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風瑞 王麗萍
摘? ? ? 要:《民法典》第1129條規定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這一規定有著深厚的倫理基礎和實踐基礎。從繼承倫理與風俗習慣來看,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來源于傳統習慣中的按“支”繼承制度;從實踐基礎來看,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與我國夫妻共同財產制度以及孫子女、外孫子女的撫養義務在屬性上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導致的繼承份額雙份取得系未厘清代位繼承與姻親繼承的關系,代位繼承權與姻親繼承權繼承的是同一份遺產,二者不可同時行使,若同時發生,代位繼承具有優先性。
關? 鍵? 詞:姻親繼承;代位繼承;喪偶兒媳;喪偶女婿
中圖分類號:D923.5? ? ? ? 文獻識別碼:A? ? ? ? 文章編號:1007-8207(2021)09-0068-09
收稿日期:2021-04-28
作者簡介:王風瑞,《山東大學法律評論》編輯,山東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商法學;王麗萍,山東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民商法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東省社科規劃重點項目“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民法典婚姻家庭繼承制度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BFXJ01。
姻親,系基于婚姻關系而產生的親屬。在各國的繼承法慣例中,姻親不具有繼承資格。《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129條規定:“喪偶兒媳對公婆,喪偶女婿對岳父母,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痹摋l款賦予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以第一順位繼承人資格,與“姻親不得繼承”的通例相違背,引起了較大的爭議。因此,如何基于我國的繼承倫理導出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如何基于我國繼承法規則厘清姻親繼承與其他繼承的關系,將是《民法典》背景下我國繼承制度實現的重要一環。
一、我國姻親繼承的立法爭議
(一)姻親繼承制度的合理性基礎
從歷史主義角度出發,喪偶兒媳與喪偶女婿的繼承權源自我國古代的“承夫分”制度。唐宋律規定: “寡妻妾無男者,承夫分。若夫兄弟皆亡,同一子之分。有男者不得別分,謂在夫家守志者。”[1]《大明令·戶令》規定:“婦人亡夫無子守志者,合承夫分。”所謂“分”,系指夫妻所有的家庭權利,不僅包括現有財產的所有權,也包括繼承權等財產權利,即只要寡妻未改嫁,即可承繼其夫的繼承權利,繼承其公婆的遺產。目前,我國民法典立法中出現了“贅婿宿與相為依倚者”的遺產酌給制度,該制度已逐漸演化為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繼承制度。[2]
從功能主義視角出發,我國姻親繼承制度反映了對扶養關系的側重。[3]在由家族重心轉向家庭重心的過程中,家庭類型日益以核心家庭為主體。同時,在計劃生育政策影響之下,三口之家又成為核心家庭的主要配置。在家庭職能并未弱化的社會背景之下,家庭承擔風險的能力由于家庭規模的縮小不斷下降,因此要求擴大親屬范圍以滿足家庭功能實現的需要。[4]在核心家庭之中,老年人一旦喪失子女,其晚年生活將處于毫無保障的地步,在家庭養老依然是養老主力的情況下,《民法典》第1129條的立法目的正是為了鼓勵兒媳和女婿贍養老人,保證失去子女的老人晚年生活有依靠,[5]發揮傳統繼承制度的社會功能及現代社會養老生活保障的機能。[6]
從權利義務構建的角度出發,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須以“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為前提,基于“權利義務相一致”的繼承法基本原則,[7]第一順位繼承人資格就成為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合理對價。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繼承權的取得包括兩重條件限制:一是身份條件限制,須居于喪偶兒媳或者喪偶女婿的身份。二是具備對價條件限制,須履行主要贍養義務。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繼承權的取得與贍養義務的履行直接相關,“此類型繼承人的親屬身份如果沒有履行一定的扶養義務,則不能取得第一順序繼承權,此類型繼承權的取得完全符合權利義務相一致原則,也符合公平原則”。[8]
從繼承倫理的角度出發,繼承法有別于其他法律的一個重要特征在于其鮮明的民族性,繼承法律規范之中蘊含著豐富的倫理內容。在中國傳統“家國一體”社會構造之下,兒媳與女婿本身就具有不同于其他國家一般姻親的特殊意義。“公婆、岳父母與兒媳、女婿之間的關系也并非如財產契約關系一般簡單地隨配偶的死亡而戛然終止”,[9]繼承“在本質上仍然是以身份為前提的,在邏輯上仍舊秉持的是一種取向于身份的倫理邏輯而非取向于財產的市場邏輯”。[10]在法無明文規定的情況下,姻親繼承制度將道德義務訴諸法律,法律的名教色彩被突出,因此,姻親繼承制度屬于義務附加的權利補足規則。[11]可見,我國立法對于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繼承權的確認既是對傳統未改嫁之兒媳繼承風俗的沿襲,也是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依舊履行贍養義務的高尚品格的肯定和贊許,有利于子女已死的老年人安度晚年,有利于減輕國家和社會負擔。[12]同時,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亦充當了繼承法在個人、家庭和社會之間的平衡機制,承載著固有的倫理性和公共利益,屬于特殊情形之下個人與家庭之間利益的平衡機制。[13]
(二)姻親繼承的現實困境
雖然我國自198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以下簡稱《繼承法》)就確立了“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的規則,但對于該規則的爭議卻從未間斷。從理論角度而言,姻親不得作為法定繼承人是各國民事立法的通例。[14][15]雖然繼承法存在著對于倫理和風俗的繼承,但是在缺乏相同立法的支持之下,我國的特色立法未免有些突兀。兒媳、女婿在喪偶之后,履行贍養義務屬道德義務,應當采取道德補償而非法定補償的方式。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成為法定繼承人意味著《民法典》將本應由道德調整的關系納入法律規范之內,有錯位之嫌。姻親既非因血緣、亦非因法律行為取得其身份關系,姻親之間不應依據他人之婚姻行為而產生彼此間的權利義務,將基于姻親關系的兒媳、女婿納入法定繼承人的范圍欠缺正當性。[16]“如若單純為實現養老、扶助功能而賦予其(喪偶兒媳、喪偶女婿)法定繼承人的地位,不符合繼承立法通例,也不符合公眾的繼承習慣與繼承習俗?!盵17]
從實踐角度而言,若喪偶兒媳、喪偶女婿履行主要贍養義務,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取得一份遺產,其子女通過代位繼承制度又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繼承一份遺產,喪偶兒媳與喪偶女婿實際上就取得了雙份遺產,這將損害同一順序其他法定繼承人的利益。[18]同時,現代繼承法以尊重被繼承人意思自治為宗旨,“姻親繼承制度潛藏著尊重被繼承人意志的自由價值與權利義務一致的價值準則與價值觀念之間的沖突”。[19]法定繼承人范圍的選擇除了血緣關系導向之外,也存在著對于被繼承人意思自治的推定,即被繼承人具有很大的蓋然性按照法定繼承人的范圍選擇繼承人。將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具有很大的可能性違背被繼承人的意志,違背繼承法的基本宗旨。因此,有學者倡導將“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改為酌分遺產制度。[20]“將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和喪偶女婿規定為酌分遺產請求權人,與‘繼承人以外的對被繼承人扶養較多的人作同等處理,可以分得合理份額的遺產,既有理論上的正當性,又有實踐中的合理性。”[21]
二、我國姻親繼承的理論基礎證成
家庭是社會倫理規則的發源地,承擔家庭財產傳承任務的繼承法必然包含著大量的風俗、習慣以及倫理規則,因此,不同國家(地區)之間的繼承法規則缺乏可移植性,其他國家(地區)之間不存在姻親繼承的規則并不代表我國姻親繼承規則不具有合理性。喪偶兒媳、喪偶女婿是否應當取得繼承權,應從我國家庭倫理、歷史傳統、民法基礎出發,考究其合理性。
(一)姻親繼承與按支繼承的關系
有學者認為,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打破了我國按支繼承的傳統,與我國傳統繼承倫理不符。[22]在我國傳統習慣中,贍養與繼承均是以“支”(或稱“房”)為單位進行的。[23]在現實生活中,支以輩分最高的成年男子為中心,包括了其妻子以及所有直系卑親屬,一般由丈夫、妻子及其子女組成。在贍養與繼承關系中,同一支的成員構成一整體,共同承擔贍養義務、享有繼承權利,每一支均承擔相同份額的贍養義務、享有相等份額的繼承權利。“在每‘支對父母已贍養的前提下,每‘支有相同的財產繼承權,兒媳對公、婆的贍養義務,是兒子對父母贍養義務的承接”,[24]因此,兒媳的繼承權亦是對兒子繼承權的承繼。在法律關系判斷上,僅被贍養人的直系卑親屬為贍養人,其余人均為贍養輔助人;與之相對應,也僅有直系卑親屬成為法定繼承人,其配偶或子女無法成為法定繼承人。之所以形成如此判斷,在于我國家庭倫理系基于“集體本位”理念,家庭財產制度是以家庭為核心建立起來。[25]在家庭財產制度中,最典型的制度莫過于同居共財制度。在同居共財制下,眾人的共同財產將作為一個財產集合,個人原則上不擁有一個顯性的財產所有地位。[26]在父子一體、夫妻一體的家庭結構下,夫權和父權居于主導地位,妻和子女處于依附地位,處于丈夫與父親的蔭蔽之下,為其人格所吸收,家庭同居共財制度就表現為家長名義代表下的同居共財制度。但該財產并非家長個人所擁有,而屬于家庭成員共同的財產,家長僅具有代表意義。
在家長代表的同居共財制度下,繼承權也呈現出家庭性特征。雖然名義上僅家長具有繼承權,但家長所享有的繼承權并非其個人所有,而是因家長具有家庭代表地位而代為享有家庭的繼承權,家長僅是形式所有。繼承權以“支”為單位,而“支”的本來面目即是家庭,只要該家庭存續,該繼承權就具有合法的資格。繼承權以家庭為基礎最好的例證在于古代,丈夫死后,若妻子留在原家庭并未改嫁,寡妻將原樣地代替丈夫享受其地位,原先屬于夫的財產權將轉移至寡妻之手,繼承權也包括在內。一對夫婦在其父母死亡之后,夫對于家產將有著單獨的所有權;若夫死亡,該家產將原封不動的歸于妻所有。[27]“子承父業,婦承夫財”作為廣為流傳的諺語得到了中國人的普遍承認,未改嫁的喪偶兒媳對于丈夫繼承權的承繼便成了按支繼承的應有之義。
按支繼承作為中國傳統繼承習慣,存在著與現代民法基礎價值沖突的根本性問題。一是傳統繼承風俗中僅男性享有繼承權,女性的繼承資格被排除在外?,F代繼承法破除女性歧視的陋習,男女繼承權平等作為繼承法的一項基本原則,男女雙方在繼承中應當享有同等的地位。夫與妻應當被置于完全平等的地位,丈夫不應再具有家庭領導者的地位和權威,夫妻雙方的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應被平等對待,無性別差異。[28]因此,兒媳與女婿在繼承制度上應享有同樣的地位,不應被區別對待,這也是“繼承權男女平等原則”的應有之義。二是隨著宗族制度崩塌和家庭結構的解體,社會構成“不再是彼此割裂的宗族化的集團,而是趨向于均質化的個體”,[29]出嫁的女子屬于夫宗的成員或入贅的男子屬于妻宗的成員的認知也被從法律上消除,不能通過兒媳是否改嫁以及贅婿是否改回姓氏或回原籍作為原“支”是否存在的依據。法律關系與習慣、道德、宗教關系的主要區別在于其是一種肯定、明確的權利與義務關系,喪偶兒媳與喪偶女婿繼承關系中“支”的判斷應當通過權利義務的對應關系加以甄別。[30]
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系從按支繼承的傳統中脫胎出來,在民事立法的過程中,將傳統繼承倫理進行現代化拆解的產物?!胺蚱奁降仍瓌t”“男女繼承權平等原則”使得原來以成年男子為“支”的中心的格局被打破,所有直系卑親屬與其家庭成為獨立的一支,喪偶女婿從而進入喪偶兒媳的同等行列。而宗法制的瓦解引發了“支”的資格判斷的現代轉型,是否屬于該“支”不再以身份關系為依據,轉向以權利義務關系為基礎,只要履行了該支的贍養義務,即判定繼承關系中該“支”存在,兒媳或者女婿即可享有該支享有的繼承權利。因此,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與我國傳統按支繼承的倫理并不相悖。
(二)姻親繼承中的雙重份額取得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繼承法意見》)第29條的規定,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不影響其子女的代位繼承,這就導致有學者所詬病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通過自己履行主要贍養義務和其子女的代位繼承取得雙份遺產,侵害其他同順位繼承權人權利”的問題?!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繼承編的解釋(一)》(法釋〔2020〕23號)(以下簡稱《繼承編解釋(一)》)延續了這一規定,仍然認為子女代位繼承不影響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法定繼承權。這一問題屬于立法在梳理姻親繼承與代位繼承關系時的疏漏,不屬于姻親繼承的固有問題。
在按支繼承的傳統倫理之下,每一支享有同等份額的繼承權利,法定繼承人及其家庭成員所形成的“支”共同享有一個份額的繼承權利。在家庭單位解體、權利義務個體化的過程中,以家庭為單位的繼承權利與義務的分配轉向于以個人為單位的分配,原本家庭的贍養義務與繼承權利為家庭中的個體所承繼。但在承繼過程中并不發生權利義務數量的變化,以“支”為單位的贍養義務與繼承權利份額不因家庭內部個體數量的增加而發生份額的增多。因此,雖然履行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享有法定繼承權,孫子女因代位繼承同樣享有法定繼承權,此時的繼承權均來自同一“支”的繼承權,屬于同一份額內部的繼承權分化,因此,允許喪偶兒媳、喪偶女婿與孫子女同時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各自取得一份遺產,是對按支繼承的扭曲。遺產流轉的基本規律是“向下流轉”,實現財產的代際傳遞,而不是“向旁流轉”。[31]在家庭同居共財制度下,父子結成了宿命性的同居共財關系,妻在代際鎖鏈中并沒有形成一個獨立的環節,而是與夫共同構成一個環節,因而具有中繼的性質。[32]因此,傳統寡妻的繼承權功能主要是在寡妻有子女之時,在其子女未成年之前,寡妻繼承的權利僅具有代為保管的性質,以保證財產能夠實現代際傳遞,或者說是代位繼承的過渡;[33]在寡妻無子女之時,寡妻依然要履行贍養義務,該繼承權便成為與贍養義務相對應之權利對價,亦有保障其晚年生活的功能。
基于財產繼承制度內含的財產承繼與“向下流轉”的意義,代位繼承權具有優先于姻親繼承權的效力。在以“支”為單位構建的繼承權利體系之中,夫妻本就構成一個繼承環節,只因封建制度下妻權被夫權吸收而不曾顯現出來。家庭中丈夫的去世意味著在家庭共財集團中消失了一個成員,家庭的財產繼承權利由其他家庭成員繼續保有。代位繼承制度由其子女直接繼承家庭所享有的繼承財產,而姻親繼承制度則是由其妻繼承,但妻所繼承的財產最終亦應由其子女繼承,二者殊途同歸,代位繼承制度相較于擬制繼承制度具有本質性,因此,代位繼承權在與姻親繼承的關系中具有優先性。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與代位繼承權所導致的雙份遺產問題,是按支繼承制度在現代化轉型的過程中未厘清代位繼承與姻親繼承的關系造成的,并不意味著姻親繼承制度在中國不具有倫理和法理的基礎。中國傳統習慣下的按支繼承制度,在現有繼承法之中成功轉型為代位繼承與姻親繼承制度,二者的關系有待進一步厘清。
三、姻親繼承制度的實踐基礎證成
(一)姻親繼承的立法沿革
1953年,《最高人民法院華東分院對有關繼承問題的批復意見》認為,未改嫁的喪偶兒媳與其直系卑親屬有平等的繼承權。195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已出嫁女兒贍養父母和媳婦贍養婆婆問題的批復》認為,“我國過去在社會習慣上媳婦對婆婆是有撫養義務的,所以,當有必要時,且媳婦有撫養能力,也可責令其撫養婆婆”。此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進一步明確,形成撫養關系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享有繼承權。《繼承法》規定:“喪偶兒媳對公、婆,喪偶女婿對岳父、岳母,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我國立法正式確立了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姻親繼承制度至此最終確定。其間,雖然姻親繼承的條件發生了調整,但其精神實質卻始終未發生改變。在《民法典》立法過程中,盡管《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分則各編(草案)》第一次審議稿第13條曾規定:“喪偶兒媳對公、婆,喪偶女婿對岳父、岳母,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應當分給合理份額的遺產?!睂⒈M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作為繼承人以外承擔撫養義務較多的人對待,酌情分給遺產。但經征求意見之后,《民法典繼承編(草案二次審議稿)》第908條即修改為:“喪偶兒媳對公婆,喪偶女婿對岳父母,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弊罱K《民法典》確認了該規定。姻親繼承制度自此形成一個完整的鏈條,串聯在新中國繼承法的法律規定之中,實質精神從未發生變動。
(二)姻親繼承的立法證成
《繼承法》作為繼承倫理的規范化、法制化,要傳承并繼承固有的倫理情懷。[34]家庭倫理的核心內涵在于構建以婚姻為紐帶的親屬關系,在夫妻、親子之間形成一種“家庭共同體”,鼓勵夫妻、親子之間相互支持,以共同體形式處理家庭事務,鼓勵姻親之間互相尊重、互相幫助、互相依存,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第一順位法定繼承人地位正是這樣一種理念的產物。[35]這種倫理不僅是中國古代家庭賴以維系的基礎,也是現代婚姻家庭需要具有的家庭道德。
我國民事立法雖然從未確立按支繼承制度,但法律規定中卻承襲了按支繼承的實質精神。《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17條規定,夫妻一方繼承的財產屬夫妻共同財產。在法定繼承制度下,僅父母或子女具有法定繼承人資格,其配偶并不具有繼承資格,但繼承的財產卻屬夫妻共同所有。這種繼承財產的共同所有就表明法定繼承人的繼承權并非因其自身而享有,雖然其具有獨立的法定繼承人的身份,但該身份是其作為該“支”的代表的象征,繼承權的享有以及繼承份額的分配仍然是以“支”為單位進行的。法定繼承人繼承的財產屬于該“支”成員所共同,在妻權從夫權中析出、子女均具有繼承權之后,配偶雖然不能取得法定繼承人資格,但仍然保有、享有遺產份額的權利。同時,《婚姻法》第28條規定,具有負擔能力的孫子女、外孫子女,在子女死亡或者無力贍養時,對于祖父母、外祖父母有贍養義務。孫子女、外孫子女的贍養義務亦是根植于以“支”為單位的贍養義務體系之中,無論孫子女、外孫子女數量多少,同一“支”下的所有孫子女、外孫子女應共同承擔同一份額的贍養義務,其變化僅在于贍養義務人的范圍因女性獨立繼承地位的取得由孫子女擴展到外孫子女。因此,中國傳統上以“支”為單位、以家庭為核心構建的贍養和繼承模式,在中國現代婚姻家庭立法中得到了實質的確認。“當前的中國法律體系在實踐層面上也同樣展示一個龐大的家庭主義而不是個人主義的非正規領域?!盵36]
(三)姻親繼承的習慣證成
“子承父業,婦承夫財”作為姻親繼承制度的一個習慣縮影,在中國有著廣泛的流傳度,這表明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不僅有著理論和立法上的支持,在中國人的繼承觀念中也得到了普遍承認。根據相關調查,超過73.14%的被調查者認為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和女婿可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即贊成我國《民法典》的規定。[37]即使在一些風俗習慣色彩身份濃厚的少數民族地區,姻親在特定條件下也可以享有繼承權。[38]可見,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作為法定繼承人繼承公婆、岳父母的遺產被我國公眾所廣泛認同,這是我國風俗習慣歷史累積與傳承的結果,在習慣發生具有正當性與合理性。
四、民法典下姻親繼承的制度實現路徑
《民法典》第1129條規定:“喪偶兒媳對公婆,喪偶女婿對岳父母,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钡?128條第1款規定:“被繼承人的子女先于被繼承人死亡的,由被繼承人的子女的直系晚輩血親代位繼承。”根據《繼承編解釋(一)》的規定,姻親通過代位繼承與姻親繼承取得雙份遺產的問題仍然無法避免。在姻親繼承具有倫理正當性和實踐正當性的制度背景下,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這一規定無可非議。在對姻親繼承制度進行系統化分解之后發現,姻親繼承制度與代位繼承制度同根同源。姻親繼承制度中不合理規定的消除關鍵在于厘清代位繼承制度與姻親繼承制度的關系。
現代法定繼承制度的功能依然是保證財產在該家庭的延續中得以傳承,雖然基于社會認知的共同性和普遍性絕大多數人會選擇將遺產留給本家庭的后代繼承,法定繼承制度的具有被繼承人意思表示推定的實際效果,對當事人繼承意愿的尊重還是主要保留在遺囑繼承制度中,法定繼承制度更多地體現了社會傳承性。這也是部分學者批判姻親繼承制度中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繼承遺產,導致被繼承人的遺產落入與其無血緣關系的外人手中,造成財產外流的原因。[39]
姻親繼承與代位繼承同時來源于按支繼承制度,二者派生于同一制度,因此,姻親繼承權與代位繼承權的權利標的指向了同一制度涵蓋下的財產標的——該“支”所享有的繼承權利。兩項權利的同時行使造成了繼承權標的的擴張,必然損害其他繼承人的利益。每一“支”作為繼承的單位享有一個繼承份額,當按支繼承制度內部發生制度分化,“支”分裂為多個繼承主體之時,內部主體的分化不能導致權利標的的擴張,各繼承主體只能分享原有的一個繼承份額,不能影響其他繼承主體的繼承權利。
基于繼承制度保證財產代際傳遞的目的性,姻親繼承制度的中繼性不應被打破,即便在現代繼承制度中,姻親繼承制度仍然是一種繼承的過渡形式,具有可替代性;而代位繼承作為實現家庭財產代際傳遞的直接方式,相較于姻親繼承具有根本性。在現代繼承制度中,繼承權資格的男女界限被打破,這種障礙無論是在代位繼承還是在姻親繼承中均被破除,也就意味著在代位繼承權由“子”享有擴展到由“子女”享有,姻親繼承權由“寡妻”擴展到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享有。同時,在宗族體制下,傳統繼承倫理要求寡妻只有“守志”才能取得繼承權?,F代民法以權利與義務為核心構建法律關系,傳統意義上的“守志”條件應當轉變為“履行主要贍養義務”,喪偶兒媳、喪偶女婿在履行了主要贍養義務,即意味著該“支”的義務已經被履行,喪偶兒媳、喪偶女婿即可取得相應的繼承權利。
當法定繼承人死亡時,喪偶兒媳、喪偶女婿履行了主要贍養義務,同時原法定繼承人有子女存在,應當優先適用代位繼承制度,由子女繼承原法定繼承人應當繼承的財產。由于代位繼承權與姻親繼承權同時來自于同一“支”的繼承權,同以該“支”的財產繼承份額為標的,當代位繼承權行使之時,權利目的已經實現,姻親繼承權不再具有行使的余地,因此,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不再享有繼承權,不得作為第一繼承人繼承遺產。當法定繼承人死亡,喪偶兒媳、喪偶女婿履行了主要贍養義務,法定繼承人沒有子女行使代位繼承權,那么喪偶兒媳、喪偶女婿履行主要贍養義務的行為就代表其履行了該“支”的贍養義務,此時繼承權即應由喪偶兒媳、喪偶女婿行使,其應作為第一順位的法定繼承人繼承遺產。
《民法典》對于代位繼承與姻親繼承制度基本上繼承了我國《繼承法》的規定。兒媳、女婿與子女基于同一家庭,本應只享有同一繼承份額,若使得代位繼承權與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法定繼承權互不影響則必然導致該家庭繼承份額的擴張,損害其他繼承人的利益。因此,在明確代位繼承與擬制繼承關系時,應當明確喪偶兒媳對公婆,喪偶女婿對岳父母,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其子女已經代位繼承遺產的除外。[40] 對于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以及其與代位繼承的關系,盡管《繼承編解釋(一)》予以明確,但該解釋并未解決姻親繼承與代位繼承關系中的根本問題。一直以來,人們關注的是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合理性的問題,其與代位繼承的關系問題并未受到關注。通過進一步探討姻親繼承制度的理論基礎與實踐基礎,明確姻親繼承與代位繼承的關系,提出司法解釋在處理二者關系問題的走向。筆者希望通過另一個視角的觀點思考,為民法典司法解釋提供可資借鑒之處。
【參考文獻】
[1]張淑雯.唐宋繼承制度與古羅馬繼承制度的比較研究[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2): 66-76.
[2]李佳倫.民法典編纂中遺產酌給請求權的制度重構[J].法學評論,2017,(3):107-119.
[3]陳英.繼承權本質的分析與展開[J].法學雜志,2017,(6):100-109.
[4]夏吟蘭,李丹龍.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親屬關系通則立法研究[J].現代法學,2017,(9):24-34.
[5]張玉敏.繼承法律制度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6]王澤鑒.中國民法的特色及解釋適用[J].法律適用,2020,(13):3-14.
[7]李貝.民法典繼承編引入“特留份”制度的合理性追問——兼論現有“必留份”制度之完善[J].法學家,2019,(3):83-95,193.
[8]梁強,陳萬林.如何理解《繼承法》中的“有扶養關系”[J].中國律師,2017,(10): 88-90.
[9]冉克平,譚佐財.無人承受遺產規則的反思與重構[J].天津法學,2019,(4):46-54.
[10][39]瞿靈敏.喪偶兒媳、女婿繼承權的法理基礎與制度完善——兼評《民法典繼承編(草案)》(第二次審議稿)第908條[J].法制現代化研究,2019,(5):134-148.
[11]莊緒龍.“法無明文規定”的基本類型與裁判規則[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8,(2):61-78.
[12]于恩忠.淺議喪偶兒媳和喪偶女婿的繼承權[J].政法論叢,1997,(6):27-28.
[13]羅冠男.我國繼承制度中的價值取向和利益平衡[J].法學雜志,2019,(10).
[14]陳葦,董思遠.民法典編纂視野下法定繼承制度的反思與重構[J].河北法學,2017,(7):2-19.
[15]陳葦,冉啟玉.完善我國法定繼承人范圍和順序立法的思考[J].法學論壇,2013,(2):52-57.
[16]劉征峰.民法典婚姻家庭編一般規定章的定位、模式及其建構——基于大陸法系67項立法例的對比分析[J].中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1):66-75.
[17][34]王歌雅.《民法典·繼承編》:編纂爭議與制度抉擇[J].法學論壇,2020,(1):115-125.
[18]楊立新.民法分則繼承編立法研究[J].中國法學,2017,(2):67-87.
[19][31]馬新彥.居住權立法與繼承編的制度創新[J].清華法學,2018,(2):163-178.
[20]房紹坤.繼承制度的立法完善——以《民法典繼承編草案》為分析對象[J].東方法學,2019,(6):4-17.
[21]楊立新.民法典繼承編草案修改要點[J].中國法律評論,2019,(1):120-132.
[22]郭明瑞.完善法定繼承制度三題[J].法學家,2013,(4):109-117,178.
[23]和麗軍.對我國姻親繼承合理性的再思考[J].時代法學,2013,(4):66-75.
[24]蘭仁迅.傳統儒家影響下的中國當代民法[J].私法研究,2017,(17):3-34.
[25][35]馬新彥.民法典家事財產法制的教育功能——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價值理念的研究[J].當代法學,2020,(1):3-14.
[26][27][32](日)滋賀秀三.中國家族法原理[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28]蔣月.當代民法典中夫妻人身關系的立法選擇[J].法商研究,2019,(1):28-38.
[29]喻中.法家學說與社會科學的中國化建構——立足于法學與人文社會科學的交叉研究[J].法學家,2017,(5):62-77,177.
[30]張文顯.法哲學范疇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
[33]程維榮.中國古代婦女財產繼承權要論[J].政治與法律,2013,(9):118-125.
[36]劉練軍.民法典應承載憲法對家庭之制度性保障[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8,(2):32-42.
[37]陳葦,石雷.中國私營企業主的法定繼承:觀念與習慣調查及其立法啟示[J].私法研究,2019,(24):181-198.
[38]石婷.沖突與協調:苗族女性繼承習慣與繼承權的雙重探析[J].河北法學,2016,(7):90-97.
[40]郭明瑞,房紹坤,關濤.繼承法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苗政軍)
The System Realization of in Laws Inheritance in China
Wang Fengrui,Wang Liping
Abstract:Article 1129 of the Civil Code stipulates that the widowed daughter-in-law and widowed son-in-law who have done their main maintenance obligations are the first in order heirs,which has a deep ethical and practical foundation.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heritance ethics and customs,the inheritance right of widowed daughter-in-law and widowed son-in-law comes from the “branch” inheritance system in traditional customs;From the practical basis, the inheritance rights of widowed daughter-in-law and widowed son-in-law are a complete system in nature with China's husband and wife common property system and the maintenance obligations of grandchildren and grandchildren.The double acquisition of inheritance share caused by the inheritance right of widowed daughter-in-law and widowed son-in-law does not clarif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ubrogation inheritance and in-law inheritance.The right of subrogation inheritance and in-law inheritance inherit the same inheritance,and they cannot be exercised at the same time.If they occur at the same time,subrogation inheritance has priority.
Key words:in laws inheritance;subrogation;widowed daughter-in-law;widowed son-in-l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