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規則游戲:阿富汗屢被中斷的歷史》
[ 美] 塔米姆·安薩利 著 鐘鷹翔 譯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8年11月
2002年,最初的塔利班被推翻后不久,我37年來第一次回到喀布爾。我一路北行,游歷了大片鄉村,一直到艾哈邁德·沙阿·馬蘇德曾經的據點潘杰希爾山谷。
當時,首都的1/3或更多的區域被夷為平地,北郊的平原上還有戰火的硝煙。我發現,阿富汗還是那個我離開時的阿富汗。這個國家仍是一片公私分明的世界。公共世界幾乎完全屬于男人,女人仍然要遠離陌生人的視線,只能生活在高墻大院之內。
2012年,我再次回到阿富汗。我發現這個國家已經有了很大變化,雖然仍有許多事情沒有改變。
2002年的喀布爾街頭一片混亂,被破壞的建筑隨處可見。2012年,喀布爾的秩序也沒好到哪里去,只不過,熱火朝天的建設場面成了混亂街景的根源。2002年,幾乎沒有人有電話。2012年,雖然沒有固定電話,但幾乎每個人都有一部手機,很多人甚至有兩部手機。在我上一次訪問中,雖然城市里幾乎看不到有人騎驢,但在鄉下有不少人在騎。現在仍可以在農村看到驢子,但騎驢拉貨的農村人運送的物品可能變成了電腦。
2002年,喀布爾約有35萬居民,這里的汽車很多,但(據我所知)只有兩個交通信號燈,城市的交通狀況自然很不樂觀,但大家好像已經習以為常了。2012年,喀布爾的人口已達數百萬,具體有多少,眾說紛紜。根據美聯社的估計,大概是300萬人。喀布爾的很多人認為有500萬,也有些人估計是1000萬。
然而,正如我所說的,許多方面仍沒有改變。這個擁有數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仍然缺乏交通信號燈,交通擁堵仍舊無解,但似乎依舊沒人關心。他們只是一邊等車,一邊用手機做生意。“今天我們不被堵在這里,也會被堵在其他地方,有什么好著急的?”一個人聳了聳肩,補充道,“一切聽從真主的安排!”
阿富汗的鄉野一如既往地古老而寧靜。駛出喀布爾100多英里,我們進入了一處看似沒有人煙的山谷。我們停下來換了一個輪胎。一個白發蒼蒼的當地人,從我們根本看不見的村莊走過來,邀請我們上門喝茶。城市里的人可沒有這等閑情,那種從容不迫的平靜感已經讓位于金錢和科技引發的瘋狂喧囂。
然而,這只是阿富汗人性格中的一個方面。這個社會也一直是一個比拼人際關系的叢林競技場,掌握權力的人可以恣意妄為。從艾哈邁德·沙阿時代開始,這個情況完全沒有任何變化。
時至今日,十年前的喀布爾人所藐視的那些交通規則,大家仍然覺得只是一種不合國情的舶來品。有人笑言,在喀布爾開車就像玩布茲卡謝。司機們隨意變道,只要瞅準一個空當,甚至會駛入對方車道,逆向行駛。您可能認為這里毫無秩序。您如果這么想,或許也有失偏頗。如果真的沒有規則,街上每天的車禍數量會多達成千上萬起,但我看到的是上千次的險些碰撞,沒有一次真的碰撞。車輛非常之多,刮擦相撞的情況卻從未發生。外國人眼中這些規則可能并不明顯,但對阿富人來說,它真實存在,并理解這種規則。毫無疑問,這個國家的社會和政治生活也是如此。
阿富汗人的規則很難辨析、領悟,部分原因是那里擁有不止一套規則。當阿富汗在18世紀作為一個民族國家聯合起來時,它可能就有一種一貫的文化,雖然它在不斷演變,但它是在一個連貫的框架內發展變化的。
隨后,這個國家經歷了來自歐洲的一系列入侵,引發了一系列的相互沖突。阿富汗人民的凝聚力,來源于傳統的部落和伊斯蘭價值觀,人們希望政府不遺余力地尊重和捍衛這些價值觀,希望政府能對自己的生活少一些管束。阿富汗的統治者試圖在內外之間進行周旋,但這使他們陷入了雙重困境。想要確立地位,他們必須謀求當時最強大的外國勢力的支持。但是,沒有一個阿富汗人能夠在沒有本國最強大的力量支持下長期統治這個國家。在外部強權看來,阿富汗的統治者必須為己服務,內部勢力卻又要求統治者擺出力拒外敵的姿態。成功的國王總得學會兩面平衡,表面上聲稱自己是保守的社會傳統和伊斯蘭價值觀的擁護者,實則在暗中追求現代化。
雖然城市和農村這兩個世界的沖突由來已久,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條鴻溝正在漸漸縮小。十年前,我在阿富汗的家鄉還沒有像樣的路政設施,雖然這個小村就在喀布爾不遠處的郊區。要想到達那里,得適時脫離公路,沿著那個方向一路翻山越嶺,步行、騎驢或搭乘汽車。不過,這些已成歷史。如今,我的那些親戚正在忙著對他們一直耕種的土地進行確權,因為無主的土地即將被政府征收。
2012年,我偶然結識一位普什圖司機。他來自瓦爾達克農村,不過已來喀布爾謀生多年。聽說我在為阿富汗寫作,他立即表示要為父老鄉親發聲:“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可能覺得,阿富汗人只知道互相殺戮、互相傷害,但那不是事實!看看我吧,難道我不是個溫柔可愛、行為得體的男人嗎?”(沒錯,司機先生的確是我見過最溫柔可愛、行為得體的人。)
他還說:“政府已經修好了路。以前,從我家到喀布爾需要4個小時,現在45分鐘就夠了。母親一旦身體欠安,我可以迅速帶她到喀布爾的醫院。所以,你覺得我們會反對修路嗎?我們農村人不會反對修建道路,也絕對支持興辦醫院。我們只想和平地生活,就像一直以來那樣平平安安地生活。”
這就是阿富汗。在這里,21世紀與12世紀緊密相連,不過,其文化與歷史的漩渦沖擊,終將匯成一條新的巨流。站在大佛曾經凝望的巴米揚集市,我突然生出一種感覺:周圍的一切并不代表過去和現在,也許它們象征著未來,它們正從阿富汗歷史的沼澤中升起。我無法想象它最終的形態,只是突然覺得,阿富汗就像一個實驗室。數個世紀以來,無數勢力席卷過這片土地,這個國家充滿了矛盾—我們的星球又何嘗不是如此?如果阿富汗能成功地將國內的眾多民族融合成一個具有凝聚力的文化整體,那么,也許這個星球也會有希望。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
責任編輯董可馨dkx@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