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茂英◇
建成于公元前256年的都江堰水利工程讓成都平原長期享受著“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農耕生活,外江流域的鄉村農人過著井水飲用與生活、耕地渠系自流灌溉的豐水生活,從未有過缺水的體驗。都江堰灌區踩著農事節律給農人提供“育秧”“泡田”“關秧門”之用水時序,形成了用水自由散漫的灌區水文化生態。但“水旱從人”已經在慢慢發生改變,入戶自來水逐漸取代井水,手工鋼管井被水泵抽水取代,水泵井深也從3米、5米逐漸增加到10米、15米乃至于20米,地下水位越來越低;平原自流灌溉之農渠毛渠也逐漸干涸乃至消失,金馬河與羊馬河所夾灌區內的老農人開始用水泵泵水、用水桶挑水給田埂菜苗澆水……水井越來越深、河道水量越來越少,水文危機似乎也在都江堰平原自流灌區呈現,水旱不再從人。
水,生活之源,生產之要,生態之基,在鄉村發展和鄉村振興中,越來越成為木桶的短板,“三生”用水的平衡取舍也越來越難。水,不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自然饋贈,而是越發緊張的經濟資源、環境要素和生態產品。2012年,國務院印發的《國務院關于實行最嚴格水資源管理制度的意見》確立了水資源開發利用控制紅線、用水效率控制紅線和水功能區限制納污紅線(簡稱“三條紅線”)。2014年,四川省人民政府依據《意見》制定的《四川省人民政府關于實行最嚴格水資源管理制度的實施意見》確立了四川省的“三條紅線”。2019年,四川省水利廳印發《四川省主要江河流域水量分配方案》,“方案”對每一條流域以及每一個地級市都明確了2020年和2030年的分配水量,這個分配水量實際上就是每一條河流和地級行政區不可觸碰的用水紅線,具體到流域可取用的水量和每個地級行政區從該流域中取用的水量,這個水量要在行業、城鄉、“三生”(生產、生活、生態)之間配置,實現以水定需、量水而行、因水制宜,達到以水定城、以水定人、以水定產,實現人與水的和諧持續。
按照《四川省主要江河流域水量分配方案》,2020年全省可用分配水量為321.64億m3,2030年為339.43億m3,十年新增17.79億m3水量,年均是1.779億m3。以經濟體量最大的成都市為例,全市用水指標從2020年的70億m3增加到2030年的71.7億m3,十年增加1.7億m3,同期成都市的新增人口為370萬人左右。誠然,成都市2019年用水總量53.58億m3,為2020年水量的76.54%,還有16.42億m3的用水空間,但成都用水量的69%來自岷江、31%來自沱江,岷沱江上游水量對成都市1658萬常住人口以及占全省經濟總量三分之一強(2019年成都市經濟總量占全省的36.5%)的區域用水形成超強約束。成都市2019年用水量已占成都市當年水資源總量的53.7%,“三生”用水隨著經濟社會發展和人民群眾生活水平提高而需求量持續增加。再從2020年全省分水量來看,成都、自貢、德陽、遂寧、內江等地級市,分水量占水資源總量的比例已經超過五成,最高的成都市和遂寧市超過了七成。也就是說,境內七成的水資源總量都被用于開發利用,生產生活用水擠占生態用水,“三生”用水平衡難度加大。成都、遂寧、德陽、內江、自貢等市,又都是岷沱江流域和涪江流域,也是四川省經濟發展中心、人口聚集度較高的區域,還是四川境內最主要的農產品生產供給區,水已成為這個區域發展的重要戰略資源和環境要素。
作為用水大戶的農業以及農村,水資源同樣是農業農村發展的基礎資源。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意見》明確提出,全面推進鄉村產業、人才、文化、生態、組織振興,充分發揮農業產品供給、生態屏障、文化傳承等功能,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促進農業高質高效、鄉村宜居宜業、農民富裕富足……構建現代化鄉村產業體系,實施農村供水保障工程,統籌農村改廁和治污、黑臭水體治理。水,無疑是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建設的自然資源、經濟資源和生態資源。水的時空分布不均、水資源的流動性和多功能性、水質與水量都對鄉村振興構成了多維度的支撐與約束。水,既是重要的有益資源,也是風險載體,水媒疾病危及人類健康,水污染危害農業安全與生物多樣性,黑臭水體影響水體美觀。太多的水成澇而太少的水則成旱,水太多和水太少對農業農村都會產生致命影響,農業是靠水而生的產業,水是農業的命脈。
水是生命之源、生產之要、生態之基和可持續發展的核心。在鄉村振興中,水同樣是鄉村振興之核心、鄉村發展之基石和鄉村生物多樣性之保障。鄉村地區是資源富集地、水源涵養區、生態屏障帶,是水資源保護、水生態修復、水環境改善、水文化保護的重點區域,更是產水之地和用水之區。水,浸潤和支撐著農村美、農業強、農民富的鄉村振興愿景。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山水林田湖草是生命共同體,人的命脈在田,田的命脈在水,水的命脈在山,山的命脈在土,土的命脈在林和草。”①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363頁。山水田林湖草在鄉村,生態“四梁八柱”在鄉村,食物生產系統在鄉村。水是鄉村振興之命脈,是美麗四川、宜居鄉村之保障要素,鄉村“三生”用水則是鄉村振興的核心。鄉村“三生”用水是包含農業用水、河道外生態用水、鄉村生活用水、鄉村非農產業用水、鄉村河湖用水等多行業多用途在內的用水總稱。
四川是千水之省,也是水資源富集之地,人均水資源占有量3020m3(2019),富集的人均水資源占有量為鄉村振興提供了充足的水源保障。但四川水資源的時空分布不均,空間錯配,人均水資源占有量在各市州之間存在明顯差異。按照戶籍人口測算,全省21個市州,人均水資源占有量最高的是甘孜州(58781m3/人),最低的是遂寧市(445m3/人),最高與最低相差132倍,成都市為665m3/人(為全省平均水平的22%)。按照國際上相關缺水定義②一般情況下,如果一個國家所擁有的可更新的淡水供應量每人每年1700m3以下,那么這個國家就會定期或經常感到處于少水狀態;如果每人每年水供應量在1000m3以下,那么就會感到水緊張;如果人均水資源低于500m3,就會表現為極度缺水。,全省有8個地級行政區處于用水緊張狀態,包括鄉村水資源緊張。有限的水資源,要同時滿足農業生產、農村非農產業、農村人口生活以及生態環境用水,需要借助相應的工程措施(水利設施),將流動的水資源變成“三生”用水,實現鄉村美、農民富、農業強。有限水資源在鄉村行業之間、生產生活生態之間的配置,就是鄉村“三生”用水的水權平衡問題。水的多種用途使水量分配在鄉村行業之間、城鄉之間、生產生活生態之間平衡時,確保糧食安全用水和鄉村居民生活用水是重點。表1是四川省2030年水量在各行業之間的配置比例,農業用水在“三生”用水中的占比是44.33%,鄉村水在城鄉之間的占比是47%。不同區域,“三生”用水的配置比呈現出差異性特點,越是鄉村人口占比高的區域,農業用水占比也就越高,未來水資源利用空間也越大,農業節水所帶來的水權交易,可為農業水權充足地區帶來交易套利機會,可成為農民富的重要資源。

表1 2030年四川省各經濟區水量分配比例
聯合國《2006年人類發展報告》關于水危機就明確提出,環境也是重要的用水主體。當人類用水超過保持河流流域生態完整性的水平時,就會出現生態壓力。河流渠系干涸、水質退化,都是水資源短缺和生態壓力的表現。鄉村振興,生態振興是本底,生態興文明興①譚美容,羅胤晨,文傳浩:《重慶市推進生態產業發展:優勢、短板及因應策略》,《重慶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作為生態之基的水,是生態振興的基礎。曾經的鄉村水環境被視為天然的排污場,鄉村水資源被過度利用開發,鄉村水體生態退化、水質劣化,對鄉村產業發展和鄉村人口健康帶來影響。鄉村水體是指分布在鄉村的溝渠、池塘、水庫、河流、湖泊以及地下水的總稱。盡管我國水生態治理力度逐漸加大,城市水體生態環境明顯改善,但鄉村水體治理由于面廣量大且分散一直是水生態治理的難點和頑疾所在。
鄉村水環境是鄉村生態水的重要呈現,由鄉村水體和周邊景觀元素共同組成,能直接展現農村區域的生態、文化、風俗等內容,具有較高的公共性、開發性和參與性,是鄉村美的表現形態。千水之省的四川,鄉村水體是核心。水環境水景觀,是生態宜居的構成要素,是美麗鄉村的重要支撐,是鄉村生態屏障的核心,關系到鄉村居民的幸福感、獲得感。濕地、河流、湖泊、塘庫堰以及灌溉水系,共同構成鄉村重要水生態環境。生態振興是鄉村振興的重要組件,生態振興不僅僅是青山更包括綠水,包括鄉村優美的人居環境。
水是最基本的生存資料。聯合國在《2006年人類發展報告》中就提出人類的“水之權”概念,將水權視為人權的組成部分。人類的水之權,是使所有人都有權享受充足、安全、可接受、可實際獲得和有能力支付的水的權力,作為己用和家用。毫無疑問,在鄉村振興中,鄉村人口的水之權是鄉村供水的保障。2019年底,四川農村集中供水率達到86.4%,自來水入戶率達到80.4%②《截至去年底四川農村自來水入戶率達80.4%》,四川新網網,http://scnews.newssc.org/system/20200327/ 001052150.html. 2020-3-7.,鄉村人口的水之權保障程度大幅提升,但距離100%的集中供水依然有提升空間。鄉村人口集中供水,不僅有助于提高鄉村人口健康水平,更有助于提升鄉村人口的生活品質。鄉村振興,鄉村人口飲用水安全不僅是基本福祉,也是村美業興民富的重要內容。飲用水安全,有助于消除水媒介疾病③已有的研究表明,如果飲用水質量得到改善,水資源綜合管理提高,預計全球疾病量可減少10%。,提高村民幸福感、獲得感和安全感。
水是安全衛生設施,增品質。在消除了絕對貧困特別是貧困地區整體脫貧之后,鄉村轉入鄉村振興階段,鄉村衛生設施改善是鄉村生活品質的重要體現,由此帶來增品質的用水需求。傳統鄉村衛生設施是與農耕生產方式相適應的,人畜糞便構成了農耕生產的重要投入物——肥料,“挑糞”和“施肥”足以說明農村傳統廁所在農業生產中的重要地位。隨著傳統農業的轉型升級,農村人口就業結構的轉變,農村衛生設施(廁所)改善成為農村人居環境質量的重要標志。衛生廁所是用水沖刷的蹲坑或馬桶,衛生設施用水量自然新增為家庭生活用水的主要部分。鄉村生活用水形態從傳統的飲用、洗漱、洗衣、煮飯等等,擴展到衛生設施用水、院落清潔用水。鄉村戶用衛生廁所(設施)普及④據統計,到2019年底,四川省農村衛生廁所普及率已達85%,還有15個百分點的增長;加之既有衛生廁所衛生標準相對偏低,還有比較大的改善和提升空間。以及升級改造,鄉村公共衛生設施增加以及城鄉公共服務一體化等,鄉村生活用水量與城鎮生活用水量趨同,鄉村品質生活需要穩定可靠的供水量作保障。
鄉村產業是以生產糧食為主的產業,糧食生產關系到糧食安全。習近平總書記多次指出,要把中國人的飯碗牢牢端在自己手里。糧食生產由一塊塊的具體耕地承載,耕地用水保障是糧食安全的基礎。四川是西部農業大省,也是西部糧食產量第一的大省,水稻是四川最為傳統的糧食作物,在三大糧食作物中位居第一。水稻也是耗水作物,在農作物的用水定額中位居第一。水稻稻田景觀,是鄉村最為傳統也是農耕文化記憶的載體。水果蔬菜及其他鄉村非農產業同樣是鄉村產業的重要組成部分。鄉村產業振興,生產用水是最基本的保障條件。
灌溉水,鄉村生產用水的重點。水田既是鄉村景觀又關系糧食安全。水稻田是大型灌區的特色景觀,夏秋稻花飄香和一片蛙鳴,構建鄉村最美好的耕作文化記憶。水稻,有水才有稻。稻田集生產場景與季節性濕地景觀于一體,水稻需水的大部分時間與降雨重合使稻田承擔著重要的泄洪調蓄功能。水稻田在雨季可將天上降雨儲存起來①水稻田有保水田埂,除栽秧前的泡田以及栽秧期間需水與降雨不同步外,水稻的生長期與降雨期同步,可吸收天上降雨而滿足秧苗生長需求。經濟作物則相反,降雨期間并不具備蓄水能力,雨多成澇對經濟作物是致命的。近幾年河道防洪壓力增加,與農業結構調整,大量水稻田調整為樹苗、大棚蔬菜等有關,蔬菜大棚、樹苗園林都不具備儲水功能,降雨多導致大棚被淹,雨水全部匯集到渠系河道,造成河道水量大增、防洪壓力增大。,以減輕河渠排洪壓力。稻田中的冬水田②按照蓄水狀況的不同,可分為冬水田與囤水田,前者以蓄水量供自身次年整地和栽秧使用,后者除滿足自身需要外還可解決2至3倍相鄰稻田的泡田整地用水。,有助于攔截降雨并蓄水越冬。冬水田可最大限度地調蓄雨水,提高降水有效利用率,分散蓄水和分散用水;冬水田的水體效應,在一定程度上可調節農田小氣候和區域水文穩定性。由于冬水田有200多天的蓄水時間,土地利用率較低,在20世紀60、70年代被大量改造,冬水田放干排水以提高復種指數。隨著人們生活水平提高,隨著耕地輪休保護制度的實施,冬水田的生態效應再次獲得認可,恢復冬水田在部分地方成為解決水資源剛性約束的重要舉措,也利于恢復濕地面積和增加濕地生物多樣性。
四川是西部農業大省,也是長江上游水源富集之地,四川水資源總量占全國的9.5%(2019),用水量占全國的4.2%,其中農業用水量占全國農業用水量的4.2%。與此同時,四川第一產業增加值占全國的比重為6.8%,較農業用水量的全國占比高2.6個百分比,以較低的農業用水占比支撐了較高的第一產業增加值,間接說明四川農業用水效率高于全國平均水平。盡管四川是用水大省,對長江上游水生態安全意義重大,又有都江堰等特大型自流灌區,但四川水資源分布的時空不均衡、復雜多樣的地形地貌、區域發展階段的差異性等,四川鄉村依然面臨著水資源的區域性緊張、行業性競爭以及工程型缺水等問題,鄉村振興面臨著“三生”用水保障之困。
水權代表了社會的承認和對水的可執行的要求③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2016人類發展報告——透視貧水:權力、貧窮與全球水危機》,http://hdr.undp.org/sites/default/files/hdr_2006_cn_complete.pdf.。人們提出條款,這些條款規定了人們從自然環境中調水,對自然水的使用以及對水流的管理。目前,省、市、縣三級用水總量控制指標已經確立,已完成“三生”用水的水量分配。在目前的水量分配制度之下,四川境內各市(州)用水量、分水量以及產水量(水資源總量)之間的非均衡性,境內流域可取水量的不平衡性,也帶來了水量分配的困擾以及鄉村振興“三生”用水的水資源約束。

表2 四川省主要江河流域分水量及占比
四川省總分水量的99.85%來自長江水系,岷江和沱江是最主要的兩條流域,占全省可分配水量的44.85%,是全省經濟、人口和文化中心,其次是金沙江(長江),再次是涪江,黃河水分量占全省的0.13%(見表2)。具體到各個市州,成都市主要依靠岷江供水,岷江水量占成都市的70%,剩余的30%為沱江供水(青衣江在邛崍有少量供水,對成都市而言幾乎可以略去)。目前,岷江上游及供水區每年徑流量約147億m3,通過寶瓶口及六大干渠的引水量達到每年110億m3,已占岷江常年總來水量的70%。另據紫坪鋪水庫水文站的長期觀察資料①劉興亮,蘇春江,徐云,張金盈:《岷江上游水資源問題及可持續利用》,《水土保持研究》2006年第3期。,岷江上游年平均徑流量逐漸減少,已由20世紀30年代的174億m3,減少至20世紀90年代的132.6億m3,減少了23.8%。成都市城市化水平提升以及非農業發展、市民生活用水、生態環境補水等需求量大,容易擠占農業用水。

從各市州的分水量占水資源總量比重來看,成都市、遂寧市等分水量占水資源總量的比重超過七成(見圖1),意味著這兩個市存在著比較大的水資源供給壓力。德陽市、自貢市、內江市分水量超過了五成,資陽市超過四成。分水量占水資源總量的比重越高,說明這些地區總水量相對有限,也間接說明這些區域生態環境用水緊張,河道內外均存在用水緊張問題。在水資源總量不足的情況下,存在著鄉村用水被擠占的可能,對鄉村振興形成水資源約束。
讓市場在水資源配置中更好地發揮作用,市場主導下呈現水資源從低效行業流向高效行業。水價在水資源市場化中發揮著多重影響,全球都表現出明顯的農業用水向工業用水、服務業用水轉變的特點,以浙江義烏東陽水權轉讓為標志的水權轉讓是典型的農業用水向城鎮用水和工業用水的轉變。由于農業產業的弱質性,農業用水更容易被擠占并呈現不同的特點。一是傳統灌溉水被轉化為漁業用水。平原地區和丘陵地區,在農耕地上挖魚塘是比較典型的用水轉變,將傳統的農業灌溉水轉變為魚塘用水。以都江堰金馬河流域的QL村為例,該村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就曾經出現過耕地轉變為魚塘的現象,近百畝耕地被挖成魚塘養魚,有些魚塘至今還保留著;在黑龍潭水庫管理局調查時,灌區管理局在座談中同樣談到灌區內魚塘用水增加擠占傳統灌溉用水的現象。二是農業用水轉移到非農業用水。水作為一種越來越稀缺的資源,流向產生高收益的領域是水資源市場化的必然趨勢。農業用水與農業一樣,在任何競爭中都處于弱勢或不利地位。農業用水被擠占或轉移到其他收益更高行業的顯現普遍存在,水資源的高附加值開發利用創造更多財富的同時,也同時奪去了一些最無助的人們賴以為生的生計。隨著城鎮化水平和民眾生活水平的提升,城鎮用水量持續增加,農業用水存在顯形與隱形轉移兩種趨勢。以都江堰灌區為例,成都西控的都江堰外江灌區,盡管分水比例并未下降但分水基數持續下降,直接導致外江灌區用水總量的減少,鄉村用水保障水平下降,鄉村渠系斷水時間增加,出現了金馬河外江灌區農村用水緊張現象。
下鄉資本不僅是規模化經營土地,更是種植結構的調整,耕地種樹和耕地園林化在成都一二圈層大面積出現,優質耕地種樹問題未能得到根本扭轉。以都江堰灌區羊馬河兩岸為例,傳統的水稻作物早已被立體的樹木園林所取代,近兩年新立了不少園林新招牌,引人注目的是溫江區XXX園藝場、XXX農家樂、XXX種苗基地。來自花卉產業基地的老板們憑借資本優勢在羊馬河兩岸圈地栽樹,符合規格的大樹連同數百公斤的泥土被運輸到城市公園或交通干道兩側的綠化區域。種樹的耕地不僅讓傳統田埂消失,也使田間地頭的農毛渠被毀。在羊馬河兩岸,從羊馬街道到金馬河的洪堰口(連二里),除兩條斗渠還保持原貌外,農渠毛渠或者干涸,或者被種樹人家填平,徹底失去了灌溉功能。羊馬街道的原CJ村,僅有的十余畝水稻田也在2018年徹底退出而種樹,原因是無法灌溉。部分老人在殘存的田埂上種蔬菜,也只能從機井中抽水澆地。在大邑縣的丘陵地區,原本修建的各種集雨微水池隨著坡地從玉米蔬菜轉向櫻花觀賞植物而逐漸毀損廢棄,殘留的渠系也越來越窄甚至荒蕪。到2019年底,成都市農業適度規模經營占比已經達到70.6%,意味著規模化經營成為農業發展的一種態勢,傳統小農占比已降至不足三分之一(29.4%),但恰恰是這29.4%的小農是依靠農業為主要的生計來源。當農業生產面臨著用水困境,其基本生計也將遭遇危機,影響到這一部分小農的民富和業強。
在鄉村用水中,農業用水是鄉村用水的核心,占四川省鄉村用水的94%。越是鄉村人口占比高的地區、第一產業增加值占比越高的地區以及農產品供給區和重點生態功能區,農業用水在生產用水中的比重也越高,鄉村用水在城鄉總用水中的比重也越高。實際調研發現,農業用水存在著名義用水率高而實際被隱形擠占現象,渠系和田間用水計量設施不足讓農業用水量普遍被高估,特別是在耕地種樹的結構調整之下,灌溉用水有用水之名而無用水之實。仍以成都平原金馬河與羊馬河之間的平原地帶為例,從羊馬街道到都江堰的柳街鎮,九成以上的耕地是種樹,種樹的田地基本不需要灌溉用水,但這部分耕地在統計上依然作為灌溉農田而承擔農業水費。
四川境內大部分農業用水缺乏可計量的用水設施。目前,除節水農業和高效農業灌溉示范區將計量設施安裝到田間地頭外,大部分灌區可計量的水表主要安裝在斗渠口(測量從支渠的取水量),農毛渠從斗渠的取水和田間地頭用水無法計量,不僅灌溉用水要從斗農毛渠取水,鄉村小作坊、魚塘、微水池以及畜禽養殖場等,也都從農毛渠直接取水,灌溉用水不可計量造成耕地灌溉用水系數低,也加大了鄉村各行業的用水競爭。以玉溪河灌區的蒲江縣為例,全縣僅在節水灌溉地塊實施了供水計量設施到田間的示范項目,大量農耕地還是無法準確測量用水量,使得農業用水的估計測算和按方收費的農業水價綜合改革無法落地。
小農水等供水保障設施退化比較嚴重。小農水(小型農田水利工程)是指包括大量公益性、準公益性不具備經營條件的灌排渠道、泵站、水閘、渡槽等設施。設施老化、退化問題等逐漸凸顯,田間地頭的末級渠和丼工程處于治理真空地帶,長期面臨運行低效率問題,骨干水利工程向斗渠農渠毛渠輸水的“最后一公里”問題普遍存在。在都江堰外江灌區,輸水最后一公里同樣危機重重,羊馬河與金馬河的夾角地帶,農毛渠系在耕地種樹和耕地園林化作用下,原有渠系普遍毀損甚至滅失。
鄉村產業形態多樣,傳統大田農作物的耕種形態被多樣的作物所取代。與產業結構調整與農業結構調整相關的,是鄉村傳統用水節律的變化。農業農村產業結構調整,水稻種植面積出現大幅度下降,四川省水稻種植面積占全省灌溉耕地面積的比重已從1997年的93.2%下降到2019年的63.5%,作為最耗水的農作物——水稻面積減少,旱育秧則推遲了水稻用水時間,水稻生長季節與降雨時節重合度增加,水稻田用水需求緊迫性降低。另一方面,農業產業結構調整以及農業農村一三產業融合,經濟作物、水果等播種面積增加,用水時節的常態化甚至是枯水期用水強度增加,枯期水資源約束力度加大,生產用水需求的常態化帶來供水壓力增加。
農村居民水治理中的作用越來越弱,傳統的歲修用水的權責也在逐步消失,疊加成都市農業水費的財政轉移支付代繳,鄉村居民的用水意識和治理意識下降,參與渠系治理的積極性下降。末級渠系最后一公里輸水問題中的治理普遍處于真空地帶①王亞華,陶椰,康靜寧:《中國農村灌溉治理影響因素》,《資源科學》2019年第10期。。伴隨著鄉村常住人口老齡化,鄉村小農經營戶的持續萎縮,傳統歲修制度被新的歲修所取代,原有的鄉村治水形態難以在鄉村振興背景下發揮作用。在鄉村非農產業快速發展,灌溉用水的集中供水被經濟作物、水果、園林、鄉村景觀用水的均衡供水所取代,依靠支斗渠形成的用水協會,在協調不同用水主體的需求競爭中面臨困境。
鄉村產業結構調整帶來用水序變化,鄉村內部用水競爭加劇。以2019年為例,成都市農林牧漁總產值達到1003.3億元,其中種植業665.08億元,畜牧業250億元,漁業30億元,服務57.5億元,鄉村旅游總收入達489.2億元,超過畜牧業產值,占種植業總產值的73.6%。實踐表明,鄉村越來越非農化與非鄉村化,城鄉生產要素形成交流互動。在這個過程中,傳統鄉村水稻產業發展受限,農業用水被鄉村非農產業用水所取代。在成都市的西控區域,從成都出發沿成溫邛高速往西30公里范圍內的視野所及已很難看到傳統的糧田景觀;成灌高速兩側直到都江堰也同樣難覓稻田景觀;成雅高速兩側距成都40公里范圍內,視野所及也無多少糧田景觀。可反映鄉村產業結構的調整和變化,背后所隱藏的是傳統農業用水時序和用水量的變遷。
四川既是長江上游的生態屏障地區,也是黃河上游極重要的水源涵養區。無論是生態屏障建設還是水源涵養,都離不開面積廣袤的鄉村。鄉村具有農產品供給、生態屏障以及文化傳承等多種功能。(水是生命,也是為一切生物準備的食物。可是,水并不是維持大自然完整形態的全部內容,因而水不能成為真正的食物。)水量分配,是基于水資源社會經濟屬性而建構的制度,讓水資源在行業之間、城鄉之間、“三生”之間得到平衡,是鄉村振興戰略中實現人水和諧的重要舉措。
加強水資源綜合管理,提高水資源綜合利用率。城鎮化水平不斷提升、農業集約化、生活用水量等不斷增加,水資源剛性約束越來越明顯,鄉村用水量呈現出占比持續下降、農業用水時段相對平緩、生態水和環境水增加等特征,“三生”用水對鄉村振興的保障作用愈發突出。習近平總書記在第三次長江工作座談會上強調,要統籌考慮水環境、水生態、水資源、水安全、水文化和岸線等多方面的有機聯系,推進長江上中下游、江河湖庫、左右岸、干支流協同治理,改善長江生態環境和水域生態功能,提升生態系統質量和穩定性。作為長江上游農業大省、鄉村人口大省和千水之省的四川,在鄉村振興中要堅持“節水優先,空間均衡,系統治理,兩手發力”為理念,細化優化鄉村水資源利用與節約保護,強化水資源剛性約束,建立與水環境承載能力相適應的鄉村“三生”用水制度。
以完善小農水治理為載體,提高農業用水保障,完善鄉村渠系水生態功能。加強小農水的社區治理,避免“渠里水汪汪,田里鬧饑荒”的用水矛盾。部分地區可借助用水戶協會和鄉村社區組織,以斗渠農渠毛渠等為載體,協調用水秩序、維護用水設施,解決用水戶特別是小農戶原子化問題①沈茂英:《都江堰灌區農民用水協會發展調查及其功能調適啟示》,《四川林勘設施》2021年第1期。。實踐證明,通過農戶參與實現小農水的集體治理,既可以減輕政府水利財政負擔,又能夠解決治理主體缺位難題,促進設施有人用、有人管的良性運行②秦國慶,杜寶瑞,劉天軍等:《農民分化、規則變遷與小型農田水利集體治理參與度》,《中國農村經濟》2019年第3期。。規范資本下鄉引發的隱形水權轉讓,保障存量小農戶的用水生計。水是自然資本的一部分,對維持小農戶的生計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預留鄉村河道外生態水量,改善鄉村水生態環境。從水資源公報關于人工生態補水的定義來看,預留生態水量和生態補水,并未將鄉村水生態水環境改善納入其中,而鄉村水生態、水環境組成的鄉村水域生態功能改善是人水和諧的關鍵,是流域水生態安全的有力保障。鄉村大多數渠系并非天然河道,季節性斷流造成了鄉村景觀的破碎,渠系水域生態功能減弱甚至喪失。可針對鄉村生態振興,預留一部分鄉村生態用水,滿足鄉村生態用水需求。
增加儲水能力,收集降雨。用水緊張更多體現在枯期和旱期,增加收集雨水的設施。傳統微水池、坡地溝壑、河灘、冬水田、屋頂水池等,都是重要的儲水設施,可匯集雨水,儲備旱季用水,增加用水量。四川省高縣農村地區,農戶通過屋頂普遍蓄積降雨而成屋頂微水池,既可集雨防旱又可降溫防暑。鹽源盆地農戶修建的水窖微水池,同樣是集雨儲存,滿足旱季蘋果樹需水。傳統冬水田是冬季蓄水保肥的重要模式,五月栽秧九月收稻并蓄水過冬養田,是重要的儲水設施。2017年,南江縣啟動了十萬畝冬水田建設項目,以恢復冬水田原貌,減少化肥施用量、增加徑流量。冬水田是典型的集雨項目,是人類在長期適應環境過程中形成的雨水利用經驗,冬水田也因常年有水而形成了獨特的稻魚共生,具有較強的水土保持效用,在農業生態屏障建設中作用顯著,具有較強的觀賞性并伴有生物多樣性。
完善農水計量設施,推廣節水旱作農業。水是一種越來越稀缺的資源,稀缺資源的市場化改革為水權的擁有者提供了另類收入來源,我國水權交易市場也為灌區水管轉讓提供了交易平臺。水權轉讓的前提是水可計量,需要相對完善的計量設施,節余水量通過計量設施得以測量,方能完成節余水量的市場轉讓。正如前述,四川農業灌溉計量設施普遍不足,農業用水更多是用斗渠口取水量計量,斗渠口以下農田的用水量無法準確計量,造成灌溉農田及田塊承包經營者因無法準確計量用水量而缺乏節水動力。結合高標準農田建設以及相關項目,逐步推廣安裝用水計量設施,為節水量的水權轉讓提供設施保障。同時,要結合耕地條件和水源狀況,以水定產,以水定地,杜絕盲目引水上山和擴大灌溉面積,推廣耗水少的旱作農業,抑制水資源的不合理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