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瑩
摘 要:小說《迷宮中的將軍》發表于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憑借《百年孤獨》斬獲諾獎后的第七年,是作者以主人公玻利瓦爾對美洲現實與其個人現實的重新觀照。小說中以玻利瓦爾生命的最后半年為敘事主線,通過描繪玻利瓦爾所患之身體疾病、心理疾病、非流行性疾病、流行性疾病,佐以主人公沿途所見的美洲流行病景象,展現出一場“病”之全景。當提及加西亞·馬爾克斯作品的“疾病敘事”,研究者常將目光投向《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等作品,對于《迷宮中的將軍》中的流行病與心理疾病探討較少。以精神分析及醫學人文角度進行文本細讀,可挖掘出作品中存在的美洲之病、將軍之病,甚至作者之病之間的深刻內在聯系。
關鍵詞:《迷宮中的將軍》;加西亞·馬爾克斯;疾病敘事;流行病;醫學人文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1)04-0052-07
在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的文學作品中,“疾病”是個引人注目的主題。這位哥倫比亞小說家對疾病書寫情有獨鐘,“疾病”意象幾乎出現于其各階段的代表作——無論《百年孤獨》,還是《霍亂時期的愛情》《枯枝敗葉》《族長的秋天》,均出現各種“病”之身影。
在其憑借《百年孤獨》斬獲諾貝爾文學獎后的第七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發表小說《迷宮中的將軍》。在《百年孤獨》中,作者著眼于家族的興衰歷程。而在《迷宮中的將軍》中,其敘事視線由族群轉向個體——全書以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Simon Bolivar)的臨終生命歷程為主線,描述了其人生最后一年的故事,映射了拉丁美洲的獨立進程與作者的晚年哲思,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美洲歷史書寫的又一體現。在這部作品中,作者以西蒙·玻利瓦爾之眼觀照美洲,以被疾病包裹的目光去重新解讀這片大陸的流行病與孤獨。“疾病”不僅是《迷宮中的將軍》的基本色和貫穿主人公玻利瓦爾臨終時刻的一系列思維轉變與思考,還是作者藉以對拉丁美洲歷史與個人獲諾獎后對名利與人生全新認知的途徑。《迷宮中的將軍》中所述之病,可分為兩類:一為群體之病,即借由玻利瓦爾行程中沿途所見之美洲大陸瘟疫病況;一為玻利瓦爾的個體之病,展現主人公在“病”之透鏡下的所思所感。以“群體之病”的角度看,馬爾克斯并非第一次在作品中涉及美洲大陸的瘟疫與“天災”。他曾坦承,“從俄狄浦斯開始,我一直對瘟疫感興趣。……瘟疫一直是我重復出現的一個主題——而且是以不同的形式。《惡時辰》中,那些小冊子是瘟疫。多少年來我都覺得,哥倫比亞的政治暴力有著與瘟疫相同的形而上學。”[1]162可見,“瘟疫”之于馬爾克斯,有肉體(形而下)與精神(形而上)的雙重意蘊。在《迷宮中的將軍》中,作為傳染性疾病意味上的“瘟疫”有多種形式,如天花、狂犬病、淋病。“瘟疫”的每一次出現都對小說敘事有著重要推進。而另一方面,以“個體之病”的角度來打開這部作品,則可發覺玻利瓦爾在其晚年同時罹患身體之病與精神心理之病,即為醫學意義上的“心身疾病”。在小說中,美洲的“群體之病”與“將軍”的“個體之病”作為兩條并行的敘事線,相互分離又彼此纏繞。
一、《迷宮中的將軍》的敘事與疾病
探討《迷宮中的將軍》的“疾病敘事”,首先應梳理其“敘事”。小說的主人公為拉丁美洲獨立戰爭的統帥西蒙·玻利瓦爾。故事從他生命的最后階段寫起:玻利瓦爾(在國內被排擠后)帶領一行親信沿馬格達萊納河順流而下,準備離開美洲回到歐洲度過晚年(玻利瓦爾本為血統上的純正歐洲人)。這場“旅行”的時間自真實歷史上的1830年5月起,這時的玻利瓦爾還只有44歲,無論依19世紀還是現今的評判標準都仍在壯年,卻已體力衰竭、心力交瘁。由此,作者展示出這位“解放者”的人生終點——輝煌落盡后的孤獨與反思。
小說共有八章,結構上可分為兩半,各為四章。前半段描寫玻利瓦爾的“馬格達萊納河之旅”,此時他帶領親信趕往港口,宣稱打算離開美洲。這段旅程的敘事時間為1830年5月8日到23日。而在后半段,玻利瓦爾果然(如同其親衛軍所猜測)并未真的拔營遠走,而是找出各種緣由“留守”,在海岸邊駐扎六個月,直到其死亡。后半段的敘事時間為1830年5月24日到12月17日。
本部作品具有兩條并行的敘事脈絡:將軍百病纏身的晚年生活以順敘形式展開;而對于玻利瓦爾所處的19世紀美洲爆發過的幾次流行病(軍隊瘟疫、城市中的天花等)的回憶則通過插敘與閃回方式展現。而進行深入分析我們會發現,這兩條敘事脈絡并不是按一定秩序地“你方唱罷我登場”,而是交相錯雜、相互摻混。將軍之“病”與美洲流行病之間存在極大的應和關系,而在這之下存在的是第三條隱藏敘事脈絡——作者的“病”。
二、“病”之大全:美洲之病與將軍之病
《迷宮中的將軍》中出現過的“疾病”類型,可依據患病之主體分為美洲流行病與將軍玻利瓦爾所患疾病。鄭理在《論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中的精神疾病意象及其文化意義》中,將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中出現過的“病”分為三類——“流行性疾病:麻風病、天花、霍亂、花柳病(梅毒)、瘟疫等;內科疾病:便秘、腫瘤等;精神疾病:相思病、異食癖、臆想癥、焦慮癥等”[2]12。若根據這一思路看《迷宮中的將軍》,其可以說是一部“病之全書”,這三類疾病在本部作品中均有體現。在這部作品中,既出現了群體之病,也出現了個人之病;既有身體之病,也有精神心理之病;既有流行病,也有非流行性疾病,甚至存在被“訛傳”為流行病的非流行病。多種類型的“病”在小說中通過閃回、插敘等方式來回跳躍,構成這部作品中“病的復調”。
首先,作為“群體之病”的美洲流行病,在文中共出現四次,分別為牲畜瘟疫、天花、狂犬病與淋病。
小說中第一次提及的流行病(牲畜瘟疫),是在將軍的某次病犯后,向身邊的軍士說到“又跟圣胡安·德帕亞拉那個晚上一樣”[3]38,隨即便以插敘形式向讀者交代1820年的一段歷史。那時,“他已經從西班牙統治下解放了十八個省份,把以前的由新格拉納達總督轄區的地區、委內瑞拉特別行政區和基多共和國合并建立了哥倫比亞共和國,自己擔任共和國第一任軍隊總司令”[3]39。看似這是一段美好的記憶,然而,“行軍途中,牲口突然傳開一場瘟疫,倒斃的馬匹在草原上留下一溜十四里長的惡臭的尸體。不少軍官灰心喪氣,不聽指揮,從擄掠中尋求安慰,有的甚至對將軍要槍斃違紀軍人的威脅加以嘲笑”[3]39。可見,此處提及的這場瘟疫,對于將軍當時的戰事起到了毀滅性的負面作用。他剛剛建立起共和國本是春風得意之時,卻因一場不受控制的動物瘟疫,造成將士離德、軍心渙散。而在1830年,當落魄的將軍再一次想起近十年前的這段故事,只得悲戚地說一句,這種人心離散“與當年那個晚上一樣”。
“瘟疫”第二次出現在小說中,是當將軍到達港口城市蒙博克斯。照計劃,他應在這里搭船離開美洲。(而這“計劃”最后證明只是將軍口是心非的幌子,因為他根本連前往歐洲所需的證件都沒有準備。)這時,“這個城市遭到戰爭的破壞,在共和國的混亂中日趨敗落,又受到天花流行的再度摧殘”[3]88。將軍在港口見到不少出天花的人,他們臉上涂滿用于治療的龍膽紫。蒙博克斯(Santa Cruz de Mompox)為哥倫比亞重要城市,擁有悠久歷史(建城于1540年),在教科文組織(UNESCO)的世界歷史城市名錄中占有一席之位。這一城市完整歷經了美洲幾乎各個重要歷史時期——殖民征服時期、獨立戰爭時期、美洲內戰時期與現代化時期(現今),它所見證的,自然包含美洲一度泛濫的天花。對于這一大肆蔓延的天花,許多史料將其推給由歐洲殖民者所攜帶至美洲。然而,對于美洲天花的治療方式,通常使用的是具有一定致癌性、一般用于生產墨水的堿性染料龍膽紫。即使我們不能以現今的醫療觀念評判19世紀的美洲住民醫療方式,但應提及的是,早在1803年(小說敘事時間的近二十年前),便有來自西班牙的傳教士醫師約瑟·薩瓦尼(Joseph Salvani)等人將當時在歐洲已被證明卓有成效的疫苗帶去蒙博克斯[4]1285-1288,但這一疫苗在本部作品中并未提及。將軍本打算在蒙博克斯駐扎并尋求軍民的支持,而這蔓延的傳染病、愚昧與恐慌、擠滿了病殘患者的城市,又一次使他的計劃落空。
小說中所涉及的傳染病,除軍隊中的瘟疫、城市中的天花外,還有狂犬病。當將軍一行到達卡塔赫那(這時,他已取得了出國護照,也就是說,又一次聲稱“馬上就要離開了”),卻發現城內一片驚慌,原來是“上午有一條得了狂犬病的狗咬傷了幾個年齡不等的人,其中有一個不該在那一帶晃悠的卡斯蒂利亞白種女人。瘋狗還咬了奴隸區幾個小孩,終于被人們用石塊砸死。死狗給吊在學校門口的樹上。蒙蒂利亞吩咐將它火化,不僅為了衛生,還為了防止人們拿它進行非洲巫術。”[3]146此處是將軍短暫人生中最后階段所親見的美洲圖景,即為混亂、愚昧的群體病況。此處,“狂犬病”之病、種族歧視之病、“巫術”愚昧之病混雜暈染出一副丑陋而真實的19世紀美洲的歷史景象。持續上演的陰暗環境與美洲悲慘際遇映射在將軍眼中,再一次極具諷刺意味地與他的失勢落寞相呼應。
小說第四次出現流行病,是在將軍聽聞自己的老部下蘇克雷死于內斗、掌權的桑坦德又推倒了他從前的政令時(這時他仍在卡塔赫那,“將軍說他想去歐洲”,但身邊人“都看不出將軍真有動身的打算”[3]166),軍中開始蔓延淋病。“起因是在翁達期間有兩個女人每天晚上來駐地鬼混,以后士兵們路過每個地方都尋歡作樂,繼續傳播。最后沒有一個士兵沒被染上,正規醫師和江湖郎中都束手無策。”[3]166-167而“淋病”這一問題,一直持續到小說結尾,也即玻利瓦爾的死亡。玻利瓦爾的軍隊無疑是其繼續流連美洲的精神支撐,它的存在代表著玻利瓦爾生的希望、重回國內的希望。然而,隨著淋病在軍中的蔓延,“全城已經知道他們面臨的威脅,共和國的光榮軍隊被看成是傳播瘟疫的使者”[3]207。拉丁美洲偉大解放者最大、最后的問題,竟是并不光彩的、令人難以啟齒的“淋病”。由此我們發現,在將軍人生中的各個關鍵階段,都出現了這種“詛咒般”的、使他的偉業功虧一簣的流行病。無法抗拒的命運,構成將軍悲劇人生的內核。
在小說的“歷史敘事”上,馬爾克斯的社會責任感體現為一定的真實性抒寫。他從不回避美洲歷史的丑陋場景,正如其所說,“我經過長時間的思考,終于懂得了,我的職責不僅僅是反映我國的政治和社會現實,而是要反映本大陸乃至全世界的現實,決不忽略或輕視任何一個方面。”[5]82與玻利瓦爾時期的拉美現實對照,種種“瘟疫”并非杜撰、確有其事,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迷宮中的將軍》一作具有寫實性與歷史真實性。然而,這并不能代表讀者可將這部作品全然視為一本“歷史紀實類”的讀本。因為,從對主人公玻利瓦爾的描寫中,我們會察覺出這部作品“真實中的謊言”。若說群體流行病的蔓延在全篇敘事中作為玻利瓦爾潦倒晚年的起因與底色而存在,那么敘事主線上的玻利瓦爾的健康狀況則是另一種更加復雜的景象,因為與“群體病”的瘟疫等僅作用于身體的病癥相比,將軍所經受的“病”不僅在其身體,還在其精神。
將軍的身體之病,在小說中似乎較為明確,即“根據病人頸項無力、胸部下陷和臉色枯黃的癥狀,判斷主要原因是肺部損害”[3]215“根據皮膚顏色和晚上發燒,認為是慢性瘧疾”[3]217。此外,玻利瓦爾還“患有嚴重的便秘癥,以致面黃肌瘦,高燒不退”。而此時的主人公除去隨行醫師為其診斷的身體疾病外,還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小說中僅是直言將軍經受“譫妄”(小說中主要表現為精神錯亂)便有五次,時間上貫穿作品始終。這種病癥的出現本就具有諷刺意味,因“譫妄”“常見于老年人”、又被稱為“老年期大腦功能不全綜合征”[6]263-265,而這對于尚僅有四十四歲的玻利瓦爾,顯然來得過早。“譫妄”的主要病征為意識障礙、認知功能障礙等,在小說中則表現為將軍最后半年人生的日夜顛倒、情緒波動、幻覺、神情恍惚、沖動行為。一方面,他的確為其所苦;另一方面,這種精神疾病也一定程度上使其沒有快速死去(“人們都不明白像他這樣瘦得皮包骨頭的人怎么還能活著”[3]63)。小說中玻利瓦爾的身體情況經常劇烈地忽好忽壞,而若只考慮生理原因,這種情況并不符合常理,因此有足夠的理由推測在其間的心理作用,即使此種“心理作用”脫胎于某種精神疾病。而與此同時,另一明顯的故事情節即為軍士與醫師們出于對玻利瓦爾的恐懼敬畏或心理治療意識缺乏(畢竟,小說的背景是醫療理念尚不完善的19世紀)。對這一問題,在小說中我們不難發現,對于將軍的心身疾病,醫師們無一能夠起到作用。正如同他們也未能為軍隊中的瘟疫幫助(如上文所提及的表達,“束手無策”[3]167),當隨軍醫師試圖治療玻利瓦爾,開出的“藥方”卻只是具有安撫作用的“一大杯葡萄酒、一杯西米露”[3]188。文中醫師所使用的治療理念,仍局限于“自然療法”手段下將養軀體的方式,而對于將軍精神疾病似乎未能進行正式治療。這又構成了將軍晚年“孤獨”的另一側面——其人其病都被置于了“漠視”的角落。另外,若我們將小說中的群體性流行病“拉美之病”與將軍的個體身心疾病相聯結而重新審視整體的敘事結構,便會得出一個全新發現,即敘事的閃回跳躍恰巧是將軍所患精神癥(“譫妄”)的體現——他的意識處于一種不受身體主觀意愿控制的情況下隨時隨地跳躍。這并不是主人公在健康情況下的“意識流”活動,而是一種模擬精神病患意識活動的敘事行為。如同福克納在《喧嘩與騷動》中“班吉”部分的敘事方式,患有精神疾病的主人公的意識呈現出無理性的特征,因而其記憶(內心獨白)常毫無征兆地發生時空跳躍。《迷宮中的將軍》中玻利瓦爾故事的敘事時間跳躍中也存在這一“疾病”因素。若我們將主人公“意識流動”之中的另一元素——“睡眠”提取出來,將這兩個行為(“記憶閃回”與“睡眠”)并置審視,則會發現另一現象,即對過去的密集回憶常發生于一段突如其來的長睡眠之前。這便又一次側面證明了玻利瓦爾精神疾病的確有其事。不受控制的精神錯亂帶來的意識流動耗費了他的體力后使他陷入用于自體精神修復的睡眠,而當他醒來后,又重新進行這一“現實—回憶過去—睡眠”的心理疾病循環。
小說構建出身體病/心理病的二元敘事結構,而這又是另一有趣現象。以病理學角度看,存在隨社會歷史發展而產生的“文明病”/“傳統病”二元對立關系。即在20世紀前,威脅人類健康的疾病通常是感染性疾病;而在20世紀以后,人類的“天敵”變為心腦血管疾病、腫瘤、意外事故、心身疾病等所謂“文明病”(隨文明發展水平提升而產生的“病”)[7]3。這兩種類型的病癥通常集中出現于不同的時代,而在本部作品中,它們交替出現、交相輝映,使得敘事邏輯中的“現在”與“過去”相互摻雜。這又同時暗合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美學的重要元素之一,即“魔幻時間”——“不同于物理時間,又有別于心理時間,是魔幻現實主義這一流派特有的時間觀”[8]59。由此,玻利瓦爾之“魔幻”與拉美大陸之“魔幻”通過“病”這一內核形成連通器,賦予了作品更深層的意義。
在故事的后部,玻利瓦爾本不具有傳染性的疾病(無論是身體的還是精神上的)在拉美人民眼中竟成為了一種可怕的“傳染源”——“有個槳手莫名其妙地說起坎比略家把英國餐具、波西米亞的玻璃杯和荷蘭的桌布埋在院子地下了,怕的是傳染癆病。”[3]109“癆病”,即肺結核病,確實具有傳染性。然而,玻利瓦爾真的患有這一疾病嗎?從文中可得知,沒有醫師為他下過“癆病”這一診斷,而肺結核病所具有的癥狀(如咳血、胸痛)也并未發生在玻利瓦爾身上。然而,當謠言這樣傳播、眾人這樣相信時,似乎事實真相就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街頭巷尾都說將軍害的是癆病,馬格達萊納河一帶已經人人皆知”[3]109。這又構成了另一種諷刺,即拉丁美洲歷史中的“瘟疫”終于“傳染”了它的“解放者”,而這“瘟疫”,也不只是生理疾病意義上的“瘟疫”——它更是一種在民眾之間大肆蔓延的愚昧、絕望、叛離的“瘟疫”。最終,將軍也默認了這種“疾病”的悲哀,對軍士下令,“對他們(下屬及民眾)說,我害的是癆病,叫他們以后別來。”[3]186這種強加的“非病之病”又在新的層面上印證了主人公晚年的凄涼。至此,玻利瓦爾的健康與戰爭都遭遇了一種徹頭徹尾的、莫名其妙的、厄運般的慘敗。從前獲得的成功與榮譽都在一夕間崩塌、回到原點。馬爾克斯完成了他“小說家的詛咒”——“拉丁美洲的歷史是一場巨大然而徒勞的奮斗的總結,是一幕幕事先注定要被人遺忘的戲劇的總和”[5]105。
三、“病”與“非病”:“將軍”與馬爾克斯的“對鏡自照”
對于《迷宮中的將軍》的作品分類是讀者應辨明的問題。這部作品確實具有一定的寫實性,例如文中的人物、地名、時間脈絡都與真實歷史相切合。但同時,其中的虛構成分也是不應被“正史化”的,它歸根結底仍是一部“重構性”的文本、是作者依靠想象“黏合”而成的“歷史”。史料記載中對于玻利瓦爾的晚年相對匱乏,這種匱乏給了文學作者以想象空間。而在談及《迷宮中的將軍》的創作由來時,作者在小說的“致謝”部分講述了他的創作初衷:“多年前,我聽阿爾瓦羅·穆蒂斯談起他打算寫一本有關西蒙·玻利瓦爾最后一次沿馬格達萊納河旅行的書”“但是兩年后,我得到的印象是這個計劃已經擱置,……那時我才斗膽請他允許由我來寫。”[3]235
阿爾瓦羅·穆蒂斯(Alvaro Mutis)為哥倫比亞著名詩人、小說家,也即馬爾克斯的同胞、同事與多年好友。馬爾克斯所提及的“穆蒂斯的書”正是其所創作的《最后的面孔》。這部“書”不足萬字(事實上,僅有五千余字),且僅描寫了1830年6月29日、6月30日、7月1日三天的幾個片段——與其說是“短篇”,似乎更是“殘篇”。因此,對于好友對這一創作主題的嘗試,馬爾克斯沒有說謊,它的確是“已經擱置”。而在主觀層面上,馬爾克斯這樣說:“除了人物的光榮事跡之外,我更感興趣的是馬格達萊納河,我自幼就熟悉那條河流。”[3]235
這種說法乍看之下似乎合情合理,但若我們按圖索驥,卻會發現另一現象。馬爾克斯說因自己對瑪格達萊納河的了解而寫這部作品,而實質上書中基本沒有出現對這條河的景物描寫。在小說中,每次提及這一地名,馬爾克斯常將其作為“背景”而匆匆帶過。例如,“在馬格達萊納河航行期間”“馬格達萊納河上最好的水手”“通向馬格達萊納河的皇家港”……僅此而已,對河上河畔的景貌再無多言。馬爾克斯對“馬格達萊納河”意象的“偏愛”顯得刻意而表面,這很難不使讀者對其“寫作初衷”產生懷疑。若是這樣,馬爾克斯為何“說謊”?或說,他為什么要對“寫作初衷”這一話題進行遮掩?或者說,這一“致謝”中的“剖白”是否也是小說虛構的一部分?對于這一問題,筆者認為,馬爾克斯的“謊言”(或者說“不甚真誠”)的原因在于,這部作品中存在一種暗含的自傳性、一種蠢蠢欲動的“自我意識”。而小說自傳性敘事的標志之一,即為全文數次出現的意象——番石榴。
比起“馬格達萊納河”,小說中對“番石榴”符號明顯更為偏好。書中數次出現對于“番石榴”的細致描寫,如“將軍一進門就背靠著墻,對窗臺上葫蘆瓢里盛放的番石榴彌漫整個臥室的香氣感到意外”[3]92、“他坐在吊床上,把盛番石榴的葫蘆瓢放在兩腿中間,一個接一個把番石榴統統吃光,幾乎沒有換氣的時間”[3]95、“當時他還經受得起番石榴的氣味和黑暗中女人的無情”[3]158。整部作品,“番石榴”意象出現十余次,每次的描寫均生動有趣、細致入微。然而,“番石榴”作為一種標志性意象,卻并不屬于歷史中的玻利瓦爾,而隸屬于馬爾克斯本人。他把它與自己的童年相連——“回首逝去的美好年代有關:那番石榴的芬芳、充滿香氣的回憶”[9]308。“番石榴”于馬爾克斯而言,是他記憶中的“美洲味道”,也是他始終抱有的精神支撐。在20世紀60年代,馬爾克斯在巴塞羅那居住一段時間后,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哥倫比亞。當地的新聞記者問他為何匆忙回去,馬爾克斯的回答不免有些稚氣:“是試圖記住番石榴的氣味。”[10]305現有史料并不能為我們指明玻利瓦爾是否也享有這份“番石榴傾向”,然而,似乎可以這樣推測,如果以現今的資料連通性都不能得出玻利瓦爾與番石榴之間關系,那么于20世紀查閱玻利瓦爾資料的馬爾克斯想來應更沒有條件確立玻利瓦爾的“番石榴性”。因此,有理由得出結論,通過“番石榴”這一意象,馬爾克斯將一部分自我與小說中的玻利瓦爾所混合。由此,小說具有了一定程度的自傳性。
如果僅通過“番石榴”這一意象仍不能證出《迷宮中的將軍》的自傳性,那么我們仍有另一可供猜測的“證據”——玻利瓦爾與創作這部作品時的馬爾克斯共享同一種心境,即“迷宮心境”。
前文已提及,本部作品生產于馬爾克斯獲諾獎后,是《百年孤獨》的下一部作品。但這時的馬爾克斯,對于榮譽與名氣感受到的不是享受,卻是巨大的壓力。一方面,榮譽在為他帶來(各種形式的)收獲的同時帶來了困擾,時間的擠壓使得“現在一天能寫完一大段落就算萬幸了,寫作變成一件苦差事”[5]31。另一方面,他卻不再能夠像在從前的作品中那樣,將自身的感受直抒胸臆,因為“責任心越來越強了,現在我決定,每寫一個字幕,都會引起更大的反響,會對更多的人產生影響”[5]31。由此,原本“自由寫作”的馬爾克斯在獲諾獎后反而變得“畏首畏尾”,體現之一便在于其“疾病書寫”敘事方式的轉變。先前的作品中,對于“疾病”的種類常直言不諱,如《枯枝敗葉》中醫生的異食癖、《家長的沒落》中“家長”的焦慮癥,無論身體疾病還是心理疾病,馬爾克斯均給出了明確“診斷”。而在《迷宮中的將軍》中,“疾病”開始戴上了“面紗”,馬爾克斯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主人公的“病種”變成了一個需要讀者與作者(甚至是與主人公本人)去合力“解構”的“謎”。與馬爾克斯這段時期的人生經歷相聯系,這種敘事手法上的轉變很難不被歸結為一種名利之下的“異化”。此時的“異化”并不指貶義層面,而是馬爾克斯在心理上有了“諾獎獲得者”的精神負擔。這時的馬爾克斯,尚不能平和對待“諾獎”的光環,他走上了這個巔峰,卻怕自己走不好,也怕自己從此要走下坡路。然而,馬爾克斯十分明白,“走下坡路”總是會開始的,“光環”早晚會消退,而問題在于——“我不想跟任何人爭名利。……但是一旦登了上來,下一步怎么辦呢?要下去,或者爭取明智地、盡量體面地下去。”[5]31
“體面”是個關鍵詞,因為在《迷宮中的將軍》中,主人公并非“體面地下去”,而是如其所言“在窮困潦倒中赤條條地死去”[5]129。此處,作者與他的主人公形成了一種對立關系。或說,他在借助自己筆下主人公的故事抒發一種成名后的恐懼,即“這個高峰我走上后,該如何下來?”“要怎樣走出這迷宮?”對于這些問題,很明顯的是,作者心中并沒有答案。因而在這部作品中,馬爾克斯采用了可以說是一種啟蒙主義者的筆法,借人物之口提出自己的疑問,“逼迫”讀者與他一道思考、尋求解答。馬爾克斯自身情感的被迫“內傾”在《迷宮中的將軍》中表現為主人公玻利瓦爾的“外傾”——怒吼、暴躁、疑惑、痛哭,這些被作者壓抑的情緒由他的主人公進行宣泄。
馬爾克斯會在這個人生階段想起玻利瓦爾,或許正如其所說,“權力的孤獨和作家的孤獨十分相似”[10]305。有趣的是,作者在青年時期便有著對玻利瓦爾的認同,不過是在另一方面——當年少的馬爾克斯在校時拼字成績不好,便安慰自己,“聽說偉大的玻利瓦爾(和他一樣)拼字也很差”[9]53。這似乎是種巧合,無論青年馬爾克斯還是老年的他,看待玻利瓦爾形象的側重點都并不在其功績,而在其性格或能力上的錯陋缺陷。馬爾克斯在“玻利瓦爾問題”上并未曾體現出英雄主義的“偶像包袱”,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他能夠做到以戲謔嘲諷的“反英雄”手法對其進行描繪、為何他敢于將自身困頓折射于玻利瓦爾。也許正是因為,這一偉大人物在他的概念中,不過是個與他自己一樣有著弱點和“精神迷宮”的普通人。由此,作者將困頓、迷茫的晚年玻利瓦爾形象染上了自身之色彩,而文中多次大段抒發的情緒,不僅出于這位“解放者”,而同樣出自困于鮮花與榮譽而自覺難以為繼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本人。馬爾克斯在玻利瓦爾的故事中找到了情感共鳴,而整個敘事也至此達成了形式與內容的回扣。一方面,在玻利瓦爾的敘事圈層中,全美的流行病與自己的身心疾病交替上演,全篇罩滿陰云。另一方面,以“番石榴”等元素為突破口,讀者得以撥開這層“病”的迷霧看見玻利瓦爾故事中的“自我性”。
四、結語
作為一部歷史小說,《迷宮中的將軍》一度受到美洲主流媒體的排斥,因其對玻利瓦爾狼狽潦倒晚年的描寫實在過于“非常規”。“將軍”玻利瓦爾因其建立統一的“大哥倫比亞”共和國設想,常被視為拉美獨立的化身,而馬爾克斯卻非要將這一偉大解放者“拉下神壇”。《迷宮中的將軍》在美洲的“玻利瓦爾資料”中,無疑是一部“反英雄”敘事作品。它繞過了常被再創作的玻利瓦爾功績與遺產,而著重描繪這位偉人的“病與殘”。“作者似乎要在眾多的溢美之詞中尋找一些黑暗的裂痕,從而把神圣的‘解放者從一個個神話中解放出來。”[11]230因此,他著力于表現主人公的悲慘、孤獨、痛苦,以此使人物“回歸”丑陋與真實。這個“解放者”與先前任何文本中的西蒙·玻利瓦爾都不同,他似乎是個全新的人物:他有潔癖,他疑神疑鬼、多愁善感,他還幽默風趣、時常與身邊人開玩笑或講笑話,他胃口大得驚人,他喜睡吊床……諸如此類,種種細節描寫使人物的塑造更加豐盈,躍然紙上。然而,饒是《迷宮中的將軍》在歷史書寫與小說敘事上都有其獨特價值,它在馬爾克斯作品中的相對“冷待”也是確實的。“小說在墨西哥、哥倫比亞、阿根廷和西班牙等國同時發行,初版只有幾十萬冊,而且反應大大遜色于以前的作品。明證之一是它的第一次印刷幾乎是在兩年后才售罄的。”[11]233而馬爾克斯的擔憂與焦慮也成為了現實。榮獲諾獎成為他創作生涯的轉折點,只不過這一“轉折”,不是向上,而是向下。“從此以后,加西亞·馬爾克斯似乎不再享有每出一本書都好評如潮的特權。”[11]233
馬爾克斯向來不諱言“家長之病”——上校“沒人寫信”,族長“遭受秋天”,格蘭德大媽“出場即為葬禮”……而這次,輪到了“將軍”。但同時也可以說,對于大篇幅地細致抒寫“家長”精神狀況的嘗試,到《迷宮中的將軍》時才正式出現。而馬爾克斯在其“疾病書寫”系統中,終于由祖國之病、祖先之病、家長之病、統治者之病寫到了自己之病。在小說敘事中,除去對拉美革命時期爆發的大規模流行病描寫與作為故事主人公(而不是作為非虛構性歷史人物)的玻利瓦爾的身體與心理疾病描寫,另一引人深思的現象便是敘事中醫療措施描寫的缺失。對于這一“療愈缺失”現象,我們或可推測為是出于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不通醫護知識、為免出錯因此不做贅述,但或許也可作另一猜測,即認為這是作者的刻意留白。在此,馬爾克斯提出了一個問題——應怎樣治療玻利瓦爾?這不僅是向讀者所提出的問題,也是作者向與囚于自身榮譽與驕傲的晚年玻利瓦爾身處相似處境的自己所提的問題。
當被問到“(自己的著作里)你最滿意的是哪類書”,馬爾克斯言簡意賅,“描寫孤獨的書” [5]77。 “孤獨”在人類情感中,是個寬泛的概念。無論疾病,還是榮譽、敗落,都會帶來各種形式的孤獨。而人類該如何“療愈”這些孤獨,便是作者提出的問題。“拉丁美洲的孤獨”是美洲文學的一個經典主題、也是馬爾克斯幾乎于每部作品都會涉及的問題,在《迷宮中的將軍》中,這一“孤獨”落在了“疾病”。美洲的瘟疫與玻利瓦爾的心身疾病、馬爾克斯的焦慮癥狀共同構成這一孤獨的歷史與現實。那么,“怎么才能走出迷宮?”對此,馬爾克斯早有預言:“孤獨的反義是團結。”[5]109來自“疾病”的“孤獨”或許暫時不會被消滅,但它永遠可被對抗、被挑戰。欲走出“迷宮”,委頓原地無濟于事,唯有團結或可覓得出路。至于應如何“團結”,作者在文中并未給出具體方式,但我們或許能從馬爾克斯的“詩學”中窺見一二。在《百年孤獨》中,作者說道:“面對壓迫、掠奪和孤單,我們的回答是生活。無論是洪水還是瘟疫,無論是饑餓還是社會政治動蕩,甚至多少世紀以來永無休止的戰爭,都沒有減弱生命壓過死亡的頑強勢頭。”[12]25川流不息、不為困境所阻的生命,是玻利瓦爾所未能做到的、馬爾克斯極力擁有的,也或許就是“孤獨”與“團結”問題的“應許之地”。
參考文獻:
[1]美國《巴黎評論》編輯部. 巴黎評論·作家訪談I[M].黃昱寧,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162.
[2]鄭理. 論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中的精神疾病意象及其文化意義[D].廣州:暨南大學,2018:12.
[3][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迷宮中的將軍[M].王永年,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4.
[4]Carlos Franco-Paredes, Lorena Lammoglia, Jose Ignacio Santos-Preciado. The Spanish Royal Philanthropic Expedition to Bring Smallpox Vaccination to the New World and Asia in the 19th Century[J]. Clinical Infectious Diseases, 2005,41(9):1285–1289.
[5][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門多薩. 番石榴飄香[M].林一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
[6]盧世臣,張曉艷. 老年性譫妄病人的護理[J].山東精神醫學,2001,14(4):263-265.
[7]洪煒. 醫學心理學[M].北京:北京大學醫學出版社,2009:3.
[8]李德恩. 拉美文學流派的嬗變與趨勢[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6:59.
[9][英]杰拉德·馬丁. 馬爾克斯的一生[M].陳靜妍,譯.合肥:黃山書社,2011.
[10][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美]吉恩·貝爾-維亞達. 加西亞·馬爾克斯訪談錄[M].許志強,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305.
[11]陳眾議. 加西亞·馬爾克斯傳[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
[12][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百年孤獨[M].黃錦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25.
編輯:鄒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