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玉珂
要啟動了。
我感到火車在蓄力,像一只逐漸脹大的氣球,一經釋放便將義無反顧地遠去。
鄰座還沒有人,我從口袋里摸出紙巾,擦拭油膩的桌面,然后珍重地從包里取出信紙,攤開在桌上。
信紙是當年我爸單位發的,如今邊角已然泛黃,最上邊印著“青山縣林業局”六個紅色的大字。我想起當年他第一次帶我進單位時說:“爸爸在林業局工作,這里是我的辦公室。但爸爸工作的主場不在這兒,你知道在哪兒嗎?”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他便揉著我的腦袋回答:“在沒有樹的地方。”
沒有樹的地方應該很遠吧。確實,爸爸不常回家。
那時的我自然聽不懂他話里的意思,卻因為不明白,將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記了好些年。
如今明白了。
鼻尖忽地發酸,我掐了掐手心,用僅有的一支鋼筆在信紙上寫:
“媽:見字如面。”
車廂里窗戶大開,橘子香飄進來,推揉著腌菜的咸,和良莠不齊的煙草香。最惹人煩的是汗味,猶如保鮮膜箍在皮膚上,黏膩又悶熱。我關了半扇窗,繼續寫:
“對不起。兒子現在在開往甘肅的火車上,給您寫這封信。”
“車里悶得很,我聞到腌菜的味道了,和您常做的一樣。有點后悔來之前沒多吃幾口。”
“唉,說這干什么呢?我不想惹您哭。對不起,媽。”
我放下筆,想著接下來該寫些什么。車站嘈雜的聲音無孔不入,漫過車窗,滲入火車堅硬的鐵皮,蠻橫地向我涌來。是熟悉的口音,相似的然而不同頻率的叮囑頗具分量,教我肩上背了整整一車廂沉重的離別。
“媽,兒子不是無情。兒子也想在您身邊,陪您聊天,吃您做的飯。想和您一起晨練、聽戲,看您晚上在廣場上美滋滋地跳舞。”
“但是媽,兒子也有不想做的事。兒子不想在小縣城里坐辦公室,每天兩點一線,家,單位,單位,家。”
“媽,你知道的,兒子希望自己工作的主場,是沒有樹的地方。”
鄰座的乘客匆忙趕來,是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胡亂塞好行李,然后自來熟地跟我搭話:“哥們兒,也是高考失常,被發配到西部去了?”
我無奈地笑笑,回答道:“我是去那里工作的。”
“這樣啊。”他撓了撓頭,“甘肅那邊條件可不比咱們這,怎么不想辦法留下?”
“我從事林業工作,去甘肅也是自己申請的。”
他有些震驚,拍著我的肩道:“兄弟,你了不起。我佩服你,真的。”
火車出發了,猝然的加速令人措手不及。我用左胳膊壓住信紙,笑著寫道:
“媽,雖然您總罵我是傻子,但我知道,您其實是認同我的。您的理解,總是讓我感覺驕傲又愧疚。謝謝您,媽。”
“可能也會有人真的覺得我是傻子,但是沒關系,隨他們去吧。兒子忍不住想告訴您,剛剛上車的大學生說您兒子了不起。”
“當然,人家的夸獎聽聽也就過去了,不做出點成績來,兒子是不會向您邀功的。”
有些疲倦,我放下筆,側過頭去看窗外的風景。綿延著的墨綠、濃綠、蔥綠、淡綠交織,像一張巨大的毛氈鋪開在原野上,針腳粗糙細密,溫良地托舉起遠處低矮的平房;又像一片海,涌動著層疊起伏的蓬勃生意。
我熱愛綠色,也許是天生的,也許因為在為數不多的跟我爸出去玩的經歷里,主角總是樹。有時候他陪我在公園坐小車,沒一會兒便開始教我分辨起楊樹和榆樹來,我那時竟也樂于聽他講。大概以后若有機會做父親,我與我爸應當相差無幾。
靠著椅背,陽光溫存,我不能免俗地回想往事,如同沿途飛逝的景色,模糊卻依舊深刻著。我想起高考后填報志愿的堅決,想起課堂上老教授曾說過的“雖險峻之徑,吾往也”。我想起母親淚眼婆娑的勸阻,想起很久以前突然得知噩耗時幾近溺斃的崩潰與絕望。
旁邊的青年遞來紙巾,我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原來自己已然淚流滿面。
火車繼續開,向西部,向遙遠的西部,向我渴求已久的西部。綠意在流失,澎湃的樹林被風沙與峻石驅逐,頑固的黯淡躋身主角,劇目無疑是苦澀的。我盯住窗外,忽然想發出沖動的吶喊,向這廣闊的天地宣戰。
攤開紙,我一筆一劃認真地寫:
“媽,我愿意和爸一樣,把一切奉獻給綠色。”
“媽,別擔心,我不后悔。”
【點? 評】
周國平曾說:“在理想主義者普遍遭恥笑的時代,一個人仍然堅持做理想主義者,就必定不是因為幼稚,而是因為精神上的成熟和自覺。”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手法,通過寫家書的方式推進了小說情節的發展。火車中的環境渲染也頗具象征意義,是一篇能讓讀者反復品味的好文章。
(指導教師? 袁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