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很大世界更大

艾瑞

觀眾的認可固然是一種肯定，但在上臺的時候，我們是在面對自己，面對我自己的舞蹈。

——王佳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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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覺得，舞臺是最好的答案。我的舞伴就是這樣，他真的在舞臺上把所有答案都交給我了。

——朱潔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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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不會為了一部劇造訪一個城市？如果到過紐約百老匯或是倫敦西區，總會看到具有鮮明當地氣質的駐場演出，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觀眾。在上海，現在也有兩部原創舞劇在歷史悠久的美琪大戲院駐場演出，以美，以感動，以家國情懷，伴隨著這座城市的許許多多個夜晚。

2021年下半年，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與《朱鹮》啟動駐場演出，預計六個月演出近百場。有人乘高鐵、坐飛機從外地趕來追劇，有人刷了超過40場，有人為觀劇精心搭配旗袍和配飾……《電波》的感召力甚至超越了舞臺的界限，深入了舞者與觀眾的精神：今年五月，在劇中飾演李俠的王佳俊，在舞臺上成為中共預備黨員;同樣有觀眾在《電波》的感召下，在去年7月1日遞交了入黨申請書。

如果說海派文化、江南文化、紅色文化交織在一起，奠定了上海城市的精神底色，那么這兩部作品，特別是《永不消逝的電波》，更體現出了它們交相輝映激發出的創作活力，并在駐場演出中生生不息，成為城市文化生活的標簽。

兩部舞劇的主演朱潔靜和王佳俊，是上海歌舞團“藝銜”制度形成以來僅有的兩位榮典· 首席演員。這對搭檔超過千場，并肩站在舞劇世界頂峰的舞伴、搭檔和摯友，他們一路走來的情感雖不如劇中驚心動魄，卻如朱潔靜思考良久后對我們所說的，“你很難說這不是一種愛”。

紅裙與白紙

你很難找出第二對像他們這樣從九歲起一起長大、搭檔過無數場演出的舞伴了—具體有多少場，他們誰也記不清了。然而小時候在舞蹈學校時，他們并沒有太多交集，人生軌跡似乎是兩條平行線。

朱潔靜出生在嘉興，一個生活如水般平靜的小城。她至今記得，“我們家鄉的習俗是大年初一要穿新衣服。六歲那年，爸爸媽媽給我準備了一條從上海買來的裙子，紅色的，有荷葉邊的，裙擺很大，我穿上后不停地轉圈，像開花一樣。”

那一刻，在朱潔靜心中埋下一顆種子。九歲那年，她考入上海舞蹈學校。

“當時覺得，跳舞就可以每天穿裙子，所以特別向往。對一件事情有了這么強烈的向往，我就會邁開腳步。未來是美好的還是黑暗的，都沒有想過。”

來上海的前幾年，朱潔靜卻幾乎沒有穿過裙子，而高強度的舞蹈訓練，以及從二年級跳到四年級后具有挑戰性的文化課，還讓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挫折。學生時代的朱潔靜，會在晚上搬著小板凳坐在宿舍走廊里，借著廁所的燈光準備考試。在她面前緩緩展開的，是一個“遠比想象中困難、復雜、精彩得多的世界”。

王佳俊開始學習舞蹈的契機更像一個意外。“小時候身體不好，媽媽想讓我多運動，籃球、游泳都學過。后來上海舞蹈學校到我們小學招生，老師說我條件挺不錯的，邀請我去考試，媽媽覺得特別好就答應了。”

比起科班塑造的舞者，王佳俊更像一個在舞蹈世界中恣意玩樂的稚童，這種天然讓他在招生考試時一眾“相貌端正、比例修長”的考生中顯得與眾不同。“那時候別人都可以跳完整的舞蹈了，我沒有學過，只能做廣播體操。”沒想到老師認為他是一張非常好的白紙，可以從頭開始學起，就這樣錄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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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學校的生活遠比想象中枯燥，日復一日重復著基本功訓練—拉筋、踢腿、跑步，從零開始的王佳俊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也經歷更多的困難與懷疑。“當時也沒有想那么多，為什么要跳舞？只是因為老師和媽媽覺得你適合跳舞。”

直到學校的一次演出實習，學生們在舞劇《野斑馬》中飾演群舞中的小野人。“男主角是一個北京來的舞者，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舞臺上作為一個角色去跳舞。我當時想，這也是跳舞嗎？”對舞臺的渴望開始萌芽，“我也想像這樣跳舞”。后來從上海戲劇學院舞蹈學校畢業之后，王佳俊考入上海歌舞團，拿到的第一個主要角色，就是《野斑馬》的男主角。

王佳俊大學畢業進入上海歌舞團時，朱潔靜已經是團里的女主角，憑借《根之雕》拿下了三項“荷花獎”金獎。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兩個人的定位都是雙人舞，很快就成為舞伴。“因為是同學，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隔閡，一起跳，摔了也沒關系。”同窗9年的兩條平行線，從此有了交集，至今沒有分開。

無言的伙伴

從在練功房里下腰踢腿的學舞少年，到在舞臺上詮釋角色的成熟舞者，要經歷一條如同登山一樣的道路。2008年開始，朱潔靜和王佳俊所在的上海歌舞團，每年都會進行“藝銜”考核，從領舞、獨舞、首席到榮典· 首席，述說著舞者們成長所要經歷的道路。

盡管舞臺變得寬廣，名聲變得響亮，朱潔靜和王佳俊依然和團里所有舞者一樣，過著和學生時代類似的生活：每天早起參加早課練功，每年參加舞團的考核評定。只是“藝銜榜”榜首的榮典· 首席一欄，掛著的永遠是他們二人的名字。

成長不易，保持頂尖水準更難。傷病、年齡，或是生活的選擇，都可能讓舞者的職業生涯走到終點。除了心中對舞臺的敬重與渴望，讓他們一路堅持下去的，還有彼此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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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潔靜說，有王佳俊在，“不會擔心自己突然有一天沒有舞伴了”;而王佳俊說，和朱潔靜一起跳舞，“我就特別放心”。

也許沒有比他們更合適的一對舞伴了：朱潔靜外放要強，王佳俊則溫和包容。“我工作的時候會非常躁動，非常情緒化地去追求做好;佳俊他更柔和，給我展現的永遠是很陽光很可靠的情緒，會把我拉回來， 讓我們理智地去看事情。”對舞臺共同的渴求，又讓他們永遠互相支持，向著同樣的目標奔跑下去。朱潔靜說，這是一種“很難獲得的緣分”。

他們就像森林中兩株比鄰的植物，蓬勃生長，各不相同，卻枝蔓纏繞，互為映照，共同撐起一片天空。

二人搭檔主演的《朱鹮》，講述的是美麗珍禽朱鹮從瀕臨滅絕到種群復蘇，人與鳥之間三生三世穿越時空的緣分，表達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景。在編舞中，演員下身肢體動作參考芭蕾等西方舞蹈元素，上身動作則采用中國舞元素，女舞者模仿輕盈向上的飛鳥姿態，雙腳幾乎不落地，需要男舞者長時間的托舉，對力量要求很高的同時，又要“舉重若輕”，表現鳥棲息在人肩頭的輕盈狀態。

這樣強度高、技術創新的雙人舞，對于任何舞者來說都是很大的考驗。

“一般雙人舞托舉都是男舞者用力，但朱潔靜其實用了很多別人看不見的力量。她是非常強大的。我在托著她的時候，她也在用手臂的肌肉給我支撐。這種互相的支持，其實很讓人感動，是兩個人之間建立無條件的信任，把自己的力量交給對方的感動。”

朱潔靜和王佳俊有個心照不宣的小儀式：每場演出謝幕之前，站在舞臺兩側的他們都會向對方比一個手勢。如果今天演出感覺很好，就會是一個“OK”或者拇指;如果演出中有些問題，則會是哭臉或是攤手。這是心有靈犀的小小確認，也是給伙伴無聲但堅定的支持。

即使是已經跳過數百場的作品，他們對每場演出的態度依然場場如新，不斷打磨和調整細節。急脾氣的朱潔靜，曾經在演出結束還在斟酌角色，三四點鐘給王佳俊發去長長的感想。“他也沒有給我回消息，第二天兩個人見到也沒有討論。但是走上舞臺，你會感覺他確實有變化，把我和他分享的一些人物的處理調整到表演里面去。”

“非常規”的交流方式，是兩人之間最舒適的狀態。“我經常覺得，舞臺是最好的答案。我的舞伴就是這樣，他真的在舞臺上把所有答案都交給我了。我們之間的這種默契，不是靠練出來的，而是靠長時間的相處滋養出來的。”

“有這樣優秀的舞伴，你會期待每一次和他一起跳舞的過程，會期待兩個人手拉手向觀眾謝幕，又會期待他給你帶來新鮮的刺激。這就像是兩個人談了很久的戀愛，依然會在每一次相遇時陷入熱戀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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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俠和蘭芬

建成于1941年的美琪大戲院，如今是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的駐演地，也是朱潔靜和王佳俊綻放光彩的舞臺。

在劇中，王佳俊與朱潔靜飾演的李俠與蘭芬是亦家人亦戰友的一對革命夫婦。當大幕拉開，觀眾與角色一同來到1940年代老上海的石庫門、弄堂、馬路、報館、旗袍裁縫店。從“大國”的革命理想與執著，到“小家”中細膩的人性與愛，都跟隨角色的生命歷程而交融。

為《永不消逝的電波》擔任總編導的，是來自北京的舞壇“雙子星”韓真和周莉亞，她們的每一部舞劇在敘事方法和舞臺美學上都有所突破，對舞者也是出名的嚴格。

在挑選演員時，編導最看重的，不是舞者的名聲或頭銜，而是他們詮釋角色的能力。盡管有榮典· 首席的頭銜，有多年磨合無可匹敵的默契，朱潔靜和王佳俊拿到這兩個角色，并不是“理所應當”：在排練廳里打磨了4個月，朱潔靜總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一切都要重頭再來; 而直到第一次試演場，王佳俊才被最終確定為男主演。

如何“進入”這對來自戰火紛飛年代的角色，兩人做了極多的練習與功課。“這兩個角色和我們本人其實差別很大，但在舞臺上，你只有先相信了自己的角色，才能夠打動觀眾。”

在拜訪“李俠”原型李白烈士故居時，王佳俊找到了答案。“他們生活的環境特別樸素，但你可以想象他們在家時一定特別幸福。可能幸福就是出去上了一天班，回來有一頓熱飯吃，兩個人閑聊一會……不管哪個時代，不管是英雄還是普通人，每個人都會向往這種簡單的幸福。我們就抓住這個點，去考慮李俠這個角色，從平凡人變成英雄，他為什么會做那樣的選擇？就是為了守護他那個小小的家，為了守護所有人的小家，有人愿意走出來犧牲自己的青春，去完成這樣的使命。”

朱潔靜與蘭芬的距離，更多是性格和習慣上的“從頭到尾哪兒都不像”。在編劇的設定中，蘭芬是那個年代很傳統的中國女性，“她沒有很鋒利的東西，身上可能更多的是對家、孩子和丈夫的責任。蘭芬這個角色帶給我的，是考驗也是成長”。

朱潔靜用以進入角色的，不是舞蹈的技巧，而是從做家務開始。“學怎么掃地、拖地、擦桌子、鋪床單。我還學過織毛衣。”舞蹈演員的腰總是挺直，姿態總是優雅。但成為蘭芬的朱潔靜，需要“擦掉”這種習慣性的優雅。“真實的勞動婦女工作或帶孩子一天下來，腰是直不起來的，一定是扶著腰的。我們希望盡量把演戲的痕跡抹掉，展現真實的生活細節，完完全全還原這對平凡的夫妻。”

建立角色，只是第一步。“在作品面前，舞者永遠都是學生。”首演之后，如何在維持對角色的深入詮釋的同時，不失去對舞臺的新鮮感，是舞團和舞者永遠銘記于心的課題。

每場演出，舞團的編導老師都會在臺側觀察演出的細節，還會有工作人員定期收集社交平臺上的觀眾反饋，向舞者指出演出中的亮點和問題。有一次王佳俊就被問道：“你今天跳這個場景的時候為什么這樣笑？這不是角色的笑。”

舞臺與世界

幾年前，朱潔靜跨界參加綜藝節目，尚需呼吁“為什么沒有人來看舞蹈”。隨著《朱鹮》《電波》走紅，更多優秀的舞劇劇目和舞蹈演員走入了觀眾的視野。特別是在上海，繁盛的劇場演藝行業，滋養著好的作品，也滋養著極好的觀眾。

《電波》《朱鹮》在上海駐演，成了忠實觀眾的盛事：駐演的第一場《電波》演出，第一位觀眾在開演前2小時就來到劇院前等待入場，有觀眾帶來了自己多次刷劇的票根在背景板前拍照留念，還有觀眾自制了演出的周邊與同好分享。這些觀眾，都成了他們鞭策自己的動力。

“上海的觀眾真的是多方位的好。他們不會盲目地說好或者不好，而是有自己的審美標準。我們很多的觀眾觀劇量都很大，并且不只是看舞劇，對各種門類的舞臺藝術都有豐富的觀劇經驗。他們會帶著自己的文化背景和文學的認知去看舞蹈。在這座城市里，觀眾的進步是飛快的，所以你如果不進步，很快會被觀眾淘汰。”

《電波》2019年獲得中國文化藝術政府獎“文華大獎”，《朱鹮》同樣蜚聲海內外舞臺，兩度登上春晚，為全國觀眾所熟知和喜愛。然而，身處其中的朱潔靜和王佳俊，依然不愿意在描述作品時，使用“爆款”“現象級”這樣的形容詞。

“每個新作品的誕生，其實都像一場賭博，沒有誰的作品理所應當就受到觀眾的歡迎。觀眾的認可固然是一種肯定，但上臺的時候，我們是在面對自己，面對我自己的舞蹈。無論是場合，還是作品的受歡迎程度，都不會帶來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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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潔靜看來，舞蹈教會她最重要的一點，是能夠真實地面對自己。“每天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是你的敵人，也是你的朋友。鏡子里的自己能成就更好的你，而摧毀你的或許也是鏡子里的那個自己。所以重要的是要和自己的心對話，去面對鏡子中那個真實的自己。”

當演出落幕，回到“自己”的朱潔靜與王佳俊，同樣非常真實。

對外界天然的好奇心，讓王佳俊在舞劇的世界之外，不斷嘗試去打開更多“新世界”的大門。在上海的劇場愛好者群體中，王佳俊是“知名趕場觀眾”，時不時作為觀眾走進劇場，看看不同形式的劇場演出，成為他汲取能量的一種方式。“我喜歡做很多不同的嘗試。有一段時間我會自己拍攝和剪輯視頻，做做語音直播，包括去看音樂劇和街舞也好，自己嘗試演話劇也好，都是很有趣、很珍貴的體驗，是舞臺之外我和別人的一種連接。”

而對于朱潔靜來說，日常生活的意義則是把自己“歸零”。“舞臺要求把人調整到最飽和的狀態。身體的能量、精神的狀態、抗壓的韌性，都要調整到100%。就像機器一樣，高速運轉之后，你會非常想讓它休息。我平常的生活狀態其實還挺無聊的，可能就是窗簾一拉，一個人在沙發上和狗一起，吃一頓好的晚餐，看一部好的電影…… 有個說法我覺得特別好，‘在日常生活中，我可以當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作為舞者的未來會如何？朱潔靜和王佳俊還并沒有明確的答案。但每當場鈴響起，大幕拉開，他們依然會渴望，下一個并肩走上舞臺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