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柏駿
摘 要:“新虛構”電影紀錄片《科倫拜恩的保齡》圍繞美國科倫拜恩高中校園槍擊案,以實地體驗、真人采訪和現實材料追溯等新視角探尋社會悲劇背后的“槍支痼疾”。結合此紀錄片文本,據托馬斯·霍布斯的“恐懼論”哲學提出的“集體恐懼”是對美國槍支崇拜誘因的一種解釋,其表征和形成來自對美國的“恐懼”歷史和政治勸說、媒體話語權力的“恐懼規訓”的觀照。
關鍵詞:新虛構;槍支崇拜;《科倫拜恩的保齡》;集體恐懼
中圖分類號:J9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1)04-0036-36
美國社會長期飽受槍支問題侵擾,2020年美國各地發生了多起槍擊事件,僅在7月4日和5日的獨立日假期就發生411起槍擊案[1]。1999年4月20日,科羅拉多州丹佛郊區科倫拜恩高中發生嚴重校園槍擊案,慘劇造成兩名槍手在內13人死亡,24人受傷,該事件震驚全美。2002年上映的美國紀錄片《科倫拜恩的保齡》(以下簡稱《科》),以此事件為起點,試圖探尋校園槍擊案——這一美國社會“夢魘”背后的根源問題。有別于傳統紀錄片,《科》的特點在于它被歸類為一種調查性記錄片,或稱作“新虛構”紀錄片,其主要指 20 世紀 80 年代以來部分具有后現代特色的紀錄片,“這種虛構有一個非常重要而千萬不可忽視的前提:基于對特定生活現實非常有理由的重新解讀,即有根據地去懷疑和批判當下公認的相關真實,努力重新定義并構建已經或正在被放棄的那種可能是更為可信的真實”[2]。作為一部以真實發生的校園槍擊案為線索的紀錄片,《科》中的探索和調查基于大量的實地體驗、真人采訪和真實材料追溯。也就是說,此片的敘事是基于部分已發生的現實,但又質疑其真實性,從而嘗試探索更多的、被忽略的現實。正是由于這一特點,也為本文討論和挖掘美國槍支問題間接提供了現實參考依據以及進一步探討的空間。關于校園槍擊案的誘因,《科》中的媒體和所謂的專家們給出了多種解釋。例如,是“嗜槍如命”的美國步槍協會還是當時千夫所指的瑪麗蓮·曼森代表的重金屬亞文化音樂,抑或是暴力電影、電子游戲的過錯,或家庭的破碎導致問題孩童的增多,還是如標題諭指的兩名釀下慘劇的男孩在案發當天早上參加的保齡球課程?然而,所有這些推斷有一個共同特點,也是其缺陷,即僅將關注點放在青少年身上,而非聚焦“正題”——槍支,因為隨著調查的進展,以上推測便難以立足。因為,如片中所示,德國亞文化音樂同樣流行,加拿大年輕人也是暴力電影的擁躉,電子游戲主要來自日本,英國離婚率是美國的兩倍,但這些國家的槍支問題并非如美國一般突出,那么對美國槍文化的探討或許還得從更深層次原因入手。
事實上,《科》中追問的關鍵話題是:為何普通美國人能獲得槍支,又為何渴望擁有槍支。前半句問題可以在美國《憲法》第二條修正案和美國相對自由、寬松的槍支彈藥產業找到部分解釋,但后半句關于對槍支的需求卻是一個復雜的問題。現目前,國內有關美國槍文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美國憲法制度和歷史、美國步槍協會(NRA)、美國槍支經濟等幾個方面,也就是說,基本屬于考察第一類問題,較少觸及第二類問題;而既有文獻對紀錄片《科》的討論偏重于導演的創作藝術,少有挖掘片中的槍支主題,對其的深入解析或許也是對此片以及美國槍文化論域的一種豐富。美國人對槍支的熱衷是一個較為艱深且待探討的問題,在《科》中,一種籠罩在美國民眾之中的 “集體恐懼”是美國槍支崇拜的一大癥候。結合此電影紀錄片文本,本文試圖從以下幾個方面探析這一癥結。
一、“恐懼論”與“集體恐懼”
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在《利維坦》一書中提出“自然狀態”, 其認為人和人在自然狀態下是處于一種戰爭狀態[3]94,并進一步指出,“由于人民這樣疑懼,于是自保之道最合理的就是先發制人,也就是用武力或機詐來控制一切他所能控制的人,直到他看到沒有其他力量足以危害他為止”[3]93。霍氏將“疑懼”視為這種緊張、對立狀態的動機和緣由,認為“當人們具有對象將造成傷害的看法時,嫌惡就稱為畏懼”[3]39,而對其中“嫌惡”發生在當意向避離某種事物時;而“意向”則進一步解釋為“人體運動的微小開端”[3]36。與此同時,霍氏還將恐懼分成兩類,一是身體的恐懼(bodily fear),二是精神的恐懼(spiritual fear)[4]。槍械,作為殺傷性武器,一方面具有物理上的破壞力,能給予身體上的物理威懾;另一方面,槍械以其殺傷力,心理上也能予以施壓。在《科》中,導演在采訪好萊塢影星、前NRA主席查爾頓·海斯頓時,后者大方表示自己家中有槍,而且時刻上膛,盡管自己從未被侵犯過。對和他擁有相似想法和行為的人而言,擁有槍支即代表安全感的獲得從而克服恐懼。但這種恐懼的緩解是和可能增加給其他人的恐懼共生的,因為一方持有槍支必然會對潛在的第二方造成威脅。為了盡可能單方面地克服這類“二元性”的精神恐懼,美國的男性、女性都成為了槍支崇拜者,同時,他們作為個體,所需消除的恐懼也有多元表征。正如帕梅拉·哈格(Pamela Haag)指出,美國邁進20世紀現代社會后,槍支產業在廣告宣傳中將槍支與男性(及其他美國“普通民眾”)品格、愿望和優點聯系起來,也就是說,槍支經歷了由19世紀的“男性工具”到“男性標志”的轉變過程[5]。這樣一種轉變帶來的效果就是將槍支與男性氣質掛鉤,即槍支是緩解男性對陰柔氣質的恐懼。此外,如片中手持步槍在鏡頭前擺出造型的模特女郎那樣,槍支也不再屬于男性的專利,而當女性擁槍被精心地包裝成一種時尚時,對槍支的離棄和排斥會產生對脫離時尚的疑懼。片中,密歇根州的一位女民兵坦露道,警察對她來說僅僅是擁有槍支而已,那么自己擁有槍支便可以第一時間保護自己和家人,在其說話時一旁就站著她年幼的女兒,也就是說,在部分女性眼中,槍支能消除對家的威脅的恐懼。
片中,在導演麥克·摩爾和一位槍擊案受害學生父親對導致美國槍支問題困惑不解時,穿插了一個從恐懼的視角出發,簡要回顧美國歷史的動畫片段:從五月花號開始,清教徒們的一大初衷是為躲避舊世界的迫害前往新世界,不安和恐懼是他們冒險的重要動機;接著面對北美土著印第安人時,殖民者因為恐慌而對其訴諸暴力、種族屠殺;再到19世紀美國南北戰爭后,由于黑人自由的逐步獲得,白人出于對黑人的恐懼成立了宣揚白人至上的Ku Klux Klan(三K黨),試圖以白色恐怖來抵御黑色恐怖。再后來,到現代社會,美國白人“抱團”入住單一人種社區,緊鎖房門,紛紛購置槍支和子彈。
對于“恐懼”,學者科瑞·羅賓(Corey Robin)提到,很少有人注意到《圣經》中人物經歷的第一種情感不是羞恥而是恐懼,就在亞當偷吃禁果后在上帝面前坦言,他感到害怕,因為他赤身露體[6]1。這一說法可以有兩層解釋,一是這屬于亞當的個人恐懼,二是鑒于《圣經》在西方精神世界的元典性地位,話語中多了塑造“集體無意識”的意味,即西方人的恐懼更像是與生俱來的。如果說亞當的恐懼只屬于他自己,那么這種恐懼僅為個人恐懼,好比有人害怕坐飛機或輪船,但這只與個體心理、體驗相關,幾乎不對他人造成更大影響。科瑞·羅賓接著闡釋了政治恐懼,即一種對集體安樂現狀的損害,這種政治恐懼是由社會團體的沖突和社會內部矛盾引發[6]3。這實則是一種集體恐懼,即一個社會中的某一群體共同所有的恐懼,它可以視為集體中個體身上恐懼的集合,對個體而言,可理解為“成集體之恐懼”;同時它也是集體中每一個體所感受到的外部對于所處大集體安樂現狀威脅的恐懼,即一種“為集體而恐懼”。
二、“恐懼”的歷史和政治勸說
《科》中頗有戲劇性的一組鏡頭是:科倫拜恩槍擊案當天上午,在科索沃危機中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組織出兵空襲塞爾維亞,電視畫面里時任總統比爾·克林頓發表全國講話并聲稱攻打時盡可能減少無辜人員的傷亡,話音剛落,電視記者便播報有醫院和學校受到炮彈襲擊,而僅僅過了一個小時,克林頓就宣布了本土科倫拜恩槍擊案的發生。導演對于這樣“巧合”的安排似乎在提醒人們注意個中的聯系,有學者認為,通過采訪、紀錄片片段和個人反饋,該片試圖將國內的槍支暴力和國際暴力聯系起來[7]。另外,此片通過實地探查發現,每個月離案發地不遠的空軍基地會收到來自國防部的火箭頭,每次運輸都會經過學校,不過都發生在半夜。同樣,科倫拜恩高中不少學生的父母就工作于離學校不遠的武器工廠。這些事實探討了美國社會中暴力或攻擊性存在的又一方面,即國家政治層面。
學者基欽斯(James T. Kitchens)和鮑威爾(Larry Powell)提出“美國政治的四個支柱”即恐懼(fear)、自戀(narcissism)、消費主義(consumerism)和宗教信仰(religiosity)[8]1,其中第一個支柱便是恐懼。說起美國的恐懼,不得不提前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在1941年國情咨文中提出的“四大自由”(The Four Freedoms),其中第四項就是“免除恐懼的自由”(Freedom from Fear),羅斯福的話應驗或者預設了美國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將經歷的恐懼。第二次世界大戰(二戰),德國和日本給美國制造了自南北戰爭以來最大的威脅[8]9;二戰之后,冷戰拉開序幕;到了20世紀50年代,麥卡錫主義盛行,滲透進美國社會的方方面面,美國籠罩在對共產主義的恐懼之中。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之間,諸如《海濱》(On the Beach) 和《失效安全》(Fail Safe)等關于核交戰的書籍和電影十分受歡迎[8]9。后來,美國又陷入越南戰爭的恐懼泥潭,一大理由是“政治中的‘多米諾理論,即一個地區的關鍵國家落入共產主義陣營,那么其他的國家也會重蹈覆轍”[8]10。美蘇對抗給美國社會帶去的恐懼持續到1991年,直到蘇聯——美國人眼中的“他者”崩塌。到了21世紀,“911”事件的余震很長一段時間也未消退。2005年,在世貿中心的恐怖襲擊四年后,民意調查顯示美國民眾認為次年將會有第二次相似的襲擊發生,45%的美國成年人袒露,對潛在的恐怖襲擊的恐懼使他們倍感壓力[8]12。關于國家層面的恐懼,影片講述科倫拜恩校園槍擊案前,穿插了美國在20世紀直接或間接參與的一系列國際戰爭和沖突的視頻資料。比如,1953年美國廢除伊朗首相摩薩臺并另立國王進行統治;1954美國推翻危地馬拉民選總統,造成二十萬平民罹難;1963—1975 美軍在東南亞殺害近四百萬人;1973年美國在智利發動政變,民選總統阿葉德遇刺;1977年美國支持薩爾瓦多軍事領袖,戰爭造成七萬薩國人遇害;1980年代美國中情局援助訓練本·拉登黨羽以對付蘇聯;1989美國入侵巴拿馬;1990美國入侵科威特;1998 美國誤炸蘇丹藥廠,然后到1999年科倫拜恩槍擊案的同天空襲塞爾維亞。應該指出的是,20世紀的美國本土幾乎未受戰爭硝煙的侵襲,那么政治、國家層面的恐懼又是如何傳遞給大眾,從而去影響美國民眾趨于認同他們這一集體所經歷的來自外部的威脅呢?
“政治語篇的主要語用功能是參與國家事務,進而影響社會和改造社會。勸說指采用一定的策略,通過信息符號的傳遞, 影響他人的觀念、行為, 從而達到預期的目的”[9]83。 政治語篇與勸說行為的功能相融合時,便催生了政治勸說話語,以此達到出于政治考量的勸說效力。總統通過電視對全美民眾的發言屬于官方話語,其目的和受眾與國家重大事務相關,考察美國總統的全國發言或許有助于廓清此問題。《科》中再現了比爾·克林頓總統針對塞爾維亞空襲事件的講話,后者在全國觀眾前對敵方的描述為“machinery of oppression”,即壓迫機器。這一修辭層面的隱喻將一個國家和政權比作壓迫機器,有兩層意思:一是它具有壓迫性,即使人屈服的,而壓迫的對立面就是反抗;二是它是機器,機器是冰冷、機械死板的。除了《科》中提到的,在1998年伊拉克戰爭背景下的公開講話中,克林頓對薩達姆·侯賽因政府的表述是“predators of the 21st century”[10]。 “predator”(可譯作“捕食者”)根據韋氏詞典解釋,其本義指“一種主要通過殺死或吃掉其他生物體來獲取食物的生物體”[11],這一喻體所指涉的意象具有暴力、殘忍、極具攻擊性等特征。此外,話語中的“21st century”并未到來,但已將對方視作新世紀的一大威脅。隱喻通過某一領域的經驗來認知另一領域的經驗。另外,隱喻能夠提供認知的新視角,賦予政治概念以新的意義[9]19。對敵方的形容,賦予其新的易于大眾理解的意義,此舉趨于契合美國的外交價值觀,通過此話語勸說對美方的“先發制人”進行辯護。
另外,“911”事件后,小布什總統發表全國講話宣稱:“每個地區的每個國家,現在必須決定,要么支持我們,要么支持恐怖分子。”[12]修辭即勸說,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提出了勸說的三種模式:一是人品訴諸,即展示說話者的品格;二是理性訴諸,關乎語篇中的邏輯論證;三是情感訴諸,表示說話者和語篇對聽眾和讀者的影響[13]。小布什發言的立場很明確,即其他國家必須采取立場,這一表達實則為“情感訴諸”的勸說策略,即對受眾情感的激起。 基欽斯和鮑威爾認為,布什將這次戰爭(反恐)定義為一種情緒(emotion),因此,美國人是與恐懼為戰——“War on Terror”[8]14。再比如,在小布什的公開發言措辭中“evil”(邪惡)一詞的出現頻次較高,他先是稱恐怖組織為“evil-doers”(惡人)[14];之后,在2002年,他首創“邪惡軸心國”(Axis of Evil)一詞稱呼伊朗、伊拉克、朝鮮三國[15]。而“Axis”(軸心)一詞最早是用于指稱二戰時期的法西斯陣營,這一表達從側面觸發了美國社會的恐懼聯想。“evil”作名詞主要表示痛苦、不幸和災難等意思,可以看出,小布什的政治勸說是帶有強烈的情緒、心理導向的,且在描述政治上的對立勢力時常與帶有負面情緒的詞語進行關聯以此營造充滿威脅的話語進行恐懼勸說。在《科》中,就在小布什說完帶有“evil-doer”那句話后,畫面中馬上配上了一張因恐懼而失聲驚叫的成年女性的臉。
作為一種政治語篇,領導人在政府層面的話語對于社會和民意的影響應該是顯然存在的,而克林頓和小布什總統的政治語篇實則是將其“為集體而恐懼”對民眾進行勸說,使后者作為集體中的一員去共情這一恐懼,民間的不安全感和戒備心便會隨之波動。
三、媒體話語權力:一種“恐懼規訓”
“權力可以被視為一種能力,即某行為體促使其他行為體做其原本不會去做的事情(其代價為前者可以接受)。權力也可以視為對結果進行控制的能力”[16]。在此基礎上,學者王華生認為,話語具有對其他人意志和行為以及事態發展結果的控制能力,不同的媒介形態由于其自身的性質特征會抑制或強化某些話語的傳播,從而形成話語權力[17]。也就是說,電視、報刊等媒介以其自身的傳播力和影響力,也就擁有了自身的話語權力。提及話語權力理論,作為后現代主義者的米歇爾·福柯的權力觀是分散、去中心和多角度的。在討論擁有“訓練”這一主要功能的規訓權力時,其在《規訓與懲罰》中認為:“這是一種謙恭而多疑的權力,是一種精心計算的、持久的運作機制,與君權的威嚴儀式或國家的重大機構相比,它的模式、程序都微不足道”[18]。對此,學者何衛華認為,福柯排斥認為權力停留于宏觀結構或統治階級手中的觀點,進而提出了“微型權力”,并稱其為“規訓權力”,這種權力不是個人的特權,而是一種機制,其通過策略和實踐運作的[19]。據此觀點,和政府、國家機構相比,那么普通大眾媒體可以視為“規訓社會”中的規訓體制,它在相對微觀的層面對觀眾進行“恐懼”訓練,使其身體置身、習慣于這樣規范化的訓練中。
與一國總統公開講話這類官方話語權力有所不同,至少從影響頻率上講,報刊、電視等媒體和普通民眾的生活更為貼近,前者對后者的影響自然不言而喻。此外,美國媒體產業龐大且成熟。喬治·格伯納(George Gerbner)在傳播學中提出的“涵化理論”的核心內容之一便是“電視觀眾有關社會現實的觀念更接近于電視所表述的符號現實,而非客觀現實”[20]。也就是說,電視觀眾傾向于認為電視上目睹的就是現實中的實際情況。《科》中的媒體、企業、政客們毫無緣由地就對美國民眾進行恐嚇。比如,曾困擾美國人的“千年蟲危機”(Y2K Scare),使成千上萬的相關行業人員在千禧年到來前倍感恐慌,很多人擔心電腦只工作到1999年12月31日,但實際上擔心的事并沒有發生;萬圣節蘋果里的刀片惡作劇引發了巨大恐慌,在媒體的大肆報道下,人們由于害怕紛紛取消贈送糖果;還有電視節目用大大的標題警告人們電梯的危險等。不妨再看看和槍支、暴力相關的媒體話語。學者巴里·格拉斯勒(Barry Glassner)指出,1990年至1998年間,美國兇殺率下降了20%,但此期間電視新聞對于兇殺案的報道卻增加了600%[21]。《科》的導演邁克·摩爾采訪了美國20世紀90年代頗為流行的犯罪類電視節目《警察》(Cops)的制作人迪克·赫蘭(Dick Herlan),探討為何這類節目都是以白人警察抓捕黑人或拉丁裔為題材。后者的回答是:憤怒、仇恨、暴力等內容更賣座,而容忍、諒解、接受這類題材收視率差。為呈現美國電視暴力報道的偏向性和選擇性問題,片中剪輯了大量新聞報道,它們的一大特點在于:報道的高頻核心關鍵詞為“黑人”“男性”“嫌犯”等。那么,如片中指出,一個潛移默化的影響就是塑造了“黑人-罪犯”這一刻板印象,白人對黑人的恐懼被放大,甚至被利用,黑人在刑事案件中可能成為替罪羊。比如,在紀錄片中,密歇根州檢察官解釋道,在密歇根的郊區,也就是白人聚集區,擁有更多槍支,青少年也就更有可能獲得槍支;1989年波士頓律師查爾斯·史都華殺妻后栽贓給黑人,警方一度信以為真,直到最后才真相大白。
圍繞犯罪和暴力問題,上述例證試圖說明,電視等媒體作為一種話語權力機制,它的策略主要通過提供具有選擇性和側重性的產品,其對美國受眾的規訓就是通過一套程式化同時服務于大多數人情感傾向的議題設置的訓練,以此達到支配、控制、甚至造就人的行為。此處的議題表現為集中報道引發公眾恐慌的群體性事件、刻畫如黑人族裔的群體形象并渲染白人對黑人的恐懼心理。從接受規訓的角度說,規訓的受訓者以個體為單位,直達其身體,“恐懼”也就得以被規訓為生理機能。對一定數量的個體的有效規訓的集合就會產生群體的規訓,最終個體的“恐懼”也就上升為集體的恐懼,即“成集體之恐懼”,比如媒體規訓下的白人群體出于對黑人群體的恐懼,促使前者通過普遍擁有槍支來緩解這一焦慮。
四、結語
《科》通過導演本人在鄰國加拿大的多倫多市做實地探訪揭示:此市某街區接連好幾戶家庭都沒有鎖門的習慣,而美國的情況卻大相徑庭。霍布斯在《利維坦》一書中對此有過相似論述:“一個人外出時他會要帶上武器并設法結伴而行,就寢時,他會要把門閂上;甚至就在屋子里,也要把箱子鎖上。他做這一切時,自己清楚有法律和警察懲辦使其免遭傷害的一切行為”[3]95。由于不安和疑懼,片中的部分美國人用三層鎖對家進行全面防護,這種戒備既是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也如文本所探討的“恐懼”,擁有身體和精神兩種維度。從此部“新虛構”記錄片出發,以美國人的“集體恐懼”入手,闡釋恐懼的哲學概念,并通過對照美國歷史和領導人的政治話語以及美國媒介的權力規訓,剖析了“集體恐懼”——這一美國槍支崇拜的癥結,不失為探究撲朔迷離的美國槍支“成癮”問題的一次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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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鄒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