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王維《相思》詩的另一種解讀

葉錦浩

內容摘要：王維的《相思》歷來為人傳頌，但對其歸屬贈友詩或是愛情詩一直未有定論，通過細讀文本，結合詩人生平，本文力圖證明其乃贈友之愛情詩這一結論，并品析其深情內蓄的特點。

關鍵詞：《相思》 贈友詩 愛情詩 深情內蓄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這一首《相思》，又題《江上贈李龜年》[1]，相傳乃是天寶年間王維給李龜年的贈詩，安史亂后李龜年流寓江南，譜曲傳唱，遂為世人所知。詩中有“愿君”之句，又有詩題《江上贈李龜年》，當是王維贈友人之詩無疑。

贈友詩有唐一代多矣。有酬唱贈答之詩，如劉禹錫《酬樂天揚州處逢席上見贈》，借“沉舟側畔”、“病樹前頭”[2]的意象表達對未來的樂觀與寄望，同時兼有對友人遭際的理解與勸慰。有別親送友之詩，如高適《別董大》，高歌“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3]，抒發對友人的勉勵。亦有兩地遙思、關切致問之作，如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4]，唏噓慨嘆，言及遭貶的苦悶與對友人的思念擔憂……贈友之作，不勝枚舉，感情充沛的詩人們，將友人視同兄弟手足，在贈友人的詩中，或勸慰、或勉勵、或同情擔憂、或唏噓慨嘆，幾乎無一例外，都將深情注入其中，寫就的篇章也盡是感情強烈、動人心魄的力作。唯有王維這首《相思》，可是少見之例外，詩人將深情內蓄，不著痕跡，而只言片語，用情之深盡在其中矣。

首句以“紅豆”開篇，托物起興，“紅豆”又稱“相思子”，本就是寄情之物，用此起興最是切當。“生南國”，南國者，南方也①。唐時國家中心位于關中、伊洛，北方遂成為文人主要活動場所。對于常年居北的詩人及友人，生于南國，去地千里而外的紅豆，實屬稀見之物。其實稀見的又哪里是紅豆，是那“紅豆”所象征隱喻的相思深情啊。

次句“春來發幾枝”，春來乃發，若春不來呢？終于好不容易生發出來了，不是一枝，也不是數枝，而是幾枝。幾枝呢？詩人也在問，“幾”是虛指，實在詩人也不能確定是幾枝。一樹紅豆是幾枝，詩人不能確定，是他數不清楚嗎？當然不是，這里的“紅豆”，寓相思之情，到底有多少相思，當然數不清楚。相思之情，情也，情當然無法具體量化，如愁情，李煜言“恰似一江春水”[5];如離情，賀鑄言“離恨恰似春草，漸行漸遠還生”[6]，“春水”也好，“春草”也罷，總是連綿不盡、無法確量的。這里的“幾枝”正是說那無法確量的相思之情。

三句“愿君多采擷”，希望你可以多多采擷這紅豆，多多地擁有這相思之情。杜秋娘《金縷曲》“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7]，這里的“勸”字，是勸慰、是勉勵，是說我希望你盡量去珍惜時光，是一種建議;而“愿君多采擷”的“愿”字，則感情深摯的多，“愿”是愿望，我的愿望是你多多地采擷這紅豆，多多地擁有這相思之情。“建議”你采納與否，是你的事;“愿望”卻是我的向往，是我的事。建議是一種客觀的說教，而愿望卻是主觀的真情表露。“君”，君子也，有德之人乃稱君子②，可見詩人交友，以德為要，也可見詩人亦是有德之人。孔子言：“過猶不及”[8]。作為儒家理想中的有德君子，當然要講中庸、講適度，可是這里，一位有德君子愿望另一位有德君子“多”采擷紅豆，為什么？因為這里詩人所要讓朋友采擷的并不是真的紅豆，而是借由“紅豆”意象所象征隱喻的相思之情。那詩人是勸友人占有他人對自己更“多”的相思之情嗎？也不是，這里的“采擷”不該解為“擁有，占有”，當作“珍惜”理解，采擷只是為了更好地珍惜、保存而已。詩人愿望自己的君子朋友更多地采擷保存紅豆，也更多地珍惜相思之情。

末句“此物最相思”，詩名即為《相思》，前三句又說了這許多，這里詩人卻又提，不重復累贅嗎？那既然已經又提了“相思”，為什么還要說“最”？末句當然不重要，這實在是詩人反復叮囑、絮絮叨叨，詩人愿望友人珍惜相思之情，不是簡單的勸慰，也不是一般的希望，而是太過強烈的愿望，值得詩人多次吟詠、反復提及。

這種強烈的愿望，愿望友人珍惜相思之情。詩人有如此強烈的愿望，原因主要有二;其一，相思之情難得。本就生于遠地“南國”，還只有“春來”時機恰當，或許才有“幾枝”這樣稀見之物，詩人當然要愿望友人去珍惜。可是如此，只要建議、勸慰友人去珍惜即可，又何必要強烈到成為自己的愿望？其二，相思之情易失。這當然只有詩人切己體察、親身經歷，失去過才有如此深摯、強烈的愿望和感情。

說到這里，我們會很自然地聯想到《相思》同時也是一首愛情詩，同時會聯想到詩人王維的愛情故事。③”相思之情本就多指男女愛情，王維贈友人的《相思》當然不止對友人的愿望和感情，同時也藏著詩人自己的愛情。或者說這首贈友詩，對友人的愿望和感情里，更多蘊含的是對自己愛情的共鳴。

王維生逢盛世，風流俊逸、天資卓越，詩詞歌賦，音樂、繪畫無所不通，所謂“博學多藝亦齊名，閨門友悌，多士推之”[9]。這樣一個天才，身邊自然不乏欣賞他的女子，可是他的愛情，在三十歲時戛然而止，往后余生他將自己交給青燈古佛，參禪悟道，將禪境哲理融入詩歌繪畫，人稱“詩佛”。佛者，無欲無愛也④，曾經的天才王維，他唯一一任妻子，夫妻二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如果不是他三十歲時妻子難產而逝，那么他們的幸福應當會更久一點，或許王維的詩里，便有一分溫馨，便多一絲暖意，無奈天不遂人愿，妻子逝后，王維余生未娶，虔誠皈依佛理。

佛者，大愛也。原來他不再是無欲無愛，而是愛的太久太深。余生的時光里，那唯一的愛情永遠在。原來《相思》是一首愛情詩，詩人多愿望能珍惜這一份相思愛情，可是妻子逝去，他留不住，唯有將愛情珍藏心底。《相思》是一首贈友詩，詩人用自己痛徹心扉的吶喊告訴友人，珍惜相思之情，珍惜愛情。詩人沒說，但我們知道，因為詩人自己已經錯過，已經失去了，命運無常，當時只道尋常的廝守愛情，而今再難擁有了，所以他便愿望友人加倍珍惜。

紅豆生南國，王維或許一生都沒有到過南國，或許到過，但也只是短暫路過，如他之于愛情，遇到過，但只是短暫……他是山西人，來長安求仕，又到過洛陽做官，升遷貶謫，兜兜轉轉……他唯一未變的，是愛情。

一首愛情詩，寫給妻子叫“與妻書”，李商隱寫過的，“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10]。同樣是分離不見，但李商隱總還盼著再見……寫給亡妻叫悼亡詩，元稹說的多好，“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11]。可是一轉眼，元稹的身邊又是別人，詩人的才華大概不允許他長久寂寞，總有人愛慕他的才情;也比如蘇軾，“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12]。這樣的感情夠久夠深，只是太痛太疼……還有納蘭容若的詞，“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13]。發下誓愿，可是最終，煙消云散，越是回味往日的美好時光，我想納蘭的如今便越痛、越難受……

只有王維，只是王維，把這愛情詩寫得這般美，不直言予妻子，卻是勸友人珍惜難得易失的愛情。孔子言“樂而不淫，哀而不傷”[8]，王維此詩正是了。他將無盡的深情內蓄，只言片語，深情盡在其中矣。

參考文獻

[1]（唐）王維著;（清）趙殿成箋注;白鶴校點.王維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07.

[2]（唐）劉禹錫著;蔣維崧等箋注.劉禹錫詩集編年箋注[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7.09.

[3]（唐）高適著;劉開揚箋注.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 高適詩集編年箋注[M].中華書局，2017.02.

[4]（唐）柳宗元著）.柳宗元詩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

[5]（南唐）李璟，（南唐）李煜著.李璟李煜詞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07.

[6]（宋）賀鑄著;鐘振振校注.賀鑄詞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03.

[7]（清）蘅塘退士編;陳婉俊補注.唐詩三百首[M].北京：中華書局，1984.07.

[8]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05.

[9]（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

[10]余恕誠，劉學鍇著.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李商隱詩歌集解.增訂重排本[M].北京：中華書局，2016.10.

[11]元稹撰.元稹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0.07.

[12]（宋）蘇軾著.蘇軾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08.

[13]（清）納蘭性德著;張秉戍編著.納蘭性德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3.01.

注 釋

①南國者，南方也。《楚辭·九章·橘頌》：“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王逸注：“南國，謂江南也。

②有德之人乃稱君子，如[漢]班固《白虎通義》：“或稱君子何？道德之稱也”。[宋]王安石《君子齋記》：“故天下之有德，通謂之君子”。

③王維的愛情故事，《舊唐書 王維傳》記載：“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

④佛說：無生無死，無苦無悲，無欲無求。出自《妙法蓮華經文句》。

（作者單位：中國礦業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