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霜[中國海洋大學,山東 青島 266100]
1.古代的使用情況
檢索北京大學CCL語料庫,“姥姥”一詞在古代漢語中共出現503次,義項如下:第一,稱年老的婦人,帶有尊稱的意味,共出現365次,大約占全部語例的73%。如:“海瑞道:‘多謝姥姥,尊姓何名?’余氏道:‘我先夫姓周,老身余氏?!保ā逗9蠹t袍傳》)第二,古代從事接生、處理婦產科疾病的女性,共出現6次,占語例的1%。如:“那矮胖女子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罷呀!你們那個廟里,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怎么說呢?’”(《俠女奇緣》)第三,老年女仆,共46例,約占9%,多出現于明代世俗小說《金瓶梅》中。第四,外祖母,共53條,約占10%。如:“童奶奶道:‘四歲了。才往姥姥家去,在家里可不叫他見狄爺么?’”(《醒世姻緣傳》)在這53條語例中,有16條近似于現代漢語“我的媽呀”一類驚嘆語的特殊用法,如:“金頭虎說道:‘我的姥姥,小耗子使飛刀呢?單打我腦門子上過去。’”關于“姥姥”一詞在這一固定結構中是否還保存有“外祖母”的含義,下面這一語例可以做出回答:“金頭虎一吐舌頭說道:‘我的媽,我的姥姥,我磕頭,這是我師祖父?!保ā度齻b劍·中》)第五,用于“姥姥家”這一固定結構中,表示死亡。這是明清時期土匪之間的一種黑話,因此我們將之另列一條。如:“王貴說:‘這就到了你姥姥家了,你打聽打聽大太爺我是做什么的?……你趁早把銀子衣裳都給了我,我把你一殺?!保ā稘珎鳌ざ罚┑诹瑯映霈F在“姥姥家”這一固定結構中,表達“自己擅長的領域”這一含義,共4條,約占1%。如:“碧霞心里說:爺兒們,你別弄這事了!還告訴你,我到水里就到姥姥家了,我隨便待?!保ā队赫齽b圖·下》)第七,近似于專家、高手的意思,共4例,僅占全部語例的0.7%。如:“單遇上擺陣的姥姥賈七爺,蓮花湖的寨主活該栽筋斗?!保ā度齻b劍·中》)第八,“老姥姥”(外祖母的母親)的省略?!拔疫@邊才坐下,那邊又說姥姥來了,就見一個老婆子,一只手拉了個小孩子同來?!保ā抖昴慷弥脂F狀·下》)第九,乳母。出現在“老姥姥”這一固定用法中,在上下文意思明晰的情況下可將“老”字省去,僅有3例,占語例的0.5%。如:“熹宗帝連連點頭,便向忠賢和魏朝說道:‘你們兩人口頭相爭,都是空洞,朕也不左護右袒,只叫老姥姥自己來講吧!’”(《明代宮闈史》)
2.現代的使用情況
在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中可檢索到1396條含“姥姥”的語例,其中有389條不能歸納為“姥姥:外祖母”這一用法之下,現將其簡述如下。
第一,劉姥姥,紅樓夢中的經典形象,共254例。可分為兩種用法:①用“劉姥姥”一詞象征沒見過世面的人;②即《紅樓夢》中的劉姥姥,多出現于評述《紅樓夢》的著作或電視節目語料中。
第二,作為詞素出現在“姨姥姥”“姑姥姥”等詞中,是對(外)祖母輩的女性長輩的稱呼,共24例。
第三,指年老的婦人,共84例。
第四,指接生婆,共20例。如:“大姐來到,立刻了解了一切。她馬上派二姐去請‘姥姥’,也就是收生婆。”(《老舍長篇3》)
第五,此外還有一些特殊用法,共6條,舉例如下:
(1)民俗小吃有莜面做的“烤姥姥”“撥魚兒”“貓耳朵”等,都值得試一試。(筆者注:“栲栳栳”是用莜面精工細作的一種面食品,因其形狀像“笆斗”,故得此名,“烤姥姥”是“栲栳栳”的不規范寫法)
(2)例如《姥姥年》就揭露了島內近年來的經濟不景氣,表現了民眾對當局的不滿及對幸福安定生活的渴望,讓觀眾在歡笑之余又感到一絲苦澀。(新華社2002年1月新聞報道)(筆者注:《老老年》是傳統相聲曲目,對口相聲,短段,清末民間藝人口頭創作?!袄牙涯辍笔恰袄侠夏辍钡牟灰幏秾懛?,另兩條也用《姥姥年》)
(3)看,還說寫詩,寫姥姥!(《一地雞毛》)
(4)致秋說:“還是共產黨好??!要不,就憑我,一個唱戲的,上小湯山,療養——姥姥!”(汪曾祺:《云致秋行狀》)
上述(1)(2)條中的“姥姥”實為誤寫,可不計較;而(3)(4)條中的“姥姥”則是北京話的方言用法,反駁詞,大致相當于“哼”“胡說”“不行”。(《北京方言詞典》)
剩余1007條語例中,“姥姥”都表達今天北方話中“外祖母”之意,這些語例無一例外出自北方方言區作者筆下的文藝作品、北方方言區的人民報刊、描述北方地區人民生活的電影電視、北方方言區學者在科教類節目的講座等。
1.古代的使用情況
檢索語料庫,“外婆”一詞共出現75次,先對其敘述如下:第一,外祖母,共68例,約占全部語例的90%。這些語例大多都來自古代文藝作品,其中南方方言區作者所寫的文藝作品語例共49例,約占“外婆:外祖母”這一用法的72%;剩下19例有的出自北方方言區作家,有的則是作者已佚或存在爭議。第二,出現于“外婆家”這一固定結構中,黑話稱行劫的對象,是一種特殊用法,共2例。如南宋《話本選集》:“大官人道:‘他今日看得外婆家報與我,是好一拳買賣?!钡谌敝萸鄻侵校骺头Q呼老鴇為“外婆”,共3例。如俞蛟《潮嘉風月》中說:“余澹心《秦淮雜志》所載,妓家仆婢,稱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稱之曰‘娘兒’,客至稱客曰‘姐夫’,客稱假母曰‘外婆’之類。皆不離乎本來面目?!钡谒?,穩婆,共3例。如《煙嶼樓筆記》:“余按穩婆稱老娘,其來已久。常見唐宋人說部書中。俗復尊稱之,呼為外婆?!?/p>
2.現代的使用情況
檢索CCL語料庫有2217條使用了“外婆”的語例,我們發現“外婆”一詞在現代漢語里的意義比“姥姥”一詞更為單純。在2000多條語例中,僅有2例不是“外婆:外祖母”的意思,列舉如下:
(1)其實少的人不只是梅表姐,還有周外婆家的蕙表姐和蕓表姐。(巴金:《家》)
(2)“你不要難過。我聽見媽說,周外婆有信來,蕙表姐她們過一兩年就要回省城來的,”淑華插嘴說。(巴金:《家》)
這兩例中,“外婆”一詞均表示“母親的母輩”之意。
接著觀察剩下的表達“外婆:外祖母”意義的語例,我們又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無論是在古代漢語還是現代漢語,“外婆”一詞使用的地域范圍都極其廣泛,這與社會上認為“外婆”是南方用語,而“姥姥”是北方用語的普遍看法并不完全一致。查閱曹志耘先生主編的《漢語方言地圖集》(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我們可以看到在各種對“外祖母”的稱呼中,以“外X”(代表以“外”加上其他詞根構成的稱謂,例如“外婆”)分布最廣,包括廣大南方方言區和甘肅、陜西、寧夏、貴州大部分地區、河南省西北部地區、江蘇省西北部和南部地區、四川東部地區、云南少數東部地區以及安徽部分南方地區?!袄牙眩和庾婺浮币辉~則分布在安徽北部、河北省北部和中部、東北三省部分地區、山西部分地區這些北方方言區。
查閱各個版本的《現代漢語詞典》,我們發現,在第一版、第二版、第五版、第六版和第七版中均將“外公”“外婆”標注為方言詞,在“姥姥”“姥爺”詞條下則只在“姥姥”的“收生婆”義項中標注為方言詞;而在《現代漢語詞典》第三版和2002年5月的增補版中,四詞均未標注為方言詞。而李行健先生主編的《現代漢語規范詞典(第2版)》(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語文出版社2010年版)則將“外公”“外婆”“姥姥”“姥爺”均標注為口語詞。在《漢語大詞典訂補》(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中,“外”字下有“外公”詞條,無“外婆”詞條,“姥”字下則有“姥爺”詞條,無“姥姥”詞條,且未標注為方言詞。僅是一部分辭書對于兩詞地位的界定便如此不同,因此我們也不難想象方言詞匯界定和規范的困難有多大了。
綜合考察“外婆”“姥姥”兩詞在古今漢語里的使用情況,我們不難發現二者在很多方面都有一致的地方:第一,義項上相同或近似,如穩婆、構成其他親屬稱謂詞的用法是兩詞共有的。而最為有趣的便是“外婆家”表示“行劫的對象”,而“姥姥家”表示“殺人(死亡)”,不論它們是受到了對方的影響還是互相獨立地產生了近似的引申,我們都可以看出兩詞關系的密切。第二,在漫長的使用、發展歷程中,都產生了自己的某一個或多個固定(借代)用法,這使得它們深深植根于人民群眾之中,有了更加廣泛的群眾基礎。以“劉姥姥”代指“未見過世面的人”,以“狼外婆”代指“不懷好心,心機深重的人”已經是當下文藝作品、社會生活中十分常見的兩種用法。第三,在“外祖母”這一義項上,二者幾乎沒有區別:一是可以直接作為詞語使用,二是均可以作為詞素組成新的親屬稱謂詞,如“舅姥姥”“三外婆”。同時,二者在古代漢語里的使用頻率也無甚差別,在現代漢語里,二者則都進入了影視作品、科教電視節目、群眾報刊和眾多文藝作品中,均已被人民群眾所熟知。
另一方面,二者在一些地方又存在各自的獨特性:第一,兩詞無論是在古代漢語里的義項數量,還是發展到現代漢語后的義項情況,“姥姥”都要多于“外婆”,前者在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里分別有7個和4個義項,后者則分別為4個和1個。第二,古今漢語中,在“外祖母”這一義項上,使用“外婆”的地域范圍均較“姥姥”更為廣闊。同時,在現代漢語中,“外婆”一詞的書面見用率比“姥姥一詞”要高。(CCL語料庫:“外婆”2211條、“姥姥”1007條)
劉叔新先生曾在《詞匯研究》(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中提出兩條方言詞在普通話規范中的原則,我想在這里是較為適用的:第一,使用的普遍性如何?!巴馄拧苯M合成詞最早出現于唐代,而用“姥姥”稱外祖母,大概出自明代的北京方言。兩詞在“外祖母”這一意義上一直沿用至今,占據著廣大漢語方言區域。我們發現無論是“姥姥”還是“外婆”的使用范圍都相當普遍?!巴釾”的用法不僅在廣大南方地區使用,而且在數量不少的北方方言區也有使用。而“姥姥”一詞盡管在地域范圍上沒有“外X”廣,但在北方方言區也占據著優勢。通過張茹淇和鄒煜兩位學者對平面媒體、有聲媒體和網絡媒體中兩詞使用情況的調查,我們發現它們在各媒體上都大量使用,為廣大人民群眾所熟知。第二,去書面語中尋找依據??疾毂贝驝CL語料庫中二者在書面語上的使用,二者在史傳、經典散文、群眾性報刊(非口頭采訪)、文學翻譯作品中均有較高頻率的使用,但在公文、科技著作中幾乎沒有使用(僅有一處例外,即“外婆”在《中國兒童百科全書》作為“狼外婆”這一特定形象出現)?,F如今我們在書面語中看到“外婆”和“姥姥”,并不致引起不適,這是因為普通話詞匯與方言詞匯之間的界限是流動的;“外婆”“姥姥”兩詞作為方言詞都已經進入了普通話一般詞匯的行列,我們不應將其區別看待,誤認為“外婆”仍是尚未被普通話吸收的方言詞,但同時也不應拔高兩詞的地位,認為其已進入普通話基本詞匯,可以毫無限制地在任何場合下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