檢?!?/p>

“做那玩意兒干啥?花錢又遭罪的。”

“要不,我和傳強帶你去濟南查查,咱不住院,就看看人家有啥辦法……”

繼父搖手,說:“沒用,白花那些錢,比咱有錢的、上北京的、上臺灣的、上國外的,白瞎,都一樣?!?/p>

他按了一下遙控器,電視畫面暫停,留下一張變形猙獰的臉。

“美國那么發達,那兒的人就不死嗎?”

富傳偉轉過頭,看母親。

“和你說了吧,勸不動,說了多少回了,就是不干。”

繼父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就是命!”

說完,他又按了遙控器,電視里畫面動起來,猙獰的面容笑起來。

一場戰爭就要打響,士兵們士氣高漲、雄糾糾氣昂昂,繼父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就是喝酒哇?!蹦赣H說,“就這也沒耽誤喝酒?!?/p>

“我告訴你!”繼父幾乎是咆哮著,“聽著,我就是死,也是喝酒喝死的,不是病死的?!?/p>

“一定要明白這一點。”

“好好好,你是喝死的。”母親和富傳偉對視一眼,臉上露出無奈的表情。

他來徐城那年二十歲,卻不能確定那年和繼父是不是第一次見面。他覺得小時候見過他。隨著時間推移,之前記憶里的那個男人越來越不真實,漸漸被面前的這個人代替了。

打從他見到繼父,他就一直喝酒,原來喝啤酒,三孔牌,中午兩瓶,晚上兩瓶。他來之后改喝白酒,三井小刀、二鍋頭、老村長、散酒……中午四兩,晚上四兩。他的病與喝酒不無關系,因為他喝酒很少吃菜,晚上喝酒時也不吃主食。

自從查出病,哪怕是住院期間,午飯和晚飯依然必須要喝一點,只是沒有之前喝得多,一兩二兩的。

七歲時,父親在鐵路上班,不?;丶?。母親在家養豬,那時家住在一處山坡上,是三間磚房,院子里還有一座小土房,一間半,租給了一些賣血的外地人。

有天晚上,他在家寫作業,母親和一個男人聊天,她們給他出了一道題。

“‘日’字加一筆,能寫出九個字,是哪九個?”

他在紙上寫出九個“日”字,每個上面加一筆。

由、甲、申、白、田、舊、目、旦。

最后一個,卻怎么想也想不起來了,這時,那個男人說:“今天這燈泡不怎么亮呢?!?/p>

母親笑笑,說:“是呀,電壓不穩呢?!?/p>

說完,母親拍拍他的頭說:“傻孩子,叔叔在提醒你呢。”

他記得,當時還是沒聽明白是啥意思。

于是,母親搶過他手中的筆,在最后一個日字上加了一筆,寫出了一個“電”字。

他想到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和母親說話的男人的樣子,他時常懷疑,那個人是不是面前的這個看電視的人呢?

“您生活一定很幸福吧,我看您一直在摸那個戒指?!?/p>

他抬頭,看到對面的女孩兒。她看著他,一只手拿著手機,手機屏幕亮著,另一只手按在桌面上。

“怎么看出來的?”

她把手機放到桌上,用手指理了理嘴邊的頭發。

“戴無名指,不是結婚戒指嗎?”

他看著她,微微地笑了一笑,心說我這個歲數,大多數的人不都結婚了嗎,這和幸福又有什么關系呢。

“你多大了?”

“十六。”女孩拿起手機看了一下,關掉屏幕。

“還在念書嗎?”他接著問道,“在哪個學校?”

“在衛校?!?/p>

“衛校好,未來可以當醫生?!彼f,“誰還沒有個頭疼腦熱的,不管到啥時候,大夫都有飯吃。”他把手抬起來,小心地用小指撓了撓頭皮。他很小心,因為頭發上打了啫喱膏,必須把指甲小心地伸到頭發的縫隙中。

對面的女孩兒苦笑著,說:“那么難,有幾個能考上的。”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說,“衛校畢業得上大專,大專畢業要工作三年才可以考助理醫師資格證,很難的?!?/p>

“那你怎么打算?”

“我考自考了,已經過了三門了?!?/p>

他點點頭:“那不錯?!?/p>

“實在不行就去考公務員?!彼f,“我舅的戰友在衛生局,是副局長?!?/p>

“那也不錯。”

“可是我不愿意去,我表姐說衛生局科員太累,我要是考公務員,想考個輕松一點的崗位,就是,冷門一點兒的。我同學說,圖書館就不錯。”她說完,抬了抬眼皮,飛速地瞟了他一眼,眼珠輕輕地一轉,眼神閃爍起來。

“叔叔,我手機沒電了,你有充電寶沒有?”

“哦?!彼皖^拿起膝上的包,打開,翻找起來。

“我不確定帶沒帶,平時我不怎么用充電寶的?!?/p>

她說:“我在等一個很重要的電話?!?/p>

“男朋友的?”他本來就是開個玩笑,但女孩兒的表情認真起來,她說是呀,他一會兒要來接我,我告訴他我在這趟車上。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他想,也許可以給這個孩子講一講戒指的故事。

或者,說一說別的,比如,在一千公里外的醫院里,有一位女醫生,讓人覺得難以接近,眼神里透出一種野生動物才有的警惕??墒?,一旦和她交上朋友,她就會變得很健談。她和所有女孩子一樣,都年輕過,也和一部分女孩子一樣,愛過、幸福過、恨過、失望過、痛苦過、絕望過,也高興過。她可能曾經向一個人獻出所有,像在執行某種必然執行的儀式。但儀式過后,一切就結束了,她被扔在一邊,像是手術中用過的,被扔在一邊,被遺忘的、沾滿鮮血的橡膠手套。過了一些年,她長大了,靠自己的努力做了醫生,過起了正常人的生活,只是偶爾會去寺廟里去看看,去看看儀式過后的殘留,那個未曾出世的孩子。她有過幾種愛情,其中至少有一種愛情是轟轟烈烈的、奮不顧身的,但也有一種愛情是平靜如水的,是湊和的,是柴米油鹽的,是一日三餐,公婆孩子的,是所有人的,也是自己的。

火車又開進了隧道,很短,大概在里面行進了二十秒到三十秒,剛剛進去隨后又出來了。一條大河映入眼簾,是非常寬的一條大河,河水是白的,流得很急,水面銀光閃閃,像是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把白胡椒粉。?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放下。

應該去打點水了。

周玲打電話過來,問了一些情況,富傳偉告訴她,一切正常。

車載廣播播放了一段輕松的音樂,然后傳出女播音員的聲音。

“列車將要到達圓環城車站,停車兩分……”

“到圓環城了?”

“我現在能看到中行大樓了?!?/p>

“還得三個鐘頭兒?!?/p>

“沒事兒,天黑之前就到酒店了?!?/p>

他接著問女兒富詠的情況,聽不聽話,作業完成的怎么樣之類。

周玲說都沒事,你在外面注意安全。他點點頭,說又不是第一次出門,然后囑咐她在家也要早睡,不要熬夜,別忘了頸椎牽引。

大河過后是一片肥沃地農田,土地被開墾成一片片整齊的方格子,翠色欲滴。不遠處是一片樓房,樓房的上空彌漫著白色的霧氣,中行大樓鶴立雞群,像一只突然伸出的手。

“我說,你知道嗎?”周玲說,“寧楠好像跑了。”

富傳偉微微一笑,說:“和老邢?”

“應該是,老邢老婆回來了?!?/p>

“從加拿大?不是說她在那邊有人嗎?”

“不知道具體是怎么回事,我聽寧海燕說的,她說老邢親口告訴她的?!?/p>

“就是說,老邢老婆回來,老邢就不能和寧楠在一起了唄?!?/p>

“是吧,老邢之前說離了,其實根本沒辦手續,他老婆不是移民加拿大了嘛,本來以為移民成功,就自動離婚的。沒想到根本不是,移民是一碼事,離婚是另一碼事?!?/p>

“那現在怎么弄呢?”

“還能怎么弄?既然要回來,肯定是在那邊混得不行唄。現在老邢要離,人家不離了?!?/p>

富傳偉點點頭,說了一聲哦,周玲接著說:“沒辦法了,估計老邢也知道這回不好弄了,直接和寧楠一商量,兩個人跑了。”

“老邢沒事兒,孩子上大學了,寧楠不行啊?!?/p>

“都這個時候了,還顧得了那么多?你不懂女人的,女人一旦認準了一件事,天塌下來都擋不住的?!?/p>

“那倒是?!?/p>

寧楠是周玲的同事,特別好的朋友,人特好,熱情大方,能安排一切事。他們一起出去玩,不管干什么,只要寧楠在,一切都會安排得井井有條,讓人感覺特別安心。

他見過老邢一次,是個悶葫蘆,不怎么說話。那次他們一起吃烤串,寧楠和他一起來的,他不怎么說話,別人和他說話,他回答一句,然后就只是坐著,看著大家笑。

沒感覺他比宋昊好,在富傳偉眼里,他比宋昊差遠了。

閑聊了幾句,他掛掉電話,發現女孩兒一直在看著他。

“想聽聽這個戒指的故事嗎?”

“好哇!”女孩兒雙肘支到桌子上,手里捧著手機,快速地回了個信息,然后把手機放下,一雙眼睛盯著他。

其實,有什么好講的呢?不論怎么講,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故事,不止說起來無聊,聽起來更讓人瞌睡。

一個女孩兒,家里兄妹四五個,或者五六個,其中有一個到兩個兄弟,一個到兩三個姐妹。自小父母忙里忙外,只管吃飯穿衣,其它方面少有照顧。偶爾能吃一點好的,新衣服要先給兄弟。在父母的眼里,女兒早晚要嫁到別家去,給別人做飯,給別人洗衣,和這個家庭不再有關系。要離開的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這個家庭對她們就不再有義務,她們對這個家庭也不負太多的責任。對于長輩來講,女孩兒在這個家也只是暫時替別人豢養著罷了,像是長大了就要上市的雞鴨豬羊或者到了節令就要收獲的果實。

女孩受到了一點小小的恩惠。有人請她看電影,請她吃瓜子,給她帶糖塊,借來自行車載她上班,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和他是朋友,讓她在所有人眼里都顯得光鮮。畢竟,別人有的,她也將要有了。

懷孕,結婚,很快孩子出生了。

老人常說,女人結婚,等于翻一回身,重新做一回人。

女孩兒這時才明白,翻一回身,有時候要看運氣,翻得好了,重新做一回人,翻不好,想做人都做不成。

男人其實不懂愛情,也不懂女人,好多的事情不只會對她做,只要時機合適,他們會對任何女孩兒做。自己只是把內心的一點小小的感動當成了愛情。

很普通的一天,這個世界上無數成長為女人的女孩兒感受到了愛情的那一天,像是完成一個必然的宿命一樣,她們又變回了女孩兒。家長里短,鍋碗瓢勺,鄰里關系,三姑六婆和花前月下的對比顯露出來,毫無意外的,她感覺,上一回沒活好,要再活一回。于是,已經是母親的她拋棄了七歲和五歲的兩個兒子,和另一個男人離開了自己的第二個家,走了。

他講完,戒指已經從左手無名指上脫下來,拿在右手。

“其實故事是我編的。”富傳偉說,“每一個戒指都有一個故事,哪個故事都比這個精彩?!?/p>

女孩兒點點頭,撇撇嘴,沒說話。

她猛地把充電線拔下來,把充電寶重重地放到他的面前。

“他可好了!”她說完,扭過頭去,看著車窗外,不再理他。

火車進站,富傳偉走出車站,應該有人來接他的,楊院長說會安排人來的,會在出站口等。

可是,出站口沒人,他檢票出站后只掃了一眼就知道,這里面沒有等他的人。

他站在出站口旁邊,吸了一支煙,看到一輛黑色商務轎車從路口開進車站,一行人跳下車,前面的人手里拿著一張打印紙,遠遠地向出站口跑過來。

他的視線緩緩地在站前的街道上掃視,全國的車站大概差不多。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從東北坐火車到徐城,那是他第一次出遠門,離開家鄉,一晃,時間過去二十一個年頭了。

是啊,那是2000年,那年,他二十歲。

二十歲離家,在外二十年,這二十年間,家鄉變了。他上次回家是在去年,走在家鄉的街上,發現經過了棚戶區改造,那片他出生的土地已經面目全非。

路口的鐵皮屋商店沒了,沿街的店鋪沒了,道口燒雞店沒了,活雞活魚豬血腸沒了,清真牛羊肉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百貨大樓和對面的家樂福超市、蘇寧家電。

那幾個穿黑西裝白襯衫的人穿過欄桿,走上站前的小廣場。

他看著他們,在家二十年,在外二十年,家鄉變了,不再是家鄉。徐城變了,徐城永遠也不會成為他的家鄉。

他的兩個父親,一個是二十歲之前的父親,一個是二十歲之后的父親,這兩個父親形成了兩塊拼圖,都不完整,但缺一不可。

他想到一句話,他在上課時常說的。

“每個人最終都將成為歷史?!?/p>

不自覺的,他心里難過起來。

他想,課該怎么講呢,講講火車上遇到的一個女孩兒,她逃了學,正在去見男網友的路上;講講陳醫生和她墮胎的孩子;講講寧楠和老邢,講講他們未來也許會幸福,但也會變成繼母和繼父。

他的目光在街邊的一家店鋪那兒停住了,那是一家很小的門臉兒,店門口有一口大鍋,很小的招牌,上面并排寫著羊湯、餛飩、火燒、大餅、羊肉泡饃。

一行人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他看到那張紙上的一排大大的黑體字。

歡迎富傳偉教授。

他想起來,十九年前,是個冬天,下著大雪。他從火車上下來,走到出站口,雪花很大,漫天飛舞,人群中升騰著熱氣,每個人身上都有白色的雪片。他走出出站口,站臺上有個瘦小的身影,手里拿著一塊用香煙包裝拆開的硬紙板,上面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富摶偉。

這人,把字都寫錯了。

繼父見了他,點了點頭,那可能是他和繼父第一次見面,也可能是第二次。他覺得這個男人有點眼熟,但又覺得很陌生,他背著手走在前面,他背著行李跟在身后,繼父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就這樣一直出了站臺。

“你穿得太少了?!彼f,“這邊冷?!?/p>

說著話,他走到積雪的公路邊,他跟著他,感覺積雪是軟的,在腳下吱吱作響。

他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了那只銀戒指。

“他們給我的,你看你得意不?”

他看著面前攤開的手掌,手心里是一枚粗大的戒指,戒面四周是唐草花紋,中間是方形的戒面,正中間刻的是繁體的“龍”字。花紋閃亮,是嶄新的。

他問他:“冷吧?”富傳偉搖搖頭。

“走,去吃碗羊肉泡饃吧?!?/p>

繼父說著,把手里的紙板一扔,鉆進了街邊一間房屋。

(責任編輯:廖晨)

葛輝,男,1980年生于內蒙古烏蘭浩特市,現居德州,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2009年開始發表作品,在省級期刊發表短篇小說二十余萬字,有小說入選齊魯文學大展2013年及2019年小說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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