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某教授感慨說:“貝多芬的交響樂,聽了以后能分辨出是第幾章的,這樣的學生太少了。”邊感慨,邊搖頭,很是痛心疾首。有位校長聽了以后,笑著問這位教授:“一只母雞在咯咯叫,它是因為下蛋了,還是想吃東西,您能分辨嗎?”該教授無言以對。這當然是一種調侃。交響樂是高雅的藝術,母雞的叫喚是動物本能,不能相提并論。然而,當它們與人發生關系,需要作出判斷時,這就轉化為一種文化行為:前者是基于藝術欣賞的判斷,后者是基于生活經驗的判斷。作為人的文化行為,這兩種判斷,存在著雅俗之分。
能欣賞貝多芬的交響樂,這是一種高雅的藝術素養,它需要通過教育進行培養,如馬克思所言培養出“音樂的耳朵”,這屬于學校美育的范疇。能分辨母雞叫喚的原因,看似無足輕重,登不得大雅之堂,但對兒童來說卻是一份驚喜,領略到生活中的樂趣,這同樣是一種美感。又如喂雞,很簡單的世俗行為,然而,作為小學生的一項勞動任務,卻能加深兒童對動物行為的理解,勾連起符號世界與生活世界的聯系,也為兒童的習作積累了素材與表象。上世紀60年代,有一篇學生日記,題目是《今天我喂雞》,當時影響很大,小學老師作為范文念給學生聽。這當然也是文學創作,但倘若要歸類,大概只能歸入俗文學,與優雅和高雅等顯然無涉。
俗與雅有時會轉化。明末清初流行于江南一帶的市井白話小說,以及長期流傳于我國民間的說書等形式,無疑都是典型的通俗文學。通俗文學的故事往往重情節而輕思想,重形象描述輕浪漫的隱喻等,感情的宣泄比較直接和直白。同樣是描寫男女之間的相互吸引,雅文化強調兩人之間精神的依戀過程,而俗文化則直接描述兩人的語言交流和具體行動過程,如《紅樓夢》與《金瓶梅》。民間說書經文人加工,有的成了文學的經典,如《三國演義》《水滸》等,在歲月的長河里完成由俗到雅的飛躍。
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繪畫和音樂藝術,雅文化都比較重視人們直觀感受背后的精神過程,而俗文化總是直接表達人的直觀生活和本能的沖動。崇尚雅文化的人對俗文化常斥之為“下里巴人”,感到“俗不可耐”。教授感嘆學生欣賞古典音樂的水平低,以此說明年青一代審美趣味降低了,文化水平降低了,便屬于這一類。然而,當下的各種網紅和明星,人氣旺盛,走的都是通俗化的路子,暢銷的書刊往往是一些通俗文化讀物,這說明群眾中存在著對俗文化的廣泛需求。
俗文化往往比雅文化有更強的生命力,因為它直接產生于社會生活之中,有著深厚的文化土壤。反之,所謂“陽春白雪,和者蓋寡”,其生命力往往是有限的。佛教禪宗文化之所以興盛,是因為它的信徒都勞作,“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不必依賴官府豪門供養。禪宗“不立文字,直指心性”,對信徒的文化要求不高,因此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禪宗似乎不是宗教,而是一種哲學和藝術。
隨著社會的發展和進步,雅俗文化必然不斷轉換和融合。文章之學的俗和雅,標準的變化也如此。《論語·學而篇》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這里的“文”,不是今天的文學作品,而是一種禮樂活動。孔子一生“述而不作”,一部《論語》,僅是師生間對話的記錄,長的猶如一篇短文,短的僅為只言片語,且章不標題,言不歸類,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文章作法之類。
老子《道德經》也是如此,文不分章,敘無前后,意隨筆下,渾然天成。《莊子》的文章開始有了標題,且能以意行文,但如朱得之《莊子通義》所言,依然是“隨意出詞,絕無結構”。《論語》《道德經》《莊子》當時都是通俗的,今天看來無疑是典雅的,盡管它們不符合現下的行文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