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沙
阿富汗境內的興都庫什山脈
阿富汗再一次成為了世界關注的中心。而這不過是這個山地國家自1979年以來悲劇命運的再一次回旋,甚至不需要休止。
8月16日,阿富汗原總統加尼(《如何修復失敗國家》一書的作者)從喀布爾機場消失,并將首都和政府留給塔利班接收人員時,瓦爾達克省(普什圖人占該省七成人口)省會邁丹城的女市長扎麗法·加法里只能對媒體說:“我正坐在這里等待他們(塔利班)到來,沒有人幫助我和家人,我和丈夫只能與他們坐在一起。”
其實,無論是阿富汗的末代王室、前總統卡爾扎伊、加尼還是塔利班,都可謂是普什圖族內部的產物。而普什圖人并不占阿富汗人口的絕對多數,其在阿富汗歷史舞臺上崛起,也是相對晚近的事。
位處歐亞大陸心臟的地理位置,以及橫貫其間的幾條連接東西、南北方向的干道,使得阿富汗民族間的通婚混血普遍存在。
興都庫什山脈以北的居民,由于過去突厥—蒙古民族政治的強勢,大多表現出不同程度的蒙古利亞人種體質特征。而在阿富汗北部講“達里波斯語”的地區,塔吉克人和烏茲別克人的融合,則使得居民兼有紅或金發、淺色眼睛和單眼皮、高顴骨的特征。早在明代,通過和來訪使節的接觸,漢文史家就已經用“半韃半回”一詞來形容當地原住民。
興都庫什山脈附近的旅行者
而在阿富汗南方,俾路支人、努里斯坦人和普什圖人聚居區內,所謂的“地中海—印度型”體質特征開始變得明顯。他們多表現為淡金色的頭發,以及藍綠混合色的眼睛。
這些民族中一部分是當地的原住民,但由于近代國家邊界的分割而成為跨境民族。如普什圖人在阿富汗境內和定居巴基斯坦斯瓦巴坦山區的人口,幾乎一樣多;而塔吉克人除了塔吉克斯坦外,也廣泛分布于阿富汗北部。
而移入當地的人群中,哈扎拉族、艾馬克族是蒙古征服時期鎮戍軍人和本地人群通婚的后裔;烏茲別克人的蹤跡,則始于“月即別汗”南下入侵帖木兒汗國時期。
因此,阿富汗的民族是多元的,任何一個民族相對其他都不占據絕對人口優勢。而跨境民族的普遍存在,更是加劇了外部國家對內政事務的影響。
人群的多樣性,反映了阿富汗往昔的歷史。屬于東部伊朗語族的大夏(貴霜)人、跟隨亞歷山大東來的古希臘人,還有波斯人、阿拉伯人,以及由內亞草原西遷至此的突厥和蒙古人,先后建立起強大帝國,又隨即瓦解于后來的征服者之手。
不過非常明確的一點是,10世紀之前在今日阿富汗疆域內占據主導地位的,主要是波斯文化和具有波斯血統的統治者;10世紀之后,則是突厥—蒙古文化占據上風。然而,即便是在突厥—蒙古人成為政治上的統治者時,阿富汗當地的主體居民仍然是把自己上溯至波斯神話人物佐哈克(?a??āk)的古兒人(Ghur)。
同樣出身于古兒人的迦兒惕家族(āl-Kart),則以高超的政治手段費心周旋于蒙古人和地方軍閥之間。在蒙古征服蹂躪中亞之際,阿富汗西部的赫拉特(元代稱“也里”)成為一個稍稍平靜的綠洲,從而庇護了不少流亡至此的文人和圣徒。
作為山地之國,阿富汗的地形也決定了其境內只有有限的幾個地方,才可能發展出較大規模的定居社會。
興都庫什山脈的主軸線,從東北向西南在該國中部展開,東北部則是覆蓋著冰川的巴達克山山脈,東部是以喀布爾山谷、努爾斯坦為主的四個山谷地區,北部則有昌格爾山。
阿富汗赫爾曼德省的普什圖人
于是,僅有阿姆河流經的突厥斯坦平原、赫拉特河谷,以及赫爾曼德河谷—錫斯坦盆地等少數由內陸河流經的平原地區,適合較大規模的人口定居和經濟生產。
因此,在16世紀之前,阿富汗境內的歷史名城,也主要分布在上述三個地方,各地之間由固定的商隊道路連接。
帖木兒興起之前,穿越中亞的路線往往會選擇偏向北方的路線,即從巴達克山經過塔盧坎到達巴爾赫(馬扎里沙里夫西北20公里),再南下赫拉特或喀布爾。這樣可以避開中亞各蒙古汗國混戰造成的危險。
而帖木兒之后,直接穿越突厥斯坦,從河中地區渡過阿姆河南下赫拉特,成了主要的路線。沿著哈烈河谷前往赫拉特的路線,從15–16世紀至今從未發生大的改變。
直到這個時期,普什圖人仍然主要活動在阿富汗南部。少數旅行家如伊本·白圖泰偶然記錄過這些南部的“山民”,但更多時候他們是透過為商隊提供保護,來參與國家的經濟生活。
所以,今日在阿富汗占據統治地位的普什圖人,在該國歷史舞臺上是一個明顯的遲到者。普什圖人得名于他們的語言“普什圖語”(Pashtō),這是東部伊朗語的一支,人種為高加索人。他們是阿富汗南部山區的游牧人口,而在歷史上阿富汗的政治文化重心一直位于北部。
普什圖人分為杜蘭尼、吉里齊等多個分支。每支均以共同的父系祖先作為譜系的起點,而各個普什圖分支,則以傳說中的“Qays 'Abd al-Rashīd”作為共同的始祖。
16世紀,伊朗薩法維王朝的阿拔斯一世,曾委任Pōpalzay部落的首領作為普什圖聯盟的指揮官。眾多普什圖部落開始組成更大的政治聯盟,參與周邊政權的權力游戲。
1709年,由忽塔齊部落首領Mīr Ways領導的吉里才(Ghilzay)起義,將阿富汗南部地區從伊朗薩法維王朝的控制中解放出來。
阿富汗瓦爾達克省邁丹城街頭
10世紀之前在今日阿富汗疆域內占據主導地位的,主要是波斯文化和具有波斯血統的統治者。
直到19世紀,哈扎拉人日常使用的波斯語中,仍然包含有大量的蒙古語詞匯。
而在“波斯之劍”納迪爾沙統治伊朗時期,他通過拉攏杜蘭尼部落分支“阿布達里人”,換取后者的軍事支持,自此也開啟了普什圖人(以杜蘭尼部落為主)由南向北擴張的步伐。
普什圖人在納迪爾沙時期被大量吸收進軍隊,并開始學習如何管理國家。在波斯和莫臥兒帝國衰落并走向解體的過程中,普什圖人建立了自己的國家。阿合馬沙推行的擴張政策,使這個國家一度擴張成“從呼羅珊直到恒河平原”的強大政治勢力,并在此后成為阿富汗地區的主導力量。
18世紀下半葉,普什圖人開始向北征服哈扎拉人的領土,而第二波向北方的殖民遷移,發生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普什圖人漸漸占據了長期由突厥—蒙古系人群游牧的巴德吉斯草原和阿富汗突厥斯坦地區。
由于普什圖人武力強盛,少量的普什圖遷居人口(每次約數千戶)在上述地區,均成功地壓制了原居的哈扎拉人和艾馬克人的勢力,并獲得了與其人數不成比例的政治和經濟領導權。然而,這也開啟了之后普什圖人和哈扎拉人群之間長期的沖突和紛爭。
哈扎拉人應該是蒙古西征之后戍守當地的各個千戶(古代蒙古族軍政合一的社會組織形式)的后裔,他們與當地的居民通婚并世守于此。13–16世紀文獻中,活躍于阿富汗—伊朗—北印度地區的一支蒙古混血軍人組成的力量“哈剌兀納思”(Qaraunas,哈剌意為“黑色”,是指他們的膚色較純種蒙古人更黑,兀納思可能與“匈人”有關,印度人把一切來自北方的游牧力量都稱作“匈”),應該與哈扎拉人祖先有關。
當代哈扎拉人,主要聚居在阿富汗中部的巴米揚、哈扎拉札特和阿富汗突厥斯坦。他們以農耕生活為主,并改宗什葉派,因此在文化親緣性上更靠近伊朗。但直到19世紀,哈扎拉人日常使用的波斯語中,仍然包含有大量的蒙古語詞匯。
因為宗教和民族的差別,哈扎拉人長期以來受到以普什圖人為主的阿富汗主流社會的系統性歧視和迫害。在第一次塔利班運動時期,塔利班鼓吹“烏茲別克人、塔吉克人應該回自己母國,而哈扎拉人只能去墳墓”的極端民族政策,導致許多哈扎拉人被殺。
作為阿富汗歷史舞臺上的遲到者,普什圖人在國家構建和運作國家機器方面,并沒有太多的經驗。在這場權力游戲中,他們甚至要通過學習突厥波斯人的政治經驗,來建構并完善自己的國家。
直到現在,普什圖語中的大多數與政治、政治機構相關的術語中,還保留有大量突厥語(甚至蒙古語)詞匯。由此也可以看出普什圖人治國知識和政治傳統的來源。例如表達主仆(并引申為領導者—追隨者)關系的術語“naukarān”,就來自蒙古語“那可兒”(n?k?r,伴當),而這個反映私人之間隸屬關系的術語,同樣也被用來形容政府機構中的管理者與雇員關系。
阿富汗巴米揚的哈扎拉人
喀布爾山谷
普什圖人日常的政治生活,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傳統部落習慣的支配。
挪威人類學家弗雷德里克·巴特(Fredrik Barths)是研究阿富汗部落政治習慣和組織方式的權威。他認為在普什圖人的社會中,每一個人在空間結構中的位置取決于他的居住地,在社會等級結構中的位置取決于父母的身份,因而呈現出相當強力的固化傾向。
而普什圖人的政治聯盟,則建立在領導者與個人之間締結的契約上。這種契約受到部落習慣、傳統而非成文法的約束,并完全以現實目的為基礎。因此,阿富汗各個政治派別之間的變節、重組,常常以出人意料的速度發生。除了現實目的外,對抽象原則的效忠,以及法條的約束,在阿富汗的政治傳統中即便不是毫無意義,其可靠程度也是值得懷疑的。
政治聯盟的易變性又帶來另一個結果:以家族為單位的政治團體,并非建立在內部合作基礎上,而是建立在親屬之間的普遍競爭中。因此,來自兄弟之間的競爭,構成了政治生活中最基本、也往往是最激烈的沖突。這也是那句普什圖諺語所展示的圖景—“我和我的兄弟聯手對抗我的堂兄弟,我和我的堂兄弟聯手對抗陌生人。當沒有外人時,我對付我的兄弟。”
志費尼在《世界征服者》中寫道:“命運和人類在玩著棍子擊球的游戲。”如今新的一局已然開啟。或許,阿富汗問題的淵源應該歸因于普什圖人政治的晚熟。對于其未來命運,恐怕只能等馬球觸碰底線的那一刻才能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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