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甘風險打撈手機，小伙子溺水身亡誰擔責？

梁軍

18歲的小昆和朋友們在景區內游玩，在幫人打撈手機時命喪景區一處魚塘，與深愛他的父母永別了……

小昆的父母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將魚塘管理者以及一同游玩的3人告上法庭，要求賠償損失81.9萬余元。

2021年5月，這起社會關注的生命權糾紛案，經湖北棗陽、襄陽兩級法院審理后，終于塵埃落定。

打撈手機 命喪魚塘

美麗的紫玉山位于棗陽市太平鎮，與河南省唐河縣交界，與316國道相連。相傳古時有一能工巧匠，將山上一塊紫玉雕成供桌，置于峰頂寺內祖師爺神像前，因此得名紫玉山。

家住棗陽市太平鎮的高先生和妻子薛女士，育有一子一女，一家四口雖不富裕，但日子也過得安穩。

2020年4月26日，這天對高家來說，注定是個黑色的日子。

這天上午，高先生的兒子小昆騎摩托車載好朋友小偉從鄉村來到太平鎮十字街，等候另外兩位朋友小菲、小靜，四人一起乘坐棗陽開往唐河的班車，前往紫玉山風景區“打卡”游玩。

四名年輕人沉浸在這片湖光山色里，紛紛拿起手機拍照，發朋友圈。邊走邊拍，四人不知不覺來到紫玉山風景區內一處魚塘。魚塘右邊有條小道，四人從小道走了五六米后停下拍照玩耍。

“不好，我的手機掉進水里啦！”小靜蹲在塘邊拍照時，其手機放在大腿上，起身時手機不慎從腿上滑落掉入水中。聽到喊聲，小偉試圖下水打撈，小菲擔心安全阻攔不讓他下水。

“水有點深，手機不要了！”小靜雖然嘴上這么說，但掩飾不了其內心的焦慮。畢竟她還是一名學生，父母在農村辛苦掙錢不容易。

“我來看看。”這時，小昆過來脫掉鞋子和襪子，主動下水打撈。因塘邊太滑，小昆迅速滑入水中。三人看小昆在水中掙扎，趕緊在旁邊找棍子，但棍子太短了，夠不著小昆。岸邊沒有救生器具，三個孩子又不識水性，想救助小昆也無能為力。于是，他們只好大聲呼救，趕過來的幾名游客一看水太深，建議他們報警求助。

待他們撥打完110、120后，水面已經沒了小昆蹤影。情急之下，三人又一路小跑到紫玉山酒店求救。

幾名工作人員來到現場后，并沒有打撈到人。直到消防大隊趕來，終于將小昆打撈上岸，遺憾的是，他已無生命體征。

面對這一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高先生夫婦陷入了極度的悲痛之中。

小昆的父母覺得魚塘管理者及3名同行者對兒子小昆的死，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強忍著悲傷處理完兒子的后事后，小昆的父母便多次找到魚塘管理者及3名同行者要求賠償相關損失。

但水塘管理者卻認為已經盡到了管理義務，不同意小昆父母要求的高額賠償。其他3名學生家長對小昆的意外死亡深表同情，但他們認為自己沒有責任，無需賠償。

2020年7月20日，高先生夫婦決定要為兒子的死討一個最終的說法，遂一紙訴狀，將魚塘管理者及同行3名學生告上了法庭，要求賠償各項損失共計81.9萬余元。

各執一詞 互不相讓

棗陽市人民法院受理了此案后，依法由民事審判第一庭副庭長張家政獨任審判，并于2020年8月31日公開開庭審理了這起引人矚目的生命權糾紛案。

在庭審中，原、被告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庭審現場 作者供圖

原告訴稱，兒子小昆在被告紫玉山旅游公司管理使用的經營性魚塘溺水身亡，與旅游公司疏于管理和缺少必要性的防護措施有直接法律上的因果關系。旅游公司應承擔原告請求賠償額的70%的賠償責任；被告小靜的手機掉入魚塘是本案發生的誘因，且小昆是為小靜撈落水手機落水，小靜為直接受益人，小靜應負補償10%的責任。另外，作為同伴而行的被告小偉、小菲、小靜在小昆落水后，應積極營救，當小偉要下水欲救小昆時，被告小靜、小菲阻攔其下水營救小昆，其行為明顯存在過錯，應承擔20%的賠償責任。

針對原告的訴稱，四名被告分別進行了答辯。

“我與小昆并不認識，這是第一次見面。在手機掉落水中后，并沒有讓小昆直接下水撈手機。小昆作為成年人應當能意識到下水的危險性，對意外的發生應承擔主要責任。另外精神撫慰金過高，我們不應承擔責任。”小靜辯稱。

“游玩不是我提議的，落水的手機不是我的，也沒有提議下去打撈手機，只是勸阻下水危險不要打撈手機。小昆落水后，我們積極呼救、撥打110、找紫玉山莊工作人員施救，已盡到責任。”小菲認為，小昆已經年滿18周歲，是幾個小孩子中年齡最大的，對貿然下水打撈手機的危險應當有足夠的認識，所以小昆的行為屬于個人行為。因此，對發生的不幸深感悲痛，但不幸發生的結果與本人沒有直接或必然的因果關系，因此不需承擔賠償責任。且事發后，出于人道主義已付3000元。

“作為小昆的朋友，對小昆的意外死亡深表遺憾和同情。”小偉辯解說，“但我沒有過錯，不應承擔責任。在小昆落水之后，我們報了警，也試圖營救，只是小靜與小菲勸阻才沒有下水，自己也確實不會游泳，下水的話也會把自己搭進去。”

紫玉山旅游公司則辯稱：我們雖是旅游公司，但對前來旅游者不收取任何費用，包括原告之子小昆及另外三人也未到本山莊進行其他消費。四人到景區游玩沒有告知我們，我們公司也根本不知道。我們在進入池塘入口處設置有“警告 水深4米 禁止下水游泳”的醒目警示牌，對所有進入池塘游玩者盡到了提醒、告知義務。小昆因給小靜打撈手機而溺亡，其不識水性不會游泳而盲目下水，其本身存在重大過錯。本公司出于同情及人道主義精神，已自愿拿出2萬元慰問金。為此，本公司不存在過錯（包括故意或過失），故不應承擔賠償責任。

四被告誰也不想承擔責任，法庭上充滿了火藥味。

庭審中經過查明事實，在充分聽取質證、辯論意見的基礎上，承辦法官又向雙方耐心釋明有關法律規定，試圖調解結案，由于原、被告堅持己見，未能達成協議。但小靜、小菲、小偉三家出于同情與關懷，同意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償。法官隨后宣布當日庭審結束，法院將擇日宣判。

法院判決 是非分明

為查清真相，承辦法官庭后組織雙方當事人前往事故發生現場，實地勘察了魚塘具體情況，并對大堤上的防護欄、池塘四周的警示標志位置等也予以拍照固定。還調取了當時轄區派出所的出警記錄等資料，詳細了解事故發生的前因后果。

棗陽市人民法院審理認為：公民的人身權利依法應受法律保護。本案四名好朋友相約一起去紫玉山風景區游玩，在紫玉山風景區魚塘邊游玩拍照時，小靜手機不慎掉落滑入魚塘中，小昆自告奮勇下水打撈手機，因魚塘邊太滑不慎落水溺水身亡。小昆作為成年人，明知不會游泳，卻自甘風險下水打撈手機，將自己置身于危險之中，造成自身溺水死亡，有重大過錯，應承擔主要責任。

小昆雖然為打撈小靜手機溺亡，但小靜并未指使小昆打撈手機，雙方未形成打撈合同關系，小昆也未打撈起手機，小靜并未受益。小靜對小昆的死亡無過錯，不應承擔責任。

小靜、小菲、小偉作為未成年人，對小昆沒有傷害的故意，三人均不會游泳，如再次貿然下水施救，也將處于極度危險之中，不應苛求三人未及時下水施救的責任。三人當時已力所能及地進行了施救，及時呼救，喊大人及紫玉山莊酒店工作人員幫忙施救，已盡到了必要的施救義務，三人對小昆的死亡無過錯，均不應承擔責任，但三人及其父母出于人道主義自愿補償小昆父母各5000元，不違反法律規定，予以支持。

紫玉山風景區為開放性風景區，該風景區魚塘為開放性場所，游客可以隨意游玩。四人去紫玉山風景區游玩時，旅游公司未收取任何費用，四人也未到該公司紫玉山莊就餐，雙方沒有形成服務合同關系。該公司作為魚塘的管理單位，魚塘作為開放性水域，風景優美，允許他人在魚塘邊游玩和垂釣。該公司對魚塘進行了修繕和改造，其中大堤和右邊水泥護坡較陡，該公司在大堤上設置了鐵索防護欄，在堤壩右邊入口處小道左側樹林中設置了“警告 水深5米 禁止游泳”的警示標志，應當預知一定的危險，并盡到了一定的提醒、告知義務。但樹林中的警示標志仍不夠明顯，該公司未進一步在右邊水泥護坡塘邊地段標明“水深危險、請勿玩水”等類似明顯警示標志，也未采取相應的防護措施。該公司對魚塘的管理存在過錯，應對小昆的死亡承擔相應的過錯賠償責任。

2020年10月28日，棗陽市人民法院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有關規定，作出一審判決：紫玉山旅游公司承擔20%的責任，小昆自擔80%的責任。對原告的損失共計153876元，扣除紫玉山旅游公司已支付20000元，還應支付133876元；小靜、小菲、小偉的家人各自愿補償小昆父母5000元，均當庭履行；駁回原告的其他訴訟請求。

一審宣判后，小昆父母和紫玉山旅游公司不服并提起上訴。

原告上訴稱，小昆不是為自己手機而下水打撈，而是為打撈小靜手機，從本案性質上來說小昆的行為是見義勇為。紫玉山旅游公司作為經營單位，以釣魚、休息、餐飲為一體的經營者，對安全隱患沒有必要的防護措施，其過錯是明顯的，應承擔主要責任。小靜、小菲、小偉在本案中也有過錯，都應當各承擔10%責任。

被告紫玉山旅游公司上訴稱，案涉魚塘歸太平鎮寺莊村委會所有，且魚塘入口處設置了“警告 水深4米 禁止下水游泳”的明顯的警示標示，盡到了提醒、告知義務。本公司對魚塘的管理沒有過錯，一審以死者為大為理由判決本公司承擔賠償責任不公，要求改判本公司不承擔賠償責任。

2021年5月11日，襄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認為，小昆父母和紫玉山旅游公司的上訴請求均不能成立，予以駁回；一審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判決并無不當，予以維持，遂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自甘風險 自行擔責

張家政法官說：“自甘冒險”也叫“自甘風險”，指的是“被害人可以預見損害之發生而又自愿冒損害發生之危險，而損害結果真不幸發生”的情形。在現代民法上，“自甘風險”作為一項抗辯事由，通常也會產生減輕或免除加害人賠償責任的后果。

>>事發地點 作者供圖

>>勘察現場 作者供圖

在2021年1月1日正式生效的民法典中，第一千一百七十六條第一款明確規定，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因其他參加者的行為受到損害的，受害人不得請求其他參加者承擔侵權責任。這一條款也被認為是對“自甘風險”原則的再明確。

水能淹死人，老虎會吃人，這是中國老百姓最樸素的生活經驗。小昆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對自身安全負有高度注意的義務，對其不會游泳、又無專業工具的情況下，貿然進入魚塘活動的危險性，應當有明確的認知，其自行進入魚塘導致事故發生，屬于自甘風險行為，所產生的損害和后果也應由其自行承擔。

年輕生命的逝去令人痛心，但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樣寶貴，挽救一個生命，不應該以犧牲另一個生命為前提。本案中小靜、小菲、小偉三人均系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且均不會游泳，不能強求三人對于下水危險性的認識以及對于事故后果的預見能力要強于小昆，也不能苛求三人在自己不會游泳且無專業救助設施的情況下，再次貿然下水施救，否則可能造成損害后果的進一步擴大。

作為紫玉山旅游公司來說，可謂是花錢買了教訓。該公司作為集飲食、休閑、旅游為一體的旅游公司，案涉魚塘附近設置有“釣魚稱重10元每斤”的標識，屬于該公司的盈利范疇，該公司對于案涉魚塘具有一定的管理義務。雖然案涉魚塘附近設置有“警告 水深4米 禁止下水游泳”的警示牌，但是魚塘作為開放性水域，事故發生段缺少防護裝置和救助設施，事發之前也未設置其他醒目的警示標識，旅游公司對于本案事故的發生存在一定過錯。

那么，小昆的行為是否屬于見義勇為？張法官表示，見義勇為一般是個人通過同違法犯罪行為做斗爭或者搶險、救災、救人等方式保護國家、集體利益或者他人人身、財產安全的行為。小昆明知自己不會游泳，且缺少專業設備工具，在不了解現場水域環境的情況下貿然下水為他人打撈手機，使自己的生命安全面臨極大危險，最終溺亡，給家人造成傷害，小昆的行為不應屬于見義勇為。

張法官強調，法院的一紙判決不僅僅是對一起具體案件的處理，更是對社會風尚的一種引領。類似判決的最大意義在于，過去我們判案時通常會使用公平原則，多少會讓造成損害的一方來承擔一部分賠償責任。而本案一審中，盡管民法典尚未正式實施，但我們合理適用自甘風險規則的精神原則，考量各方是否存在過錯行為，不枉不縱，這也是對之前一些飽受詬病的和稀泥式判決的合理糾偏，對于樹立全社會的規則意識、責任意識，具有積極意義，更彰顯了“司法公正”這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應有之義。

張法官最后提醒廣大群眾，法律雖然規定公共場所管理人具有安全保障義務，但成年人應是自身安危的第一責任人，日常活動應遵循趨利避害的原則，如明知自身行為會將自身置于危險境地但仍實施該行為，屬于民法典上的自甘風險行為，應自行承擔相應的損害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