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馨然 [湖南師范大學,長沙 410000 ]
《判決》的誕生被認為是一個卡夫卡“將他之前的文學試筆和其成熟之作分離開來的關鍵時刻”。從這一作品的標題出發,我們不難看出“判決”一詞與他之后作品的主題——正義和罪行的密切聯系。原文標題“Das Urteil”在德語中多指涉與法律相關的判決,但也可以用于私人領域,表示個人立場上的鑒定、評價、判斷,小說中父親對兒子所下的死亡判決顯然屬于后者。而“如果想把卡夫卡的作品解說得詳詳細細,一絲不差,那就錯了。一個象征永遠是普遍性的,而且盡管它可以構思得一清二楚,一個藝術家卻只能暗示它,字面上的復現是不可能的”。卡夫卡的作品往往有多種解釋,目前為止,已經有許多研究者對于《判決》這部短篇小說從不同角度開展了分析與研究:有人從精神分析學角度研究作家本人的“懼父”心理;有研究者如凱特·費洛里斯認為朋友和格奧爾格是卡夫卡一個人的精神分裂的兩方面;有研究者從神諭學角度認為父親是上帝的一個側面;還有人從社會學角度認為小說展現了資本主義社會背景下人的異化,等等。然而,“這些傳記性和互文性的參照盡管可能有其重要性——它們能闡明文本中的某個方面,它們卻并不能提供對于這個作品本身的富有穿透力的說明”。在討論作品的象征意義時,雙重意義的生成原因亦需要被納入考察范圍,“新的審美意識”與“新的或特異的觀念的萌芽”往往與小說的敘述形式息息相關。本文嘗試從英美新批評的角度,主要通過把握文章的敘事藝術來對作品中豐富的闡釋空間的形成原因進行探索,并通過文本細讀揭露這一悲劇的荒誕性生成。
從《判決》這一小說的敘事手法出發,小說開頭對主人公的住所、窗外景物的一段環境描寫,采用了一個典型的現實主義背景呈現方式。如韋勒克所說:“背景也可能是一個人的意志的表現。如果是一個自然背景,這背景就可能成為意志的投射。”開頭所展現的“春光明媚”與主人公“悠然自得”的心境相映,總體呈現出一種恬靜融洽的氛圍。小說中段展開敘述了主人公在給朋友寫信一事中的猶豫不決的心理活動,這一部分以格奧爾格下定決心寫完信結束,與文章開頭相呼應。之后的情節在父子間的沖突中展開,并以格奧爾格服從父親的判決投河結束。至此,故事的敘述都是站在主人公格奧爾格的角度。而在主人公自殺之后,最后一段又重歸于現實主義描寫手法:“此時,橋上的車輛正川流不息。”環境也就徹底失去了與主人公心境的聯系,只剩下純粹的物質現實。正如加繆評價卡夫卡作品中的秘密:“自然性與非常性之間、個性與普遍性之間、悲劇性與日常性之間、荒誕性與邏輯性之間的這種持續不斷的抵消作用,貫穿著他的全部作品,并賦予它以反響與意義。”小說中父與子的口角沖突在日常生活中時常發生,但父親對兒子下達的死亡判決以及兒子對于判決結果的服從則使故事蒙上了非常性、悲劇性乃至令人驚愕的荒誕色彩,荒誕性“在平行的對立面的運動中活躍起來”。
總體來看,小說結構則可以被分為兩個部分,兩個部分對應著小說中的雙重判決。第一部分寫格奧爾格猶豫是否該告訴朋友自己的真實情況,在此過程中他不斷揣摩朋友的想法。此時,讀者唯一能獲取的信息是格奧爾格對于朋友的印象,讀者眼前的朋友形象也完全在格奧爾格的視野中建立。顯然,此處的被評判者是朋友,而評判者是格奧爾格。第二部分情節突轉,表現了父親對兒子寫信這一行為的指責。兩相比較下父親對兒子寫信的看法和格奧爾格自身對于寫信的看法構成了一對緊張的矛盾:父親認為兒子寫信是出于對朋友的蔑視與對自己的羞辱,格奧爾格的內心獨白中的目的則是分享自己結婚的喜悅并滿足妻子的要求。這時,格奧爾格從評判者轉變為被評判者,由于父親的評判質疑了第一部分作為被評判者的兒子,格奧爾格獨白的真實性便失去了保證,所以第一部分中被置于被評判者位置的朋友形象也需要得到重新衡量。雙重判決中評判者與被評判者的位置不斷發生轉換,判決的權利不停發生轉讓,格奧爾格的規模和地位被壓到與其他人物一樣大小,讀者也不再“融入”格奧爾格的敘述角度之中,在這種轉換中人物語言與事情真相之間的距離被拉開,不斷吸引著讀者為了做出判斷而投入注意力與思考。
不僅如此,讀者所擁有的判斷權利的范圍也需要得到廓清。正確的判斷需要充分且可靠的依據提供支撐,而文本中進行判斷的依據則完全來自于父與子在一間房中展開的對話、行動,以及格奧爾格寫信時的部分內心獨白。評判依據的不確定性首先來自于證詞的不一致,這一點同前文所提到的不可靠的評判者具有互通性。例如對未婚妻這一形象的判斷,格奧爾格幾次強調自己的未婚妻是一個富家女,她將成為朋友“真誠的女友”。而父親卻說:“因為她這樣撩起了裙子,你就上了,為了隨心所欲地在她身上獲得滿足,你玷污了對母親的懷念,背叛了這個朋友,把父親塞到床上,使他動彈不了。”在父親這里,未婚妻僅僅被抽象成格奧爾格用來泄欲、貶低朋友與對抗父親的工具,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未婚妻也完全可以是父親用來貶低格奧爾格的工具,格奧爾格與父親不一致的證詞中產生了矛盾與沖突,在小說中格奧爾格的內聚焦視角下,上帝帶著真相一起隱身了。在這場私人判決中,被判決者的形象始終是判決者眼中的形象,判決的依據也是判決者的主觀選擇,甚至可以被憑空捏造。讀者所唯一能獲取的信息是判決者與被判決者的反應,但是對于做出判決的依據的客觀性則需要打上非常大的問號。在此意義上,讀者對于公正的判斷作用直接被剝奪了,這場私人判決從一開始就失去了公正性,唯一重要的是在文本中所能清晰呈現的判決結果與被判決者的反應。
“小說之所以含義晦澀,原因之一就是格奧爾格性格的徹底轉換。”父親判決格奧爾格是個虛偽、“謊話連篇”的人,因此判他溺死。而面對父親的狂怒指責,格奧爾格為什么會逐步從不為這些歇斯底里的叫喊所動,甚至還予以反駁直到最后服從這一判決?接下來我們將通過文本細讀對于格奧爾格的反應進一步分析。
顛覆了第一重評判的第二重評判的起始處便有這樣一個問題——格奧爾格已經寫好信后,為何還要特意告訴父親信的事情?文本中寫道:“‘我還是往彼得堡寫信講了我訂婚的事。’他將信稍稍抽出衣兜,又放了回去。”或許是因為格奧爾格對自己的判斷缺乏自信,想要征求父親的認可,又或許是如父親所說,著意來這里炫耀自己的決定。這一不敢將信拿出的微小舉動表現出格奧爾格的內心并不像第一部分結束寫信時那么坦然,由此才引出了第二重評判。待到父親質疑他,他才“尷尬地站起身來”說:“我們別提我的朋友們了。一千個朋友也代替不了我的父親。你知道我的想法嗎?你不夠保重自己。一萬個朋友都沒有我的父親重要。”父親的話使格奧爾格產生了慌亂,并試圖避免與父親發生正面沖突,直到后來父親再次抓住這一話題不放,矛盾才被再次激起,兒子與父親在各自的角度上進行情緒化與印象式的言語輸出,文本也在此進入高潮。在物理距離上,格奧爾格與父親越來越疏遠——先是緊挨著父親,為其更衣、蓋被,然后在父親的喝令下六神無主地奔向床,卻在半路停住,再到躲在遠離父親的房間的角落,最后逃離房間。與此同時,在心理上格奧爾格對于父親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開始時耐心引導父親回憶俄羅斯的朋友,懊悔自己沒有照顧好父親,然后對父親采取防御姿態,再到進行反擊——詛咒父親、嘲諷父親、挑釁父親,直到被徹底擊潰——“他感到自己被趕出了房間”。格奧爾格對父親的反應可以大致概括為一個從憐愛再到反對,再到憎恨,最后又屈服的過程。這一轉換是否恰好印證了父親的判詞:“現在你明白了,世上不光只有你,直到現在,你只知道你自己!你原本是個無辜的孩子,其實卻更是個魔鬼!——所以你聽著:我現在就判你溺死!”是否因為父親的話揭露了格奧爾格的虛偽,他在反抗失敗后便選擇了服從?
恰恰相反,文本中格奧爾格到死都在對這一評判進行反抗:“他的手有些撐不住了,可他仍緊握欄桿,透過欄桿間的空隙,看準了一輛公共汽車,汽車的噪音將很容易掩蓋他的落水聲,他輕聲說道:‘親愛的雙親,我一直都是愛你們的。’松開手落了下去。”格奧爾格連自殺都要讓汽車噪聲掩蓋自己落水的聲音,試圖把自我的痕跡完全抹去,連同其對雙親的愛意的表達正反對了父親的控訴:“直到現在,你只知道你自己!”同時,這一表達與前文中父親說的話“你以為我沒有愛過你這個親生兒子嗎”形成對比。這句話具有兩層含義——既控訴了兒子不愛父親,也表明父親不再愛兒子。
由此,我們已經可以對上一問題做出回答:格奧爾格對判決結果的服從并不等同于對父親的判決結果的認同。“《判決》的最后問題并非父親判詞的不可靠品質,而是格奧爾格的沉默與順從。”格奧爾格對死亡判決的服從并不是建立在父親的邏輯上,而是建立在自己的情感邏輯上——失去父愛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判決得以實施的唯一效力是父愛的失落。故事中的判決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判決,也就不存在導致判決結果執行的強制力量。在這種意義上,判決結果之所以能夠被順利執行,是因為在雙重判決之后都經歷了一個環節——格奧爾格對自己的判決。這場私人領域中的判決并非通過程序發揮效力,而是通過精神影響間接發揮效力。在第一部分文本中格奧爾格的視角下,單身漢朋友是個很難相處的朋友:“他會覺得很勉強,受傷害,他可能會羨慕我,肯定就會不滿,卻無法消除這種不滿,就這樣孤零零地踏上歸程……”最后格奧爾格又放下糾結:“我就是這樣,他愛怎么看隨他的便。”干脆默認:“我的幸福的訂婚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喜事。”除了格奧爾格貌似心安理得地擺脫了顧慮,可以說格奧爾格在內心中對這位朋友的私人評判沒有發揮任何作用。而另一判決,即父親對格奧爾格所下的死亡判決,并不具備使得結果執行的強制力量——除非格奧爾格從精神上服從這一結果。結合主人公從寫下信后“悠然自得”到“覺得自己被趕出了房間”的心理轉變——從相對心滿意足到精神被徹底放逐,我們可以看到格奧爾格就寫信一事對自己的兩次判決結果態度的截然不同。至此,兒子對自己的判決與兒子對朋友的判決、父親對兒子的判決一起構成了文本內部的三重判決,判決的重復交疊與相互聯系生發出了豐富的意義闡釋空間。
不同于后來有著類似主題的長篇小說《訴訟》,《訴訟》中對主人公K 的罪行是不可名狀的,雖然法庭的程序正義在形式上被嚴格執行,但判決原因的缺失則使得主人公的死亡帶上了荒謬的強制性,沒有判詞也就無從提起訴訟并推翻判詞。從判詞邏輯的跳躍到判詞的直接丟失,《訴訟》可以被視為《判決》荒謬性的進一步升級。在這樣的情狀下,“主人公的遭遇越是不尋常,故事便越顯得自然而然,它正符合人生活的龐雜性與此人借以承擔此種生活的質樸性之間的明顯差距。看來這就是卡夫卡的自然性”。故事的表層是荒誕的,但內在的精神是悲劇性的。正如同柏格森眼中的悲劇,可以讓人們沉潛到功利知識底下去體會更加深刻的生命之流。格奧爾格的反抗如同《城堡》中千方百計去到城堡的“K”,亦如《訴訟》中努力為自己洗脫“無罪之罪”的“K”,無論是以死亡為結局,還是離目標越來越遠,主人公的反抗無一例外都是徒勞無功的。“人的自身和人的生存意志、對理想的追求以及藝術,殊途同歸,生命本身便帶有詩意。詩意源于人類對短暫自身的悲劇探問。”在殘雪對卡夫卡作品存在主義式的理解中,反抗這一行為自身便具有意義,人對自己的生存做出了主動性的選擇,悲劇也就不失其詩意。然而,格奧爾格雖然能在父親的精神壓力下堅持反抗父親的評判,卻終究無法逃過自己對自己的判決。這既是一場邏輯失落的父親的判決,也是一場精神失落的兒子對自己的判決。自由的選擇不僅能夠導向反抗,也能夠導向死亡,格奧爾格死亡的荒誕性背后是一場難以排遣的精神悲劇。
至此,我們已經可以看到這一場私人判決的荒謬性及其成因。由于評判者與被評判者的身份具有不穩定性,進行評判的依據具有不確定性,這場私人判決也就失去了公正性的衡量余地。不僅如此,判決作為審判的結果沒有任何保證效力卻仍然得到施行,構成了審判中唯一的確定性部分。判決的有效實行并不服從審判者的邏輯而來自被審判者的邏輯這一跳躍則打破了日常判決的邏輯鏈條,生發出了更大的荒謬性。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這一判決發生在私人空間中,但衍生出來的荒誕性與判決主題的變異在社會生活中具有更為普遍的意義,畢竟并非每個人都會得到法律的判決,然而此類精神判決由于不具有嚴格、客觀的判決依據,反而更容易為我們所遭遇,甚至可能對人的精神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卡夫卡的《判決》這一作品不僅向我們呈現了一次具有巧妙的三重敘事結構的故事中的“精神判決”的生成過程,使讀者得到不一般的審美體驗,還通過“精神判決”對正常判決的偏離揭露了其中的荒誕性,這種荒誕性使得創造文本與讀者的生活內在體驗之間產生了緊密聯系。
①③⑧ 〔美〕羅素·伯曼:《卡夫卡的〈判決〉:傳統與背叛》,趙山奎譯,《東吳學術》2014年第4期,第105頁,第106頁,第105頁。
②⑥⑦⑨ 葉廷芳主編:《論卡夫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04頁,第103頁,第143頁,第104頁。
④ 〔美〕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249頁。
⑤ 韓瑞祥、全保民選編:《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頁。
⑩ 吳丹霞:《藝術批評:悲劇的探問——論殘雪對卡夫卡作品的理解》,《龍巖師專學報》2002年第5期,第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