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烹小鮮”看《紅樓夢》結局

唐玲

《紅樓夢》被譽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僅在餐飲方面，書中出現的菜肴就多達180種。比如令劉姥姥驚詫的茄鲞、讓賈寶玉惦念的荷葉羹，還有雞髓筍、火腿燉肘子、牛乳蒸羊羔、胭脂鵝脯、糟鵝掌、烤鹿肉、蒸螃蟹、酸筍雞皮湯、豆腐皮包子、糖蒸酥酪、藕粉桂糖糕，松瓤鵝油卷、野雞瓜齏等等，可謂包羅萬象，蔚為大觀。這些佳肴美饌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奢靡享樂的貴族生活。

如此精巧繁復的菜式，必然需要一個完整的廚房建制承擔烹調重任。從《紅樓夢》的敘述中可以看出，賈府在飲食上實行供給制，每人每日按等級各有米、肉、菜、錢分例，由廚房從總管房統領了一起做。榮寧二府各設廚房，榮國府廚房主要負責賈母、賈政一家及幾位小姐、賈璉、王熙鳳的餐飲，賈赦及邢夫人雖住榮國府，但另有廚房單開火。在賈寶玉及姊妹搬進了大觀園后，園子里又開了小廚房。

小廚房首次出現于《紅樓夢》第51回，為避免冬天出入受寒，王熙鳳建議在園子后的空房子里，找幾個廚子女人，把園子里人的分例領出來，單給他們弄飯。從此，小廚房橫空出世，賈府里又多了一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舞臺。當日王熙鳳提議時，賈母盛贊不已，然后說：“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真可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從后面幾十回的經歷看，小廚房正像打開潘多拉的盒子，引出無盡事端。

第一次風波是由一碗燉蛋羹引起的。迎春房里的司棋想吃蛋羹，叫小丫頭蓮花去小廚房要。管廚房的柳嫂子一口回絕，說：“我倒別伺候主子，只預備你們了……連姑娘帶姐們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兩只雞兩只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蔬菜，你們算算，夠干什么的？”蓮花馬上反唇相譏：“為什么上次晴雯姐姐想吃炒茼蒿，你就忙問‘肉炒雞炒，還狗顛似的親捧了去？”。凡事不可偏聽，然而到了62回，寶玉房里的芳官就扎扎實實地展現出對待不同對象的天壤之別。芳官讓柳嫂子給做碗湯，盛半碗飯。柳嫂子送來：“一晚蝦丸雞皮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碗腌的胭脂鵝脯，一碟四個奶油松瓤酥卷，并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隔著書頁都能感受到這份美食的活色生香。芳官要的是一個人的量，結果三個人吃還有富余。碧瑩瑩的粳米是專供主子的，還搭配了精工細作的各式小菜。然而芳官卻并不領情，說“油膩膩的，誰吃她這些。”原來柳嫂子想把女兒送進怡紅院當差，所以一向特別親厚。最后，受到怠慢的司棋一怒之下帶人砸了小廚房，連燉蛋羹都潑在地下。東西不但沒省下，反而糟踐許多，兩邊還結了梁子。

又有一次，探春房里的蟬姐去小廚房找人買糕，芳官卻拿著新買的熱糕掰成小塊打雀玩。于是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斗上了氣。最后蟬姐說：“雷公爺爺也有眼睛，怎么不打這做孽的？我可拿什么比你們，又有人進貢，又有人作干奴才，溜溜你們好上好兒，幫襯著說句話。”

不是拌嘴就是打架，小廚房里總是一幅雞飛狗跳的景象。然而這個差事掌管著園子里四五十人的分例，自然也惹人眼紅。在61回，柳嫂子因玫瑰露丟失一事被收押。園里的人得知以后，立刻開始了各自表演。和她平時不和的人，趕緊起個大早，找平兒訴說柳嫂子種種不妥。管家林之孝家的馬上指派秦顯家的代理小廚房。秦顯家的赴任后一邊查找賬目虧空，一邊忙不迭地備了“一簍炭，五百斤柴，一擔粳米”，送到林之孝家。又忙著打點送賬房的禮，又忙著設宴招待小廚房的各色人等，為日后大家照應。正在手忙腳亂，事情突然反轉。柳嫂子官復原職，一場鬧劇結束。秦顯家的不但白忙一場，還要自己賠補虧空。表面上園子里恢復了平靜，可實際分明是管理失效，病入膏肓。

又過了十余回，到了73回，探春告訴賈母，園內“漸次放誕”，竟開了賭局，頭家有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輸贏。清朝中期以前，一吊錢約值一兩銀子，所以這是相當驚人駭目的數字。賈母的心腹丫環鴛鴦，月錢只有一兩，賈母的月錢也不過20兩。無怪乎賈母立即雷霆震怒，查出設賭局的大頭家，其中一個是柳嫂子妹妹，一個是林之孝家姨親家。可見柳嫂子化險為夷后，逐漸做大，勢力直追管家。到了75回，就出現主子的細米不夠吃，只能吃下人白米飯的窘況。

圍繞著小廚房的枝枝蔓蔓，前后穿插20余回。它們看似支離破碎，卻表現出賈府內部日益嚴重的矛盾和每況愈下的衰頹。一葉落知天下秋，一個小廚房如此，其它機構如茶房、洗衣房、古董房、賬房，就可想而知了。

治大國若烹小鮮，《紅樓夢》用“烹小鮮”來暗示大結局——那就是積重難返，大廈將傾。賈寶玉曾對襲人說：“叫我還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我想，在書寫這些情節時作者也一定懷著同樣的悲痛：“叫我還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對于大觀園這個寄托了他無限美好感情的天地，他既滿懷留戀，也滿含決絕。他深知，美則美矣，死則必死。在即將到來的狂濤巨浪中，這個世界沒有一線生機。或者說，作者沒有在任何一個人、一件事上，為其留下一點生機。一切因果都已寫好，只等一場暴風驟雨，走向無可挽回的覆亡。由此可見，《紅樓夢》后四十回“蘭桂齊芳，家業復起”的結局，完全是續寫者的一廂情愿。從小廚房的一系列情節看，真正的《紅樓夢》只能是一敗涂地的結局。

作者真正想表達的是：因為種種原因——內因為主，兼有外因——這個美麗的世界只能走向滅亡。作為太陽西沉時最后一縷余暉的見證者，他要用自己的筆墨，抓住最后的吉光片羽，為那些“生不逢時，有命無運”的人物，留下永恒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