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鄒雨薇
在永州諸多的溪流中,它原本是一條很普通的溪流。
在你來之前,這條溪水已經默默地流了千年,萬年。
那一天,你偶爾走近它。一打聽,方知它附近曾有許多冉姓人士居住,故稱“冉溪”。再打聽,居然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溪水曾可以染布料,故又稱“染溪”,但遭人冷落。
以水為鏡,你驀然一驚:人之初,性本善,如同一塊白布,而世間復雜,如同染缸,能改變一切。可是,你自己卻“離經叛道”,不肯改變自己的初衷,不肯隨波逐流,只想到“利安元元”,真是跟這條溪水一樣“愚不可及”。于是,你就把它改名為“愚溪”。后來,你干脆從城內的龍興寺,遷居到這愚溪之濱。
從此,你與它相親相近,如同一體。你喜歡它的瑩澈,喜歡它兩岸的嘉木修竹,更喜歡它的孤獨寂寥。
孤獨者善思考。你的孤獨與它的孤獨高度重合,仿佛兩塊鐵的碰撞,一下子就撞出了思想的火花。
不僅如此,你還就近尋覓,發現愚丘、愚泉、愚溝、愚池;你在池東造了一座小屋,叫作“愚堂”;在池南建了個小亭,叫作“愚亭”;又把池中的小島叫作“愚島”,合稱 “八愚”。
是溪水,撫慰了你心靈的創傷;是溪水,帶給了你創作的靈感;是溪水,蕩滌了你浩瀚的胸襟;是溪水,孕育了你博大的思想。
你跟溪水對話,形成《愚溪對》;你跟漁翁交往,寫出《漁翁》《江雪》;你寄情于山水,得《永州八記》……一篇篇詩文橫空問世,如同一顆顆珍珠從蚌殼里躍然而出,在大唐的星空下,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從來到去,你在這里經歷了十年的凄風楚雨,經歷了十年的意志磨礪,更經歷了十年的孤獨寂寥。
后來,你這十年的孤獨穿越時空,居然延伸到如今,而且衍化成中國詩壇和思想史上的千年孤獨,衍化成一種崇高的精神象征,如同一座高高的燈塔,令人引頸仰望。
你走了千年之后,出生在斯地的我,捧著你留下的詩文,在古城內外苦苦尋覓你的足跡。我看到了你筆下的石渠、袁家渴、石澗,看到了你筆下的西山、西小丘、鈷 潭,還有小石潭、小石城山和黃溪等風景。盡管它們有的已經面目全非,但在我的腦海里依然可以根據你的文章復原出它們的風貌,復原出它們的神美風韻,復原出它們的水石交響之音。
唯獨,不能復原出你在《江雪》藏頭詩的四個字:千萬孤獨!
你的千萬孤獨如同千仞絕壁,讓人只能仰望而不能攀越;你的千萬孤獨如同熊熊火焰,讓人感受到熾熱而不能融入;你的千萬孤獨如同冰川雪蓮,讓人只能艷羨而不能采擷……
站在愚溪之濱,如同站在歲月之底。我只能以一顆十分虔誠的心,來仰望一條溪流的千年孤獨。
在仰望中,我心中的種子悄然生根、發芽并成長……
我所居住的小區綠化很好,設計者在現代化的建筑群里,居然構筑出小橋流水和曲徑通幽,透露出一種古樸的園林味道。在綠蔭中間,有一個較大的池子,池內有不少睡蓮,在常人眼里,它們顯得很普通、很平凡,似乎生長在被人遺忘的角落。
只有我,從搬進來那天起,就悄悄地在關注它們。不知道什么原因,每次路過池子,總要瞄它們一下,如同關注內心世界的某些種子。
前不久回家探親,返到省城已經是四天后的晚上。第二天早上去上班,經過池子,驀然發現,那些睡蓮大多已經開放。我感到無比欣慰,仿佛那些睡蓮不是開在小區的池子,而是開在自己的心池。因為上班都是早出晚歸,所以等到下班歸來已經是華燈初上月輝傾灑之際,自己回家吃飯洗漱之后,下樓散步,就站在池子邊靜靜地觀賞那一池睡蓮。
夏夜的月光,如同一面鏡子,把池子周邊的景象映照得頗為清晰。我駐足池邊,欣賞睡蓮,如同隔著玻璃,欣賞一幅精美的工筆畫。而那些睡蓮,仿佛是一群誤入凡塵的仙女,有著清純脫俗的美。那一片片頗為圓潤的綠葉,靜臥在水面,如同一塊塊小地毯,散發出綠色的誘惑。而綠葉之間的一朵朵蓮花,或輕盈地飄在水面上,或如手高擎,遞向我的眼簾。仔細觀察,那花瓣兒上有的還滾動著一顆顆水珠,仿佛是蓮花俏皮的眼神。
睡蓮有的紅,有的白,一朵又一朵地勻稱開放,南風吹來,池水微瀾,泛起一束束漣漪,輕搖蓮葉,如同輕搖曳歲月的潛航。
我喜歡那幾朵桃紅色的睡蓮,仿佛是家鄉一位丹青高手在國畫中運用顏料的自由涂抹,鮮活而靈動,潔凈而高雅;喜歡那幾朵粉色的睡蓮,像謙謙君子,朝氣而蓬勃,出淤泥而不染;喜歡那幾朵紫色的睡蓮,外面是紫色的花瓣,中間有一些金色的觸角,里面有一個含苞欲放的花蕊,帶給人們一種夢幻般的感覺;喜歡那幾朵藍色的睡蓮,理智而平靜,永久而忠誠,仿佛是夢中的戀人,是生命中永恒等待。
當然,前面幾種顏色的睡蓮畢竟是少數,所以,我更喜歡池中更多的白色睡蓮,它們就像少女,有幾分純潔,又有幾分高高在上,還有幾分不諳世事和纖塵不染。
我與睡蓮對視,想傾聽它們的訴說。而此刻的睡蓮,似睡在水面上,似開在水面;似等著蟲子咬嚼,似等著人來交談;似等著月光催眠,似等著陽光開花……
想起一段時間來的觀察,感覺睡蓮們有些傻乎乎的,好像不知時間為何物,也不知人們對它們的贊美為何物,它們只在乎得到淤泥的青睞,能夠在晨昏之間看云卷云舒。
或許,它們心中是有一些等待的。等待最早的一道旭日照耀,等待最后一抹云霞歸去;等待蛙鳴此起彼伏,等待蜻蜓翩翩而至;等待花期悄悄來臨,等待花朵悄然枯萎……就在這一系列等待中,睡蓮們迎來了光陰,又送走了光陰。
在我看來,睡蓮的生命力和環境適應能力還是比較強的,只要你給它們一些淤泥,給它們一池水,就可以營造出它們的生長環境。它們的養分,來自淤泥,來自水,也來自陽光和月輝,更來自內心趨向大美的不斷奔跑。
睡蓮像人,特別像青春活潑的女子,喜歡湊熱鬧。它們或成雙成對、或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好像說著悄悄話。這讓我想起了家鄉永明河畔的那些女書傳人,她們的秘密也只限于極小的范圍,出了那幾個古村落,就無法傳授無法解密,如同睡蓮的秘密,僅限于一池之水。
借著月光,沿著池子從不同的角度來欣賞,可以發現,每朵睡蓮都像一個青春時尚的姑娘,著裝光鮮,笑容滿面,她們手牽著手,好像結伴逛街,也像結伴化妝。當然,也有那么幾朵花兒,像性格內向的嬌羞女子,離伙伴們較遠,獨立于一隅,只伴著一片葉子,隨著水波輕輕搖曳,好像是享受著一份難得的自由與寧靜。這讓我想起了生活中的某些人,他們更向往獨處,無論窗外風雨,無論門前霜雪,無論花開花落,無論世道變遷,而他們,只想截取一段屬于自己的小風景。
就在自己遐思之際,忽然感覺一圈較大的水波漾起。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尾魚,像一道犁鏵,從遠處游來。魚唇半露水面,仿佛要與你一同呼吸。
忽然醒悟,夜漸漸深了,再環顧四周,感覺月光如水,天地寂寥。此刻的小區花園里,只有我,和著月光,欣賞一池睡蓮。此時,一些原本盛開的睡蓮,像一個個參加表演歸來的疲憊女子,微微閉合,仿佛在跟我說晚安。
我是一個識時務的人,不忍心再繼續打擾它們,于是準備回家。就在轉身的一剎那,我忽然覺得自己與睡蓮之間,冥冥之中似乎有著一種默契,或者說一種懂得。也忽然明白,為什么古往今來那么多的女子,名字中都帶有一個“蓮”字。
蓮,離我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睡蓮之美,似在池子,又似在心中。
其實,生命中有很多美麗的東西,等待我們去發現,等待我們去欣賞,也在等待我們去珍惜。就好比這小區池子里的睡蓮,很少有人像我這樣與它們對視,與它們對話,與它們交心。睡蓮次第開放,有一種青春之美;睡蓮相繼閉合或凋謝,有一種禪意之美。睡蓮在告訴我們一個樸實的道理:大道至簡,寧靜致遠。
余生,只想做一朵盛開的睡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