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玲
教育不僅是代際流動的重要渠道,也是社會階層再生產的重要途徑,在決定個體生活際遇上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①。自二十世紀全球范圍興起免費教育,世界上很多國家與地區在不同層次的教育上都經歷了持續的擴張。然而,諸多研究表明在很多工業資本主義內部,教育持續性擴張并沒有改變不同階層受教育程度的實際差距。對于階層間受教育差距究竟是擴大還是縮小這一問題的探討,至今學者們莫衷一是,對這種差距本身也呈現出不同的解讀。然而,幾乎可以達成一致的是,那些相對較高的階層在教育擴張中受益更多,特別是在很多資本主義社會中,中產階層的孩子相比來自弱勢階層的孩子更容易得到教育擴張釋放的紅利②。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教育不公平的狀態得到了學術界廣泛關注,為解釋這一狀態,學界進行了大量研究。針對不同教育機會與社會分層,學者們提出了很多真知灼見。有學者對教育機會擴大與社會結構變化的關系進行了探討③;有學者對家庭教育支出與階層差異進行了分析④;有學者從家庭資本角度探討教育公平問題⑤。毋容置疑,這些嘗試對我們理解已知的階層差異狀態大有裨益,在制定旨在縮小階層差異的教育策略上具有很大的啟發性。但就目前社會學視角對國內教育公平的研究來看,絕大多數研究依舊將“起點公平”作為研究重點,而對教育過程如原生家庭資本之間的差異、家長在教育動機與教育期望存在的差異、教育價值觀與文化上的差異等“過程研究”相對不足。
布迪厄指出,家庭是社會再生產的重要場所。從家庭維度對教育公平進行分析的研究中,家庭教養方式階層化的研究視角日益引起學者們的普遍關注⑥。作為文化資本身體化的一種途徑,家庭教養方式通過父母向子女傳遞與學?;蛏鐣噙m應的知識、策略、習慣和風格,潛移默化地對子女產生影響⑦,具有鞏固和促進優勢家庭的優勢傳遞、增強代際再生產,進一步穩定階層壁壘的作用⑧。
在體現家庭內部資本與教養方式間關系的研究中,黛安娜·雷伊展示了英國中產階層母親如何運用語言(語言也是文化資本的一種形式)來加強家庭與學校間關系,從而發揮他們的階層特權優勢⑨。安妮特·拉魯則通過對美國家庭的研究向我們展示了“文化資本的本土傳播”,其在《不平等的童年中》中詳細描述了中產階層如何“協作培養”孩子各方面的技能與才能,而這些在孩子身上的投入不僅可以幫助孩子在社交能力、語言使用、自我解決問題等方面形成自己廣闊的視角,且可以為他們日后獲得良好的發展機會鋪平道路⑩。近年來,中國本土的一些學者也從家庭教養方式角度對教育公平以及階層壁壘形成展開了相關學術討論?。上述研究多將中產階層與勞工階層的父母進行了二元對比,雖為家庭教養實踐的研究提供了啟發性視角,但絕對的二元分類對比,并不能有效捕捉到各階層家庭中不同社會群體因資本與教育優勢的不同而在教養實踐中的差異性。本文認為,雖然很多學者在研究時將“中產階層”設定為某種特別的研究對象,但實際上就目前中國的實際情況看,尚不存在一個統一的中間階層,并且中間階層的內部構成也具有很大差異,各個群體在經濟利益、文化程度以及生活方式等方面差異性大于一致性?。換言之,目前在中國中產階層內部很難形成某種統一的利益訴求,中間階層內部群體不同成份的研究就成為學術界新的研究熱點。在教育場域中,一方面,中產階層的父母常??梢岳米陨黼A層的優勢而獲得更多的教育資源;另一方面,在中產階層內部,群體的異質性也不容忽視,表現在資源異質性的中產階層內部,由于資源上的差異導致了不同家庭的實際教育優勢差異性較大。因此,對社會同一階層但不同群體家庭發揮自身優勢的動態描述將有助于我們更為全面地了解階層內部可能存在的不同的教養價值觀與教養方式,獲悉同一階層內部不同的父母群體如何利用有限的資源在結構限制下進行教養實踐,從而呈現出不同教養方式間轉變的動態過程。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以中產階層家庭為例,采用質性研究方法對父母在家庭教育領域的作用進行對比分析。本文將在當前親職敘事的脈絡與時空環境下,探討在社會經濟轉型背景下,父母自身資本地位的高低及對孩子的教育期待是如何影響其教養方式,了解中產階層父母為實現對孩子的期望會做出怎樣的教育決策,以及父親或母親又是如何參與到孩子的日常教育之中。本文將通過對上述三個方面問題的回答,試圖發現資本在積累與轉變過程中影響資源異質性較高的中產父母及其家庭教養方式的內在機制,探究在社會場域中家庭教養方式是如何通過不同類型的資本再分配來協商異質性中產階層間的差異與社會不平等。
與以往學術界側重于從階層間差異視角考察家庭教養方式和教育不平等的研究不同,本文致力于從中產階層內部異質性的視角出發,以布爾迪厄的場域和資本概念作為“思維工具”,考察中產階層內部差異對教育資源的配置影響以及由此產生的教養方式類型,探究中產階層不同群體家庭教養方式分歧與變化背后的邏輯。為此,本文將基于已有的文獻,回顧中國中產階層發展狀況,將其置于經濟社會發展脈絡之中,梳理階層與教養方式二者之間的關系,并從理性(現實)邏輯與情感邏輯兩個維度,對中產階層不同群體家庭教養方式分歧與變化背后的邏輯進行解釋,為理解當前中國異質性中產階層家庭的教養方式提供一個新的分析框架。
據統計2016年全球中產階層人口已達到32億,且預計以每年1.4億的增幅增長,其中亞洲是全球中產階層增長最快的地區?。作為一個群體,中產階層是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產生的,因此按照不同的社會文化背景,對中產階層的定義也各有不同。近年來中國中產階層的增長速度較快,根據2015年瑞信研究院發表的數據表明,中國目前中產階層的人數已經占全國成年人口的11%。中國的中產階層雖已達到較大規模,但其并非是整齊劃一、具有鮮明性格特征的階層實體,與之相反,中國的中產階層是一個包含多層次的群體集合和多元化的群體形態?,是一個廣泛的異質性群體?。
事實上在中國的階層劃分中,一直較少使用“中產階級”或“中產階層”這一概念,自1949年新中國成立到1978年,中國社會中具備現代意義的中產階層群體的比例非常低?,當代中產階層的產生與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改革開放有關,到20世紀90年代后才逐漸出現并伴隨著改革開放以來的市場化與現代化進程不斷發展和壯大,在此期間, “優勢群體”的社會構成開始了重新調整,出現具有中國特色的內源性中產階層與外生性中產階層?。從具體的生成路徑看,中國的中產階層既有因體制分割而形成的延續再分配特征和市場經濟特征的群體成員,也有在兩種體制的勞動力市場內部因市場能力和市場機遇不同而明顯分化的新中產和邊緣中產?。與此同時,新中產階層內部也逐漸出現了代際劃分,不同世代的中產呈現出不同的性格與價值觀?,中產階層的異質性日益成為學術界所關注的一個重要方面。
對于中產階層家庭的劃分,學術界通常按照收入水平、家庭成員的教育水平、家庭收入主要來源和消費模式等參數進行劃分。這部分群體或代表了生活在大城市、并為國家經濟做出了貢獻的專業群體;或代表了那些有一定穩定收入,但同時還需繼續努力工作維持這一穩定收入的家庭;或代表了部分出生于農村、但經過教育或其他途徑如今進入到城市中、站穩腳跟的相對富裕群體,他們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可確保子女在城市中獲得相對優越的教育資源。在進行結構分化研究中,一直以來城鄉差異都是學者們關注的重點方向,實際上在我國的分層體系中,諸如單位、行業、區域等集團性因素具有明顯的“結構壁壘”、 “資源壟斷”以及“機會阻隔”作用?。這一分析視角啟發我們,在進行分層結構的研究中還應重視社會內部的區域、集團性劃分,相關研究也證明,不同社會群體間差異最為明顯的是福利保障和其他社會資源與機會?。但從目前已有的社會分層結構研究看,對這方面的研究尚且不足,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結構和制度因素對收入的影響上。實際上,隨著改革的進一步深化,在包括教育資源在內的所有資源分配中,真正受到結構與制度等再分配手段影響的多是收入之外的社會資源,如教育機會與教育質量。
雖然中產階層內部有較大差異,但幾乎所有的中產階層家庭在子女教育上不遺余力。目前有關階層教育的研究多是將中產階層視為一個整體,鮮有對中產階層內部家庭在教養方式與教育投入上進行更為細致的觀察,如在中產階層內部,比較中產階層上層與中產階層邊緣群體的區別。本文擬通過從中產階層內部異質性的視角出發,考察中產階層在教養方式上的差異及其對教育資源的配置影響,以期對相關研究予以補充。
父母階層如何型塑其教育期待和教養方式并影響子女的未來成就等一直受到諸多學者的關注。梅爾文·科恩是最早對家庭教養方式進行社會學探討的學者,其通過對美國華盛頓地區和意大利都靈地區家長教養態度的相關數據,建立了最初有關家庭階層地位與教養觀間的聯系,提出影響父母教養態度與價值觀的關鍵是職業,不同階層的職業對個體的要求不同。其中,中產階層職業較為注重人的自主能力,而勞工階層則強調絕對的服從。教養觀的差異也進一步影響家長與子女間的互動方式,其中中產階層父母較為重視孩子的自主性,因此多采取互動的雙向交流;與之相對,勞工階層則注重強調服從,因此多采取指令性為主的單向方式?。隨后尤里·布朗芬、布倫娜的研究也進一步證明和發現,中產階層的父母在親子互動中更加民主、平等與包容,勞工階層的父母則更為強調子女的服從?。與上述學者側重于階層間教養需求與表現不同,布迪厄認為教養方式的階層差異主要來自于客觀化的地位以及慣習,資本與品位在代際間的傳遞促成了階級關系的再生產?,并通過“地位”與“性情”的絞合關系對被概念化的“階級”進行闡釋。
美國社會學家拉魯在布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基礎上重新定義了家庭教養方式,認為文化資本不僅指對高雅文化的欣賞能力,還包括與社會機構相適應的一系列策略與風格,借以更好地幫助個體適應環境?。她通過對中產階層父母與勞工階層父母育兒方式上的差異研究,提出了“協調培養”和“自然成長”兩種育兒方式,并認為中產階層所采取的“協作培養”不僅可以幫助孩子在社交能力、語言使用、自我解決問題等方面形成自己廣闊的視角,且可以為他們日后獲得良好的發展機會鋪平道路?。近年來,中國本土學者對家庭教養方式的研究主要是建立在拉魯的理想類型基礎上的定量分析?。
家庭在教養方式的選擇上除了與其所處的階層地位有關外,家長原生家庭的階層地位與個體的社會流動經歷也可能會影響其對子女的教養方式。對此,一些學者認同布迪厄的階層軌跡理論,認為教養方式主要受到階層慣習的影響,社會流動難以對此產生作用。但也有學者從索羅金、李普塞特等提出的社會流動理論出發,認為教養方式的形成不僅具有階層繼承性,同時也是個體理性選擇的過程?。一些經驗研究業已證明,家長在孩子培養問題上所呈現出的階層內異質性主要源于家長原生家庭所處的階層地位,那些出生于勞工階層家庭并經歷了向上流動的家長與出生于中產階層且繼承了中產階層地位的家長相比,更加注重課業成績而對課外活動的重要性較為忽視?。我國學者田豐、靜永超利用本土化數據進行的定量分析也證明了教養方式的階層繼承呈現出非對稱性的特點?。
教養方式的經驗研究中,拉魯提出的兩種理想類型為后續諸多研究提供了基本框架,具有十分深遠的影響。雖然拉魯在其著作《不平等的童年》中將教養方式劃分為親子互動、家?;臃绞?、課外生活的組織形式與孩子的社會聯系等四個方面,但通過梳理文獻可知,具體的實證研究吸取了心理學及教育學中的相關研究,主要從行為層面對教養方式進行測量,且“孩子的社會聯系”這一維度并沒有太多地出現在其他學者的研究之中?。目前,西方學者從社會學角度對教養方式的測量主要包括教養觀、親子關系和能力培養三個維度。
從教養觀看,學者們較為關注其體現的階層差異,認為家長對自己與孩子關系的定位是造成教養觀階層差異化的主要根源?。多數學者認同協作培養側重于對孩子自主性的培養,其承認每個孩子都是獨立的個體,認為家長的核心責任在于與孩子建立較好的情感聯系,并將教養孩子本身視為自我發展的一種經歷;自然成長強調對孩子服從性的培養,家長往往視孩子的成長為自身生命的延續,平時較為注重物質需求?。
從親子互動方式看,協作培養注重“溝通”,自然成長強調“命令”。由于協作培養注重親子之間的情感聯系,因此倡導這一教養方式的家長與子女間關系往往較為親密,傾向于與子女進行理性溝通,多為權威型家長;自然型成長通常與孩子間溝通以命令性為主,不注重情感互動與支持,親子關系較為疏遠,往往是專制型家長?。
從能力培養方式看,主要從家?;臃绞脚c課外活動的組織形式兩個方面進行分析。其中對于家?;臃绞?,部分研究借鑒了科爾曼的社會閉合理論,強調父母與子女之間、父母與學校之間的聯系對孩子學業成就具有積極影響。協作培養強調家長在家?;又袘扇》e極主動的態度,積極參加學?;顒?,理解并遵守學校的相關規定,多與老師溝通等;自然成長則主張孩子的教育應由學校負責,家長通常較為被動的聽從老師指令。在對課外活動組織形式的分析研究中發現,協作培養較為重視孩子的綜合能力培養,特別是孩子對高雅藝術的鑒賞能力和運動能力,而自然成長多重視課業成績,對課業以外的活動并不太關心?。有學者指出這一差異性在暑假期間表現尤為明顯,協作培養的家庭會給孩子嘗試很多興趣班,培養在藝術、人文、科技等方面的興趣,而自然成長家庭的孩子則常在假期無所事事,花費很多時間在看電視上?。
除了教養方式的階層屬性外,影響家庭教養方式因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愛子”背后相異的驅動力表現。當下和未來的幸福是父母對孩子關心的兩個主要方面,包括父母教養方式在內的所有教養行為都反映了其對這兩個不同方面的權衡。相關學者根據父母對孩子的愛所具有的不同驅動力將其分為:利他主義和父愛主義。利他主義的父母對于孩子完全共情,即接受孩子自己認為的什么對他們有益的觀點,而非強加給孩子父母的觀點;父愛主義的父母則更加關注從成年人的視角權衡孩子行為的利弊。完全利他主義的家長通常是履行放任型教養方式的家長,完全父愛主義的家長通常是履行密集型教育的家長?。當然,實際現實中并不存在只出于一種特定驅動力的家長,無論是利他主義還是父愛主義經常是兩種力量不同程度地同時體現在父母身上,只是表現程度的多少不同。
二是經濟社會的平等程度。家庭教養子女的過程中,父母與子女之間的分歧之一在于如何處理“當下樂趣”與“未來投資”間的關系,在二者進行權衡決策的過程中,與孩子傾向于眼前的滿足不同,作為理性人的父母通常更加注重關注孩子的未來?。其中經濟社會發展的平等程度是影響家庭教養方式的重要因素之一。從理性角度看,父母對子女采取密集型教養方式時,勢必會考慮所花費的時間、精力和金錢是否值得。在一個工資收入差異化較低、藍領普通工人也具有較高社會地位的社會中,父母通常不會太擔心孩子的受教育程度,這時寬松的教育后果容易被大家接受,整個社會放任型教養方式較為普遍。與之相對,在過于看重學歷文憑和教育回報率較高的社會,家長就會有很強的動機敦促孩子學習,并傾向于采取密集型教養方式。
三是成本與收益。在現有的社會經濟發展環境下,幾乎所有的家長都認為有必要引導孩子,但具體實施的教養策略卻有不同。有的傾向于采用強迫型手段,即通過禁止某種行為或讓孩子必須從事某事的專斷性教養方式;有的是通過勸說,即父母試圖通過塑造孩子的價值觀與行為偏好,來促使孩子可以自愿去做與父母所希望的選擇相一致的決定,屬于權威型教養方式。從經濟學視角看,當這兩種教養方式并不存在明顯好壞時,教養方式的選擇將取決于父母對成本與收益間的權衡。比如,專斷性家長需要花時間和精力督促孩子,而權威性父母也需要努力給自己的孩子灌輸某種觀念。
此外,不同家庭在試圖通過軟實力影響子女價值觀和行為的能力與機會并不相同,對于那些工作十分繁忙,經常加班、出差的父母來說很難對孩子實施密集型教養方式;而權威型教養方式的前提就在于父母需要具備一定的文化知識和談話技巧,才能有效地對孩子的價值觀產生影響,成功地勸服孩子;只有家庭經濟條件較好的家庭才能根據需要報各種有助于培養孩子能力的興趣班、輔導班。與此同時,還有一些家庭的父母可能都不清楚不同的教養方式對子女會產生怎樣的影響,父母意識不到與子女交流互動的益處,低估了教育的經濟價值等,甚至認為在子女教育過程中只有依靠體罰才能控制孩子的行為?。
綜上,現有對階層與教養方式關系的研究主要建立在以布迪厄為代表的教養方式階層繼承性和索羅金、李普塞特等提出的社會流動理論之上;在經驗研究的具體分析中,拉魯提出的教養方式的兩種理想類型為后續的研究提供了基本的分析框架?,也為家庭教養實踐的研究提供了啟發性視角。受文化與經濟發展的影響,不同國家與民族之間教養方式存在較大差異,作為研究社會階層的重要議題,家庭教養方式近年來受到了國內學者的關注,很多學者從中國的文化傳統和制度安排,對當前中國家庭教養方式的基本狀況以及存在的教養方式差異進行了描述與分析,但存在研究方法以定量研究為主,測量維度單一、階層地位劃分較為模糊以及對教養方式差異化形成的內在機制分析不足等問題,有待進一步的探討。
第一,從研究方法上看,目前有關家庭教養方式的心理學與社會學研究主要以量化分析為主,在測量維度上,由于目前對教養方式的研究多以定量分析為主,受數據本身變量限制的影響,很多學者只能選取一到兩個維度進行分析,對教養方式的整體性和全面性把握相對欠缺。具體看,目前已有的研究多集中在探討家庭教養方式的階層差異,以及這些差異可能與儒家文化或社會制度等方面存在的可能聯系。這樣的研究思路雖然有利于呈現我國家庭教養方式的基本特征,但在理解階層與教養方式間關系上依舊缺乏系統性思考。且由于缺乏相應的效度檢驗,即便是對指標的同一維度上測量也時有出現不一致的情況,如在親子互動方式上,李駿和張陳陳?就與洪巖璧和趙延東?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結論。因此對于教養方式的變與不變,通過哪種機制運作、顯示出怎樣的階層內群體差異等仍有待通過質性分析進行深入探討。
第二,在對家庭所處的階層劃分上,目前的研究多以一種靜態的視角將階級視為既定的結構位置與二元范疇?,或者以家庭收入角度,將家庭階層地位視為簡單的連續變量,或從教育、職業角度將家庭階層地位二元劃分為中產階層和勞工階層,對階層內部可能存在的異質性關注不足,未能捕捉到各階層家庭中不同社會群體在教養實踐中的差異性,缺乏反映社會同一階層但不同群體家庭發揮自身優勢的動態描述,也就難以注意到階層內部可能存在的不同的教養價值觀與教養方式。
第三,從對教養方式的研究內容上看,現有研究對教養方式表現的特征描述較多,其表現出的教養方式較為單一且靜態,特別在差異化教養方式的形成機制分析上相對不足,要么強調慣習的代際傳遞,認為教養方式受到父母的教育程度、職業、收入等與社會經濟地位相關的階層特征影響?;要么指出父母作為具有主觀能動性的個體,其流動的經歷?、自我反思能力?對教養方式所具有的作用。通過這兩種分析思路可以看出,現有研究對教養方式形成機制分析的單維度取向,不管是強調社會結構性因素,還是偏重父母的主觀能動性特質,都是建立在將教養方式的選擇視為家長理性行為選則的結果,忽視了價值(情感)性因素的分析。
按照馬克思·韋伯對社會行動的相關理論,判斷個體行為的邏輯不僅要依從個體理性邏輯,并將其放于整個社會理性的框架中,還應綜合考慮價值(情感)性因素對其選擇行為的影響。因此,在個體行為選擇的背后不僅有理性因素也有情感因素,而決定哪一種類型占主導地位關鍵在于個體在社會結構中所占據的位置和具有的資源以及整個社會的制度性限定與約束。受此啟發,本文擬從理性(現實)邏輯與價值(情感)表達作為當前中產階層父母教養方式形成機制的分析視角。一方面,通過將家庭教養方式劃分為兩個層次: “教養觀”和“教養實踐” (“教養觀”指的是父母透過敘事性理解,描述其所認同的有關教養的文化規范; “教養實踐”指的是父母在日常生活中所采取的實際教養行為與策略,主要包括家庭與學校間關系、父親或母親參與子女日常教育的方式等),通過父母在經濟、文化和社會等資本地位的高低和建立在不同教育價值觀基礎上的教育期待兩個方面,建構出一個“親職家庭教養場域”,并概括當前中產階層教養方式存在的理想類型。
另一方面,在探討親職作為一種階層化經驗,其在中產階層中所呈現出的密集化趨勢背后可能的邏輯時,研究從理性(現實)邏輯與價值(情感)邏輯兩個維度,考量當前所處的社會經濟環境,將教育體制、勞動力市場等外部環境的不確定性、教育回報率以及家庭結構變化等因素納入分析框架,試圖對中產階層不同群體家庭教養方式分歧與變化背后的邏輯進行解釋,從而反思不同的中產階層群體在受到資源、時間等結構性約束時,孩子在教育改革背景下可能面臨的差異性機會。
本文作者于2019年11月初至2020年3月中旬陸續通過滾雪球的方式尋找合適的受訪對象,通過訪談十位按照“國家社會經濟職業地位指數(ISEI)”定義為中產階層的父母,雙薪家庭中父母雙方若不屬于同一階層,則以較高者為準。質性研究通常采取的是小樣本的微觀視角分析,其目的在于深入理解受訪者在經驗上的個體差異,并指出與之相關的復雜脈絡。當然,這樣的分析結果必然存在無法做出定量研究中對整體現狀的推估,但正如同有關學者指出的“訪談的目的并非呈現代表性,而是在于理解人的經驗以及理解他們的生活”?。研究中的受訪者盡量涵蓋了處于中產階層教養方式的不同典型,以及家長類屬于不同性別、年齡、職業、學歷等特征。這樣的分類在滾雪球獲得訪談樣本的過程中,通過與受訪者交談的經驗,盡可能地獲取各種影響家長在教養方式差異性表現的因素,以增強本研究的信度與效度。
由于訪談的目的在于了解父母在教育領域的做法,因此提出的具體問題是開放式的,具體提問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在第一階段,研究者“多聽少發言”,主要由受訪對象回憶自身從農村到城市的流動經歷、對孩子教育和當前教育系統的看法以及父母每天參與孩子教育的實踐;第二階段是研究者作為提問者,對受訪對象描述的具體情節追問細節,并回答背后的原因和對自己的影響;在第三階段,研究者嘗試提問一些較為抽象性問題。隨后,通過反復研讀訪談筆記,對資料進行編碼等工作后,概括出每位受訪者的基本樣貌,并按照不同編碼背后指涉的概念進行整理分析,厘清彼此間關聯,進而形成貫穿不同家長教養方式的主軸。
訪談對象主要有十位,其中七位女性,三位男性,年齡介于30—40歲之間,受教育程度均較高,包括:博士一名,碩士五名,大學本科四名。調查采用的是半結構式訪談,即事先擬定好題目大致框架和所要驗證的假設,但具體問題沒有細化,而是根據訪談的進展和被訪者的回答及時進行調整。由于受到新冠疫情的影響,無法面談,最后采取的是微信視頻或語音等方式進行。

表1受訪者基本資料
以往的研究指出中產階層傾向于采取協作培養的教養方式,強調理性溝通、以理服人;同時注重孩子在社交、語言和自我解決問題的能力培養,對孩子的課外活動也有系統性的規劃?。然而,在對不同中產階層的訪談中發現,上述協作型教養方式并不能細致地描繪出當前中國社會中異質性中產階層的教養觀,在實際的教養實踐上不同的中產階層群體甚至呈現出較大的差異,在相異的教養態度下中產階層群體間也表現出以不同的方式與當下的教育體制相適應。本文通過訪談資料的梳理,描繪出四種當下中產階層教養方式的理想類型:
雖然育兒習俗在不同國家中有不同表現,教養孩子的文化卻隨著時代發生變遷。寬松型的教養方式是如今很多70后、80后的成長記憶,但在今天當這些曾經的孩子成為父母后,卻秉承了與父母完全不同的教養方式。在問及受訪者自己的教養方式是否如父母一樣時,多數受訪者均表示“有很大不同”,其中身為大學教師的筱慈坦言雖然自己是八零后,也就是曾經常被人們說的‘小皇帝’,但實際上今天自己對孩子在日常生活的參與和干預程度遠勝于父母。
“在我小時候,放學后和小伙伴一起玩到太陽下山才回家吃飯是常有的事,家長最多問問作業是不是寫完了,一般不會特別安排額外的學習,寒暑假在記憶中基本就是自己和朋友撒歡地玩。”
各種“干預”的背后是部分中產階層父母對子女未來的擔憂,對此曉萍這樣說:
“可以預見,未來我們的孩子會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生活壓力。信息時代、知識爆炸,各種不可預見的競爭壓力都會撲面而來,他們能不能在社會上站穩腳跟就未可知了。我們那代人,雖說父母也希望孩子長大成才(主要指考上大學),但那只是建立在一種美好的期望之上,若孩子做不到也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他們自己就是普通工人,也沒有和身邊人有太大落差。但我們現在這個時代不一樣,在以前的大鍋飯時代,大家都差不多,上不上大學也關系不大。現在可不一樣了,有不考上大學就是文盲的感覺,估計養活自己都很難?!?/p>
為此曉萍表示出于對孩子愛的角度,必須更多的介入、嚴格要求才能為孩子把握好未來的方向。但當談到自己對孩子的教養方式時,她也表示更多參與孩子生活、注意溝通方式、平等相處等行為被視為一種“標準”的教養方式。
“我們家兩個孩子,除了給報了音樂班和美術班,我和他們的爸爸平時還要督促他們完成各項家庭作業,陪他們讀書,安排好每個節假日的活動。此外,對他們平時的各種思想行為也不能放松,這個不是為了監視他們,而主要為了從源頭發現各種可能存在的問題,避免小毛病演變成大問題。因此在我們家和孩子溝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們從孩子很小的時候就灌輸一種有什么事先不著急,大家可以坐下來好好談的處事原則?!?/p>
在父母與子女關系發生變化的同時,中產階層家長與學校及老師間關系也與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辰好在談及之所以將孩子從普通公立學校轉學到私立學校的原因時表示主要考慮學校的課程設置存在諸多弊端、授課標準難度較低、老師不能覺察自己孩子的天賦等。
“我們小孩以后是要奔著重點學校去的,結果學校里老師要照顧平均水平,講的都太淺顯了,他們也不太能根據孩子特點有針對性地授課。我們孩子喜歡上課問問題,因此也被老師“批評”過幾次,說不許上課隨便說話。其實孩子說的不是閑話,他只是想法比較多,樂于表達出來而已,這種情況老師需要做的應該是積極引導而非粗暴的約束。”
從上述被訪者教養實踐的描述看,中產階層的部分家長秉承的是類似于美國學者戴安娜·鮑姆林德所提出的“權威型”教養方式,即家長一方面會制定很多規則和標準,但同時自身也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支持和激勵孩子的學習活動,在試圖改變孩子選擇的過程中不是通過命令或約束,而是采取說理和塑造孩子價值觀達到預期目標。
與傾向于采取理性和問題導向的態度引導孩子行為不同,訪談中發現雖然從職業地位看一些受訪者被納入到中產階層,但依舊習慣于采取“世代延續”的行為來表現其為人父母之道,通過懲戒的方式要求孩子服從自己,甚至對孩子的行為施加較為嚴格的控制。
利明是一名個體私營主,在問及自己教養孩子與父輩有什么不同時,他一方面表示“肯定不同,以前的那套現在不行了”,但同時又常對孩子說的一句話卻是“我小時候就是被打大的,所以你不聽話也要挨打”。與利明類似,母親艷玲同樣認同孩子在家要聽從父母的話,在外(學校)要服從老師的要求,同時對體罰等行為并不排斥,但會講明原因。
“現在包括媒體和教育專家都說要和小孩做朋友,我覺得這個做朋友要看怎么個事,平時是可以做朋友,但更多的時候父母就是父母,孩子很多時候還是需要父母的約束。該打該罵還是要打要罵,否則孩子就‘上天’了。當然,我一般都會和他說清楚原因,也都是為了他好?!?/p>
訪談進一步發現,那些信奉“大棒”專斷型教養方式的父母通常也更為強調勤奮,甚至自己就是這一教養方式的受益人。被訪者曉春表示,自己來自于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父母世代都是農民,如果不是自己勤奮讀書最終考上大學,如今可能還在老家務農或者像千百萬農民工一樣遠離家鄉,外出務工。因此他在教育孩子的時候不僅提倡要嚴格要求、 “不行就打”,且最常對孩子說的一句話也幾乎是自己從小聽到大的“如果你不夠勤奮,不夠努力,以后就要去‘要飯’?!?/p>
在與老師關系中,上述父母通常聯系目的在于向老師了解孩子學習的情況。
“學校每個學期都會開家長會,孩子爸爸太忙,每次都是我去參加,除了有特殊的情況,都會準時參加,萬一有事情也會和老師提前請好假,然后再約個時間去找老師。主要是為了了解孩子在學校的情況,考試成績、課堂表現這些。如果他的成績不好,或者表現不行的話,回去肯定是要有點教訓的,也是為了他好。 (艷玲)”
保持和學校任課老師的聯系,積極了解孩子在校的課業表現與這部分中產階層父母重視“勤奮”,強調學業成績的態度具有較高的行為認同,在當今教育被賦予極高競爭色彩的社會環境下,很多中產階層父母對孩子的課業成績給予較高的期望,希望他們可以在分數競爭中脫穎而出。在以往的研究中,學者們傾向于認為只有勞工階層的父母才采取專斷型教養方式,但通過本研究中的訪談發現,要求孩子服從、以一系列行為準則塑造、評估孩子行為與態度,在遇到孩子與他們所理解的正確行為發生沖突時,以懲罰的方式限制孩子的自我意識等教養方式同樣發生在中產階層家庭中,特別是當面對學業成績時,懲罰性甚至“棍棒”性教養方式依舊存在,只是這種管教時常與情感互動交織在一起,顯得相對柔和。
雖然諸多研究均認為現代家庭在育兒方面較以往有很大不同,其中最為集中的即體現在育兒方式中的變化,如從過去的“散養型”和“粗放型”轉變為“圈養型”和“精細化”?,在教養方式轉變的背景下,中產階層家庭也越發表現出“育兒焦慮”,一方面十分注重課內成績,因為這是確保升入優質學校最為重要的入場券;另一方面課外興趣培養也不敢落下,因為這是代表孩子綜合素質的表現。然而,在本研究的訪談中發現,并非所有的中產階層家長都表現出上述“只能成功”的育兒“焦慮”,還有個別中產階層父母崇尚的是相對自由和寬松的教養方式,特別是對教育資源的選擇上更加傾向于為孩子選擇有利于個性發展的空間。
受訪者阿松雖然自己與妻子都是接受國內正常體制內教育,但在對兩個孩子的學校選擇上卻“另辟蹊徑”,他們選擇的是一所以弘揚傳統文化、注重孩子個性發展為辦學特色的私立寄宿學校。談到之所以選擇這所學校的動機時,他表示“最初的想法是小時候就一直覺得自己是深受體制內激烈甚至說殘酷競爭教育下的受害者,各種規矩很多,每天作業也很多,童年毫無快樂可言。而這所學校一方面學習的是傳承千年的文化,既然能傳承這么久就一定也經受了時間的考驗;更關鍵的是學校同時十分注意對孩子創造力、想象力、動手能力等方面的培養與訓練,而這些在這代孩子身上將會極其寶貴。”在面對逃避主流教育的質疑時,這位家長則很有信心地回應: “來這里就是為了避免孩子受到填鴨式教育對孩子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至于有些東西學校沒有教,或者教的少也沒關系,我們可以自己教啊,即便是自己教不了的東西也可以請家教啊。”
此外,一些中產階層家長會將自身對生活的態度遷移到對孩子的養育過程中。生活在北京的被訪者LH夫婦就是這樣,夫妻倆雙雙辭去穩定的工作,依靠一技之長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成為了新中產階層中的一員。妻子懷孕那年,他們賣掉了位于中國人民大學附近的學區房,搬到位于北郊昌平的一個小區,過起了“理想中的生活”。
“雖然我老公之前在是中央電視臺工作,聽起來是不是還不錯?呵呵,但是他辭了,一點不后悔的辭了,我們覺得那種朝九晚五的生活不是我們追求的。雖然現在生活看起來沒有之前那么安逸和穩定,但卻是一種有夢想的生活?!?/p>
顯然這種對生活的態度也表現在他們在教育子女的態度與行為上:賣掉眾多中產家庭寧愿犧牲生活品質、背負重重貸款也依舊一房難購的“學區房”。 “我和老公都不覺得那個學區房就如何了,孩子總會長大,他未來如何不是一套學區房可以帶來的,我們覺得孩子需要自由生長,特別是小時候,他真正需要的不是做多少道題,考多少分,而是有自己的思想,明白他就是他自己?!痹谶M一步的訪談中發現這種看似“自由寬松”的教育理念,一方面是出于家長愛子的情感方向,認為只有充分尊重孩子的自我、遵從孩子的天性,信任孩子本身的潛質才是有利于成長的方式,另一方面也需建立在雄厚的家庭經濟基礎之上。母親HY表示“我們倆會盡力給孩子所能擁有的,如果真有一天國內考不上大學了,而孩子又需要讀書的話,大不了自費出國去念。”
按照LH夫婦賣房時間看,他們那套學區房出售于2017年,也是中國房價上漲最迅猛的一年,房子面積為98平方米,按照當時中國人民大學附屬小學對口學區房的平均價格15元萬元/平方米算,他們賣掉那套房子的總房款價格為1470萬元,再減去他們在北京郊區買的這套200平米的大平層實際花費450萬元,還剩下基本上一千萬元的資產。不能不說這筆錢給予了LH夫婦無論是在自己職業發展還是孩子教育上可以任性生活的底氣。
顯然, “自由寬松型”的教育方式看似類似于拉魯所提的“自由型教養方式”,實則存在較大的不同,所謂的“自由放任”只是被設定在家長的另一種精心規劃的框架之中,寄期望于以某種區別于傳統的教育方式,幫助孩子可以脫離以考試為目的、分數至上的窠臼,享有更為全面的發展與學習,而在這一教育選擇的背后通常或者是由家庭經濟資本為支撐,或者是文化資本為依靠。
與眾多學者所指出的當前中國乃至全球范圍內廣泛出現的家庭教養方式密集化投入、 “母職經紀人”等現象大相徑庭,訪談過程中的幾位中產階層父母對自身教養孩子的行為方式冠以“佛系養娃”,同時將自己也稱為“佛系父母”。抱以這種教養理念的父母,秉承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愛孩子就是給予他們足夠的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彼麄兺ǔ2粫⒆犹岢鎏嗟囊?,時間安排比較隨性,也不會對孩子的學業成績提出過高的期望,甚至缺乏對孩子不同階段教育問題的思考。
被訪者阿信說: “五味太郎(日本的一位繪本作家)有句話不是說么‘將來出息的孩子不會太多,何必讓他們的童年那么苦?!瘜Υ?,我挺認同的?!蓖瑫r,他還進一步補充道: “每天我和孩子媽媽下班回來,自己就很累了,你說管孩子這個,那個的真沒那份精力。說起來我們也是讀了大學的,這孩子以后能啥樣也是看造化,家長能管多少?我們覺得以后能找份工作養活自己就行了,我們現在也給不了他太多,以后也一樣。既然這樣,那還不如現在就快樂點吧,他還是個孩子呢,玩就玩吧。逼得太緊未必真好?!?/p>
與專斷性教養方式容易造成親子關系緊張不同, “佛系父母”在日常的親子溝通中常表現出較強的融洽性。對此,阿顏表示: “我見過那些勤快的、要求高的父母,沒錯孩子是真優秀,但是他們的親子關系也是真緊張啊,反而是我們這樣的對孩子要求不高的佛系家長更受孩子歡迎,我們孩子就覺得我和爸爸可好了,有什么事我們家都是可以直言不諱。佛系點挺好,家長不累,孩子也自在。至于你說以后,那誰知道呢?其實有想法有思想的孩子以后才能有大出息,不是你非逼著他干著干那才行。”
對于學校老師的溝通方面, “佛系家長”普遍采取的是“按要求做事,隨大流”,不會刻意和老師套近乎,也不會故意漠視老師的消息。 “一般老師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們不會特別主動積極去找老師干什么,提什么,但是也不會別扭的故意不配合,畢竟孩子還在上學,關系搞砸了孩子沒什么好果子吃的?!?(阿顏)
“我們就一個原則,隨大流。其實就是別人干啥,我干啥,群里有通知,你們說 ‘收到’,那我也說‘收到’,不多說一句,也不會少說半句。讓開家長會,那我們也去,聽聽就行了?,F在都倡導什么家?;ソ?,但我覺得對我們家來說沒什么意思,一來怎么互建,我不知道,也沒人告訴我;二來,告訴我了,估計我也沒時間和精力和你互建;三來,互建了又能怎樣?誰也不知道?!?(阿信)
此外,在對學校的選擇上,與很多一擲千金購買學區房的中產階層父母不同, “佛系父母”最大的原則就是“方便”和“近”。
“孩子學成個啥樣還不知道,你說就花大錢買學區,那我家做不到,我也買不起。他要是個學習的料,在哪都能學好,要不是,你就是請私教也就那樣。所以上學近點好,他可以早上多睡會,我也不用非要接送?!?(阿信)
由此可見,在教育競爭下移且不斷加劇的社會背景下,家庭教養模式在走向“拼”的一端的同時,也出現了向“佛”的一面轉移的趨勢, “低欲望、無所謂、都可以、隨大流”等字眼同樣出現在一些中產階層家長的口中,其既不同于事事以孩子為中心的密集型教養方式,也與完全不上心的放任型教養方式有差異,這一新的教養模式的出現以育兒過程中以盡量減少投入的時間、精力和金錢等為出發點,爭取達到利益最大化。 “佛系”的背后體現的是部分中產階層父母對孩子未來通過學業、職業等方式提升階層可能性的懷疑,隱藏的是對子女通過教育獲得“階層躍遷”的恐懼與焦慮,表現出的是他們對當前階層秩序的一種抵抗。加之在媒體不斷宣傳放大的教育危機、教育壓力等背景下,他們索性以“佛系父母”自居,試圖以逃避的方式面對子女中產階層躍遷道路中的束縛與壓力。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教養方式是根據訪談資料總結的四種理想類型,實際上絕大多數中產階層父母可能會結合其中兩種或多種教養方式特點的育兒方式,表現為在不同的力量間拉扯、游移。如有些家長一方面會制定很多規則和標準,但同時自身也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支持和激勵孩子的學習活動。對于這種既專斷又權威的教養方式,Mattbias和Fabrizio將其稱為 “密集型教養方式 (intensive parenting)”,指的是時常插手又強烈干預孩子生活的父母教養行為。對于父母在教養方式的選擇上?,本文認同相關學者的觀點,即認為父母的教養方式并沒有“好”與“壞”之分,其行為都是基于關心子女以及幫助子女實現未來美好生活這一目標之下所選擇的不同教養策略。因此,本文將進一步從理性(現實)邏輯與價值(情感)邏輯著手,試圖找到驅使中產階層父母在實際生活中選擇某種教養方式的行為邏輯。
在對家庭教養方式的研究中,教養方式形成的機制一直是學界研究存有爭議且探討相對薄弱的方面,科恩認為是“職業價值”,布迪厄提出是“階級秉性”,拉魯雖延續布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將勞工階級與中產階級的父母和兒童進行了詳致比較,卻缺乏對具體傳遞機制的分析。對此,本文結合韋伯關于社會行動的相關理論,認為決定中產階層父母教養方式的行為邏輯有工具性理性,也有價值合理性因素,既需將其放于效率理性的框架中,還應綜合考慮價值(情感)性因素對其選擇行為的影響。
與其他學者將中產階層父母教養方式統一歸為“密集型教養方式”有所不同,本文在通過對不同中產階層父母的質性訪談后將其教養方式細分為四種理想類型,同時借用布迪厄有關社會空間或場域的概念,結合影響教養方式的因素構建了一個親職家庭教養場域,以父母的家庭資本高低和情感價值(對孩子愛的不同驅動力)方向,作為建構這一社會空間的兩條軸線,如圖1所示。

圖1親職教養場域
橫軸代表父母情感價值中對孩子愛的不同驅動力,對于那些相對更為看重孩子享受童年時光,對孩子完全共情,傾向于接受孩子自己觀點的父母來說,由于家庭資本配置與總量的差異,常表現出不同的教養方式,如第一象限中的父母通常在經濟、文化、社會資本等方面配置較高,占據優勢,因此即便是在當前教育競爭前置、教育分流低齡化的社會背景下,這些中產階層父母依舊采用的是較為“放任”的教養方式,只是與拉魯等學者提出的勞工階層放任型教養方式不同,這種“放任”首先建立在相對雄厚的家庭資本基礎上,是一種“規劃”中的放任,他們在教養孩子的方式上傾向于追求多元化發展,注重對孩子的“軟實力”等綜合素質的培養,而非僅僅限于課內的競爭性考試。且在面對競爭越來越嚴峻、教育回報率越來越高的社會現實背景時,私立教育、海外留學等一定程度充當了“安全閥”的角色,使得這些中產階層的家長可以更加坦然地采取自己理想的教養方式,以孩子享受童年作為宗旨,不強加給孩子父母的觀點, “全面發展” “國際化人才”通常是他們培養孩子的主要目標。
與第一象限中擁有較高資本的家庭不同,第四象限的中產階層父母雖然在驅動力上也屬于利他主義,認可孩子要按照自己的節奏學習,遵循個體的特征發展,但由于其家庭資本上的欠缺,使得他們面對當前的教育體制和競爭壓力,很難給予孩子“任性”的資本,但又同時不認可或做不到強制要求孩子的密集型教養,最終在教養方式上形成一種“佛系”態度,即:父母的教養方式不再全然符合階級再生產的既定邏輯,父母并非以培養孩子的競爭力為首要目標,父母尊重孩子的做法與選擇,但后果也由孩子自己承擔,孩子未來成為什么樣,全靠造化和自我。 “佛系”型父母與“規劃”中的放任型父母在教養方式上最大的不同在于其無法依靠自身家庭資本給孩子“兜底”,也很難在“利他主義”驅動力作用下給予孩子更完善的安排。
在全球化以及人工智能重塑社會經濟的背景下,中國的中產階層所體現出來的“集體焦慮”以及“地位恐慌”也從自身壓力轉向對子代的教養方式上。上述親職教養場域中第二和第三象限中的中產階層父母均傾向于從成年人的視角權衡孩子行為的利弊,但因家庭教育資本的高低而往往呈現出不同的教養傾向。第二象限的“權威性”教養方式,其中產階層父母或者有相當的文化資本,他們往往善于傾聽,對自己的教育理念充滿信心;或者有足夠的經濟資本,有能力提供各種優質的校外輔導,幫助孩子在當前激烈的競爭中占據優勢;或者有相應的社會資本,在對各種教育資訊的獲取上及時、高效。與之相對,第三象限的中產階層父母往往在時間和經濟上相對不足,這使得他們雖然也希望孩子可以通過體制內升學這一途徑實現階層向上流動的意志,時常向孩子灌輸要好好努力學習的觀念,父母本身對認知資源和教養理念上缺乏較多認識,傾向于采取簡單、直接等立竿見影的教養策略:一邊表示自己不愿受到父母的影響,一邊又承認很多時候在自己的潛意識里還是會延續原生家庭的教養慣習;對打罵教育一邊持保留態度,一邊又會在教養實踐中實施這一做法。
上述親職場域分析呈現出家庭資本高低與情感價值如何型塑中產階層父母的家庭教養方式:一方面,單純的資本高低并非決定個體行為的唯一因素;另一方面對子女的情感價值取向也不能左右父母的教養行為。不同情感價值取向的父母,家庭資本越高,越能動員、轉化象征性資本建立家庭教養方式實作的正當性。父母們看似相近的教養實作,其背后往往有迥異的行為動機與行為意義,而看似相同的教養價值(情感)取向確可能因行為者的家庭資本差異表現出不同的教養實踐。
家庭教養方式是一個包含多維面向的研究主題,不僅與當前教育體制、升學機制和社會不平等狀況等現實社會環境有關,還受到家庭資本等因素的影響。本文試圖對十位中產階層父母的訪談描述出一副社會階層結構下的微觀運行機制畫面,即家長作為社會階層中的一員,是如何將其所具有的優勢傳遞給孩子,如何利用其資源幫助孩子取得成功。雖然未能得到總結性、肯定的結論,但可被視為對中產階層父母教養方式的一種現實性分析,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有意義的檢驗命題,有助于后續研究。
就研究發現來看,本文不僅回應了西方學者的部分觀點,且對家庭教養方式,特別是對中產階層教養方式的類型劃分進行了本土化補充。一方面,將中國中產階層教養方式家庭間差異化現象與西方研究相比,本研究發現目前中產階層父母在教養子女上也存在較大的差異性與多元性特征,同時教養方式受到當前各地區學校教育質量上的差異、不同培養路線的學習系統、篩選學生進入不同培養路線的極度重要的考試以及大學的升學機制等現實社會環境的影響。另一方面,中國中產階層教養方式又具有一定的獨特性,即由于中產階層尚處于形成階段,其可運用的教育資源無論是數量還是種類上都有差異,這也導致他們的教育參與能力不同,從而參與行為在廣泛性與深入性上存有差異。
本文認為中產階層父母在家庭教養方式上大致可以歸納為四種不同的教養類型:權威性、專斷型、 “佛系”型、 “規劃”中的放縱型。這與西方研究中對中產階層家庭教養方式的單一性劃分有所差異。
本文旨在通過對中產階層父母家庭教養方式差異化現象來探討教養方式形成過程中所蘊含的行為邏輯,從前面的研究分析可知決定中產階層父母教養方式的行為邏輯有其工具性理性,也有價值合理性因素。一方面,作為親子關系最為重要的出發點,愛和利他主義成為影響父母不同教養決策與方式的情感價值因素;另一方面,家庭資本的高低以及面臨有關資源、時間等方面的不同約束又是左右父母教養方式的現實工具理性。
對于父母來說,他們在進行教養決策時,不一定都經過深思熟慮也可能并不完全了解每種教養方式的影響意義,實際上特定教養方式存在的局限性也每一位父母都需要面臨的約束,本研究假設父母大致了解自己在做什么,在給定的環境下,他們的選擇是合理的。從目前中產階層父母的教養類型看,家庭資本的高低是影響家長選擇教養方式類型的重要因素之一,其中家庭資本高的家庭能在時間、精力、社會關系以及經濟上對孩子給予必要的教養支持,并采取密集型教養方式,與之相對,家庭資本相對較低的中產階層家庭則通常傾向于采取放任型教養方式。然而,當我們將情感價值因素納入討論之中后就會發現,單一的家庭資本高低不能準確地描繪出不同中產階層家庭教養方式背后的全部貌相,愛和利他主義同樣影響著家長選擇何種教養方式類型——認同于尊重孩子自身發展潛力的家長更加傾向于減少對孩子的干涉行為,尊重孩子的個體意志;認同父母應從成年人的視角權衡孩子行為的利弊并對孩子的行為及時斧正的家長,往往更加傾向于對孩子實施事無巨細的密集型教養方式。中產階層家庭教養方式差異化的表象下是情感與理性價值雙重邏輯的展演。
綜上,本研究雖未像定量研究那樣進行顯著性檢驗,但作為探索性定性研究也獲得了如下有意義的檢驗命題:
第一,中產階層家庭教養方式具有群體差異性。
第二,中產階層父母在家庭教養方式上大致可以歸納為四種不同的教養類型:權威性、專斷型、“佛系”型、 “規劃”中的放縱型。
第三,中產階層家庭教養方式是在理性(現實)與價值(情感)雙重邏輯下作用下產生的。
本研究屬于系列研究中的部分成果,在研究上尚存在如下不足:
第一,研究對象選取全面性不足。本文通過質性研究方法對中產階層父母進行個案訪談,由于采取的是滾雪球式抽樣,研究對象僅限于研究者個體的社會網絡,且從數量上看只對十位中產階層父母進行了調查,從對象選取的全面性上尚有不足。
第二,建構概念的不足。受到受訪者全面性不足的影響,本研究只對中產階層父母教養方式做了簡單的分類,且并沒有進行多元類型的分析,因此距離建構概念的目標尚有一定的提升空間。
第三,研究問題與詮釋上的不足。實際上影響中產家庭教養方式的因素很多,所研究其問題本身也是多重社會結構與個體家庭資本等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本研究僅對此議題進行了初步嘗試型分析,在探討中產階層家庭教養方式形成邏輯的深層次詮釋與檢驗上還需結合大樣本的定量分析進行。
第四,分析框架上的不足。本文是綜合分析西方學者對家庭教養方式的階層差異成果提出的分析框架:中產階層家庭教養方式的類型、中產階層家庭教養方式形成的雙重邏輯—理性與情感價值取向。進一步完善上述分析框架,更加深刻地揭示在社會變遷背景下中國本土中產階層家庭教養方式形成的內在邏輯是日后研究的努力之處。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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