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毅 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
日本動畫導演今敏(1963-2010)的作品以想象的瑰麗奇譎、鏡頭語言的豐富、敘事方式的大膽等特色著稱,在世界電影史中有著不容忽視的地位。《紅辣椒》突出體現了作者的創作追求,也暗含著對日本現實社會及日本民族心理的豐富而辛辣的隱喻。
《紅辣椒》講述的是日本人發明能夠進入人的夢境而進行心理治療的儀器——DCmini 后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故事有兩條線索:一是夢境女郎“紅辣椒”對警官粉川進行心理治療;二是三臺DCmini 失竊并最終引發夢境和現實世界的交融,“紅辣椒”的真身——千葉墩子醫生與同伴一同挽救事態。除此之外,還有女主角千葉墩子/紅辣椒與警官粉川、開發DCmini 的天才胖子時田、理事長助理小山內等人的感情線索。最終,粉川的夢魘揭開謎底,現實與夢境重新分開,千葉墩子也坦率地與所愛之人時田走到一起。
今敏以“在心理迷宮中的民族自我反思”為核心導演了該作品,在夢境與現實的模糊界限中,探求人的本性和現實的沖突。作為電影藝術發展根基的一部分,其中序列意識與恩情義理、自我認知的矛盾沖突以及“微”“和”“破”“秘”等審美心理尤其值得挖掘。
日本民族文化心理中,等級序列意識和對“集團我”的認同具有突出特色,這源于日本父權家長制內嚴格的縱式等級秩序。日本以家長權力為核心,采用等級身份制,社會極重視縱向的序列關系。即便經歷了向西方學習的明治維新,“等級”意識仍深入日本人民的內心,而與西方民主制度國家對“平等”的追求不同。在這樣的序列意識的影響下,日本民族還形成了恃強凌弱的性格,以及恩情義理等觀念。
在《紅辣椒》中,理事長便是“家長”形象的代表。理事長對DCmini 的項目開展與否有完全的決定權,不容下屬過多的辯駁爭取,這是日本家長權力在制度上、外在行動上的體現。而故事發展到后來才揭曉,理事長正是盜走DCmini 的最終黑手。他將職員冰室作為“誘餌”,使冰室的夢魘直接侵襲其他人意識,而把自己的夢境隱藏在這個夢魘的最深處,這隱喻了人在夢境的潛意識中也牢牢被“家長”把控著,進一步表現了“序列感”與家長威嚴已深入人的內在意識。
理事長奪走DCmini 控制權,以“看守‘夢’這個人性最后的隱居地”為借口,以自己的想法為世界都應遵循的法則,妄想成為夢境世界的主宰。下肢原本無法行動的他,借助與擁有健康雙腿的小山內共享夢境,也能夠在夢里獲得自由的身軀。這種對“自由”的強烈欲望畸形化,表現出來卻是家長控制欲、征服欲的膨脹。而在日本社會中,強者對弱者的控制乃至霸凌確乎已擴散到“等級”系統之外,成為人民普遍認可的觀念。
理事長與小山內則反映了日本上下級間“恩”的關系。電影中,上位的理事長(主人)是小山內的“施恩者”,給予他權力和理想實現后共治者的地位;小山內則為幫助理事長實現目標,獻出了自己的身體乃至精神。
受上文提到的序列意識,以及日本民族的小集團觀念等影響,日本人通常以集體為價值核心,自我意識薄弱。這樣的個性壓抑,伴隨著義理人情等方面的高要求,使得日本民族的心理壓力居高不下。因而日本人的自我認知易陷入內在和外在的重重矛盾中。這也即弗洛伊德所說的“本我”與“自我”“超我”的矛盾。在《紅辣椒》中,夢與現實的沖突是主要線索,也就是說電影主要聚焦的便是夢中的“本我”、本性和表現在現實中的自己的矛盾,是日本人民理想現實、內在外在的沖突。這種潛意識不能表達的原因,第一是父權家長制下女性身份與特質的負面影響:更具備女性特質者在承擔像千葉墩子所在的主任一職時難免受到阻礙,因而千葉墩子壓抑了紅辣椒那樣情緒化、調皮、性感的特征,以冷淡克制的偏男性特征化的面目示人。第二是日本民族壓抑個性的普遍性。日本以含蓄、謹慎、謙和為美,追求個人與集體的同步,而紅辣椒則自我而果敢,勇于表達內心想法,甚至能與人惡言相向。不過,千葉墩子和紅辣椒也并非是二元對立的關系,不能說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她以紅辣椒的身份出現時,眼睛顏色的切換似乎意味著墩子那一面的自我占據上風;夢中小山內剝開紅辣椒的“皮”后露出的也是墩子,仿佛女主角表里自我倒置了……影片后半段二者共同出現在夢與現實的混合體中,并合二為一戰勝了理事長,其實就表明了這兩個自我都是女主角人格的一個側面,只有合二為一才是完整的她。
警官粉川也同樣壓抑著對自己的認知,這具體表現他的理想和現實的沖突上。在他的夢境里,是懦弱地妥協于現實的自己“殺死”了浪漫而熱情的自己,他才終于達到與自我的和解,奪回對自己夢境的主導權。
值得注意的是,在表現自我認知的矛盾沖突的同時,今敏在電影中并未對“本我”和人的本性表現出否定的態度。千葉墩子最終選擇大膽表露潛意識中對時田的愛,時田堅持著幼稚而貪吃的本性也贏得了墩子的愛,粉川找回了迷失的熱情、隨即在自己的夢境中上演了一出漂亮的“英雄救美”。而“反派”一方的冰室、小山內、理事長的行為各有能夠充分解釋的理由。這與日本民族心理中“人性本善”的思維相契合。
黑川雅之在《日本的八個審美意識》中提到了“微”“秘”等概念,這些都是日本民族的文化心理中重要的概念。《紅辣椒》主要體現了“微”“和”“破”“秘”幾點,其中“和”在黑川雅之原文為“并”,這里用更廣為人知且概念相近的“和”一詞替代。
這些心理的形成與日本地理歷史等因素有關,這便是與“微”相通的另一種心理——“物哀”。“物哀”指“感知主體接觸到感知對象后的一系列主觀情緒”,具有瞬時性、悲劇性、宿命性的特點。“微”則指因事物的瞬時性而注重每個細節,這種“細節中包含了一切”的思想是日本的基石。
“微”中對細節的注重可以體現在《紅辣椒》全片的美術風格。影片雖為動畫形式,也因講述夢境的故事而具有很強的虛構性,但無論人物設計還是場景道具,都以寫實風格為基礎,極其注重細節。此外,“物哀”意識還強烈體現在夢魘中的盛裝游行隊伍里。這個龐大的隊伍由各個人的夢境混合而成,包含了種種不具備生命的事物——日本文化傳統符號如鳥居、人偶、妖怪等;現代的形象如冰箱等。這或許寓意著日本文化來源的多重性,也暗示社會的分裂。這個隊伍又要走向哪里?影片中墩子回答說:“去了就不能再回來的彼岸吧。”這是一支走向滅亡的隊伍,它們的游行是走向滅亡前最后的狂歡。“滅亡”寓意理想在現實面前無處躲藏的破滅,游行的出現暗示人對臆想的沉溺、意識的崩潰。因而游行雖熱鬧,游行的角色雖有趣,整體卻透露了一種瞬時感、宿命感和悲劇感。這正是日本民族“物哀”心理的生動體現。

“和”也是日本文化心理的一面。序列意識的等級壓制與“和”在日本并不沖突,日本民族不反抗等級,而追求自覺地守序,歸順于集體,“各得其所、各安其分”;這種思維進一步發展便是對人與自然和整個社會的和諧的追求。與此有關的還有日本“萬物始一”“循環往復”的最原始的思想。提及這點,便可能想到電影中兩個女主角在時田體內合為一體后誕生的嬰孩吸食著夢境長大的場景,又誕生出無窮力量。
與此同時,日本民族文化心理還有“破”的成分,即極端的刺激、平衡的破壞。“彼此間過于穩定的秩序,往往容易走向穩定的另一面。”這種心理加之平日的壓抑,使得極端化的行為與審美表達在日本當今文化中處處可見。《紅辣椒》中這一經典片段就是該心理的體現——夢境世界與現實世界初融合時,理事長夢魘中的游行隊伍闖入現實,日本居民隨之一同做起白日夢、參與到游行中,整個城市的景象變得荒誕而混亂。這短短的幾分鐘暗含了大量諷刺:壓力巨大的上班族排著隊帶著燦爛的笑容從高樓一躍而下;年輕人說著“萬事皆空,不如無為”沉浸虛擬世界、逃避現實;一群人爭先爬上游行中的“王座”,爭奪權力……在這場狂歡里,人們終于走向毫不掩飾欲望的另一個極端。“破”還體現在對規則的打破,今敏的夢境充斥著空間與場景的任意轉換、人物的任意變形等“打破規則”的象征,電影也因此造就了獨具特色、震撼人心的“視覺奇觀”,它的鏡頭設計、藝術表現和敘事手法后來都被克里斯托弗·諾蘭的《盜夢空間》所借鑒。這些打破規則、重建聯系的手法更是擴大了《紅辣椒》使用種種隱喻的空間。
隱喻,也是日本民族“秘”的心理的體現——“所有主張和表達,都避免去刺激對方,而是讓對方自主地創造和想象”。因此今敏的作品沒有直白地“喊口號”,而是通過敘事、情節、鏡頭、色彩等各種手法進行隱喻,來傳達真正想要表達的主題,最終造成影片朦朧、深邃的基調。
《紅辣椒》作為一部動畫電影,充分利用了“動畫本體的仿真性和假定性”,發揮動畫極富創造力的優勢;其內容本身充斥著的對奇幻夢境的表現,有利于我們對影片人物、影片主題和種種隱喻的充分解讀。這使其背后的根基——社會文化以及民族心理得以充分彰顯。從這一講述夢境與現實的沖突的故事中,能感受到日本民族文化心理中序列意識與恩情義理、自我認知的矛盾沖突、審美心理的“微”“和”“破”“秘”三大特征,而進一步理解文化與電影藝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