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網絡同人小說中“穿越型”的敘事策略

⊙池蘇［聊城大學，山東 聊城 252000］

《紅樓夢》是一部中國古典悲劇小說。小說以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衰為背景，以富貴公子賈寶玉為視角，以賈寶玉與林黛玉、薛寶釵的愛情婚姻悲劇為主線，展現人性美和悲劇美。《紅樓夢》的悲劇性和藝術性成為催生當下其相關同人創作的重要原因。據統計，在晉江文學城上使用“紅樓”作為關鍵詞搜索，可以搜索到4411 篇有關作品。瀟湘書院在最近兩年也涌現出二十多部作品。在紅袖讀書能搜索到246 個相關作品。其中“穿越型”占據了《紅樓夢》網絡同人小說的半壁江山。該類型小說主要表現為：故事的主角通常是一個現代人穿越進《紅樓夢》的世界里然后生活下去。在這里，古典和現代并立、真實與夢幻交織、嚴肅與狂歡碰撞，呈現出獨特的審美景象。與一般的網絡同人小說相比，該類型的小說在情節邏輯的設置、審美形式的營造、精神品質的傳遞等方面均展示出獨特的敘事策略。

一、夢幻與游戲的情節設置

（一）超現實的情節邏輯

這類型小說的基本設定是一個甚至多個現代人經歷特殊事件而進入《紅樓夢》的世界中。“穿越”是一種超自然現象，《紅樓夢》中的世界是一個虛構的世界，當超自然碰上虛幻，整個故事的情節就建立在一個超現實的地基上，給整個文本染上了夢幻感，但夢幻感不僅沒有使文本顯得單薄虛浮反而更顯真實有力。

穿越者提前了解了《紅樓夢》，預知了結局，《紅樓夢》的悲劇色彩，各種人物的悲劇命運使得穿越者往往試圖借助預知能力擺脫其悲慘的命運。因此故事情節呈現出一種“摧毀——重建”的狀態，故事情節是從原著中抽離出來，根據人物的需要制造的。同人的情節有兩條線，一條是原著的情節，另一條則是同人作品的情節，兩條線具有競爭性。如果原著無法被改變，主人公的任務就會失敗，任務失敗必然會導致主人公走向悲劇。如果原著被改變，主人公步步為營，新的情節也就隨之流動。原著情節與被改造的情節之間充滿對抗的張力，突顯出一種緊張感。比如《彼岸繁花〈綜紅樓〉》中的主人公林夕作為一個從現代穿越成為王熙鳳的穿越者，為了避免害人、流產的原著情節，選擇不理會饅頭庵事件以及賈府的閑雜事而安心養胎，并計劃分家。《花好玉圓》中同樣身為穿越者的戴喻試圖擺脫林黛玉的悲慘命運而想辦法化解困境、實現目的。超現實的情節設置令穿越者們的選擇合情合理，繞過既定的命運軌跡成為情節進行下去的動力。這樣的情節設置，把計劃變為現實，把虛構化為真相。

情節的邏輯性不僅沒有因為超現實顯得虛浮，反而因為超現實而更為堅實，反映了人類最真實的生存欲望。在現實生活中，人無法預知自身的命運，個體的力量和尊嚴的訴求在大環境下十分渺茫，《紅樓夢》網絡同人小說給予創作者和讀者一個體驗預知命運的機會，獲得生存的最優方案，贏得人生的順遂。個人的欲望投射進情節中，情節被欲望操縱，敘事邏輯顯得自然真實。

（二）現代人的生存游戲

當穿越者穿越進入古代的虛擬世界時，擺在他們面前的首要問題是如何生存。生存意味著平安地活著，而《紅樓夢》作為一部悲劇小說，人物的命運大多坎坷凄涼，穿越者們基于生存的欲望、了解原著的優勢，往往選擇繞過人物原本的命運獲得新的機會。根據自我目標的設定，他們變強、逆襲、升級，追求風光地活下去，這是推進情節演進的敘事動力，整部小說因此變成了一個生存游戲。

比如《紅樓之成為英蓮》，作者的文案介紹就是：“穿越成為甄英蓮，擺脫可憐宿命，書寫愜意人生。”現代的邱凌穿越成為英蓮，身為現代人的她深知英蓮的悲慘命運，為了改變命運先是從人販子處出逃，之后又成為林黛玉的奴婢，為了自身利益而幫助林黛玉，邱凌決定破壞木石前盟。邱凌一步步地達成目的，她的身份不斷升級，能力逐步得到肯定，最終獲得理想的人生。可以說整部小說就是主人公的升級打怪史。

大量的作者書寫現代人在《紅樓夢》中的生存游戲，不僅沒有被讀者厭棄，反而深受讀者追捧。書中的穿越者獲得的成就滿足了讀者對財富、地位、伴侶的欲望，化悲為喜、轉危為安的情節符合讀者的接受心理需求和大眾化的審美期待，折射出現代人的生存環境和文化心理，現代人出生在競爭激烈、充滿壓力的社會中，個人的欲望被壓抑，個人的情緒很難被表達，于是借由文學表露在現實中無法伸張的欲望，宣泄生活中的苦悶。《紅樓夢》本是一個悲劇小說，具有崇高的悲劇美，穿越型的紅樓同人小說基本追求圓滿、追求喜劇，反映出了大眾對悲劇的畏懼與排斥。

二、交錯與拼貼的審美空間

（一）古今語言的交錯

《紅樓夢》使用的寫作語言是古白話，由于同人作品自身的掣肘，同人小說作者難免會對原文進行寫作語言上的模仿，甚至有些時候照搬原文，作者同時受到“穿越”這一元素的影響，在作品中加入許多現代語言，古今的語言被拼貼在了一起。例如：

外面又有工部官員并五城兵馬司打掃街道，攆逐閑人。賈政等監督匠人扎花燈煙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不曾通睡。

……

賈環揉著被拍得生疼的肩膀，心中不由也贊嘆這馮紫英實在豪爽。估計馮紫英那小白書信是給史湘云遞的類似于“情書”之類的東西，這人應該是喜歡湘云，而此刻見到自己這樣相當于“情敵”的人出現，居然還有英雄惜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感，真是非同常人的豪邁大方。

——開通元寶《穿越之成為賈環》第二十六章游園驚夢

前面的描寫部分是原著的原文，后面穿越成賈環的現代人的內心敘述則是現代語言，情書、情敵都屬于現代詞匯。值得注意的是，引用原文或是模仿原文進行的敘事都是外部的敘述，對于穿越型的紅樓同人網絡小說來說，可以增加真實感。穿越者內部心理的敘述采用的是現代語言，體現現代人的思維活動，容易獲得讀者的共鳴。敘事語言充滿古今語言的交錯、前文本語言和現代語言的交錯，展現了“穿越”的特點即古今融合碰撞，從中生發出頗具真實感和共鳴感的敘事方式以及富有趣味、極富時空跨度的敘事語言。

穿越型紅樓同人小說中展現的現代語言不僅有日常用語還有網絡用語，直白簡單，和前文本語言交錯打破了一般的語法規則，讀者能夠感受到古典文學的氣息，還能享受與作品毫無隔閡的閱讀趣味，符合大眾的審美期待，即在閱讀中放松自己，緩解壓力，調侃現實生活。《紅樓夢》網絡穿越同人小說的通俗性和娛樂性的特質被放大，體現了通俗文化和草根文化的發展。通俗性、娛樂性增加的同時，文本的深刻性和嚴肅性隨之減弱了，使得審美空間被壓縮，深度變淺，甚至處于被抹平的狀態。

（二）拼貼趨同的人物形象

現代人通過“穿越”的方式進入《紅樓夢》，通常是以靈魂的形式“穿越”到原著中某一個人物的身上，人物原身不變，人物的思維、性格改變，穿越者是一個頂著原著身份但是擁有現代意識的人物，一個被拼湊起來的人物。值得關注的是，眾多的同人創作者拼湊出來的人物們沒有呈現出原著中獨一無二的性格氣質，而是指向一種模式化的特征。

在《紅樓夢之我是薛蟠》中，一個現代女性穿越成為《紅樓夢》中的貴族薛蟠。原著的薛蟠是一個不求上進的呆霸王，但是在這部同人小說中，薛蟠刻苦學習，選擇走科舉的道路。在《紅樓之農業大亨》中，一個農學教授穿越成為賈璉，利用賈璉的身份和現代農業知識平步青云。在《薛寶釵奮斗記》中，現代人杜小釵穿越成為薛寶釵種花、賣新式水粉，挽救衰頹的家族。原著中的薛蟠、賈璉、薛寶釵都是個性鮮明的人物，同為紈绔子弟不思功名的薛蟠和賈璉各有各的性格特點。在同人創作者的筆下和讀者的期待中，這些穿越者擁有姣好的容貌，性格果斷干脆，謀略過人，知識豐富，人緣俱佳，心理強大，儼然一副“成功人士”的人設。他們脫離了原著的個性，全然沒有原著中人物的缺點和弱點。

原著《紅樓夢》中人物眾多，各有特色，審美的維度很廣，主流的、非主流的審美都在其中。《紅樓夢》穿越型網絡同人小說中單一化的人物形象則是與原著的審美精神背道而馳，被拼湊起來的人物擁有相似的特征和性格氣質，他們擁有“成功者”的特質迎合著大眾的審美期待，喪失了超出主流審美之外的美，審美的個性、創造性讓步于大眾性、復制性。讀者對人物外貌、性格、心理、成就的單一追求，形成了一種審美秩序，這種審美秩序制約著相關作品審美維度的書寫，讀者追捧強大的、完美的人物形象，通過人物的完美與強大彌補現實帶來的缺憾，掙脫現實中的各種掣肘。出于這種審美需求，創作者就不停地塑造符合這種要求的人物，審美取向因此停留在這一個維度上，審美空間也隨之被壓縮了。

三、戲仿與狂歡的精神品質

（一）戲仿顛覆的文本再造

戲仿是穿越型紅樓網絡同人小說的基本創作手法之一。作者采用戲仿的手法，按照個人意愿裂解原文本中的人物重新書寫人物，或者將原著中的非主角人物變為主角人物進行書寫，顛覆原著。

比如在《紅樓之再世為璉》中，原著的人物形象都被改寫了。賈赦的形象由原著的無恥、昏聵變為同人小說的機敏、威武。賈璉的形象由好色、有小才而無大略變為同人小說中的聰慧、具有道德感。賈璉取代賈寶玉成為故事的主角，賈寶玉則淪為配角。原著人物被裂解重新書寫之后，呈現出陌生化的狀態，給讀者帶來了新奇的閱讀體驗，滿足了讀者的獵奇感和新鮮感。戲仿不停，獵奇感和新鮮感就能被不斷地制造出來，能夠源源不斷地滿足讀者。讀者追逐獵奇感和新鮮感的欲望，是催生穿越型紅樓網絡同人小說繼續下去的原動力。

戲仿滿足了現代人隨意拆解各個文本的欲望，“拉郎配”在同人界中盛行，林黛玉和《水滸傳》中的魯智深被創作者和讀者們強行配對，甚至連《哈利波特》中的伏地魔與林黛玉組成“伏黛CP”。大多數的《紅樓夢》的穿越型網絡同人小說大多具有流行的網文模型，比如宮斗文、宅斗文、種田文。戲仿的運用解構了原文本，《紅樓夢》原是一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敘事包羅萬象，敘事內涵豐厚宏大，但經過戲仿的改造，《紅樓夢》的穿越型網絡同人小說大多轉變為以個人立場為敘事中心，敘事內涵單薄。《紅樓夢》作為古典名著的神圣性因為戲仿而被消解了，因為戲仿而平易近人，《紅樓夢》穿越型網絡同人小說的通俗性、草根性也因此得到強化。

（二）狂歡開放的廣場意識

《紅樓夢》穿越型網絡同人小說具有巴赫金提出的“狂歡化”色彩。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提倡平等地對待一切文學體裁、語言和風格，否定文學藝術創作中的一切權威性；以狂歡化思維顛覆理性化思維結構，重視語言環境和話語交際的分析，以開放的態度對待人和世界。

首先，《紅樓夢》穿越型網絡同人小說的語言古今雜糅，古白話、網絡用語拼貼在一起，嚴謹的語言和語法結構被打破了，從前寫文章講究的語言寫作手法被摒棄了。反傳統、反權威的特性單在語言的表達上就可以窺探一二，直白淺顯的語言帶來的消遣意味符合大眾的審美期待和精神需求。其次，從思維上看，書寫成功的生存游戲，顛覆《紅樓夢》而追求“圓滿”，抗拒悲劇，創作者在改寫中盡情宣泄，讀者在閱讀中獲得個人力量和尊嚴的滿足。書寫和閱讀《紅樓夢》穿越型網絡同人小說成為一場狂歡，參與者都沉浸其中。最后，《紅樓夢》是一部寫于清代的文學作品，在形式和時間上，它是一部“完成時、過去時”的作品，在狂歡精神的驅使下，現代人將它挖掘并重新演繹，把《紅樓夢》變為一部“現在時、進行時”的作品。

四、結語

“穿越”與《紅樓夢》同人小說嫁接產生獨特的敘事策略體現在情節設置、審美形式、精神品質上，“穿越”使得主人公可以利用預知能力和現代智慧為自己的“紅樓人生”布局，主人公從了解、脫離再到改編原著的過程推動情節的發展，充斥著夢幻感和游戲感。“穿越”帶來的語言古今交錯，富有趣味，展現著通俗文化和草根文化的進步與發展。被模式化書寫的人物突顯了當下的審美取向和被壓縮的審美空間，同時彌補了作者和讀者現實中的失落的審美心理。運用戲仿手法與狂歡開放的意識使得文本的生成和閱讀充斥著乖張的自信，這種態度受到了讀者的青睞。

當代人利用“穿越”重新書寫《紅樓夢》，利用超現實的情節、打破語法規則、裂解原著人物重新塑造一批完美且強大的主角們，運用戲仿顛覆精英文化來宣泄壓抑的現實帶來的壓力和缺憾，追求通俗的、草根的、自娛式的文化，在改寫與閱讀中實現個體的愿望，獲得作為個體的力量感和尊嚴感。悲劇的不被接納、詼諧的文字、審美深度的被抹平、精英文化深度的失落背后閃爍著通俗文化和草根文化的人文主義關懷。

① 《彼岸繁花〈綜紅樓〉》：https：//baidu.jjwxc.com/book2/3263375

② 《花好玉圓》：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677314

③ 《紅樓之成為英蓮》：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934271

④ 《穿越之成為賈環》：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566645

⑤ 《紅樓夢之我是薛蟠》：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98986

⑥ 《紅樓之農業大亨》：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645356

⑦ 《薛寶釵奮斗記》：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786100

⑧ 《紅樓之再世為璉》：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047276

⑨ 李希凡：《紅樓夢》前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74年版，第2頁。

⑩ 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