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最近,我重看了由日本作家井上靖原著改編的1980年代電影《敦煌》,其中有個情節:佐藤浩市扮演的北宋青年舉人趙行德在殿試中被西夏考題難倒后,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一場與西夏軍隊的戰爭。軍隊長官問僥幸活下來的他是否可以把戰爭的經過記錄下來,趙舉人決定發奮學習西夏文。
在山西高平縣的長平之戰遺址博物館,陳列柜里擺放了《太平廣記》《淮南子》《山海經》和《尚書》,獨獨沒有后人公認的記錄這場戰爭最可靠的歷史文本——《史記》。也許館方認為后者過于正統,且廣為人知,所以想從更廣義的民間傳說、地理和神話敘事,給觀眾一個背景交代吧。
太史公在《史記·白起列傳》中以較大篇幅記載和評述這次戰爭,其實也是在寫自己的家史——他的遠祖司馬靳,也參加了那次戰爭,并死在戰場上的,只不過是在秦軍一方。但司馬遷不愧為大史家,不為親者諱,在行文中你能看出他是譴責秦國同情趙國的。
01博物館門口的戰國兵俑
02古戰場遺址,山上的石馬
03骷髏廟
01被廢棄的草人兵俑
02姬氏民居,門墩上的年代石刻
古代戰亂時期,留下記錄是困難的,更何況有人還想毀滅證據。四十多年后秦始皇焚書坑儒,讓很多當時的書籍都化為灰燼。但是因為有了司馬遷們,今天的我們才能知曉那場著名戰爭中交戰雙方的膠著,達到了所謂“三年而后決”。為軍迷們津津樂道的,是謀士們計謀之高超,讓夸夸其談的趙括替下廉頗,為敗戰埋下了伏筆。而更讓后人記住這場戰爭的,是最后白起因“非盡殺之恐為亂”,把四十五萬趙軍都斬首埋坑,只放了兩百四十名年輕趙國士兵回去報信。
1990年代,永錄村村民李珠孩在自家梨園十活時,挖到了館里目前最重要的文物——斂有六十多具尸骨的一號尸骨坑,以及17枚刀幣和一枚銅箭簇。其實,過去此地村民常能挖到尸骨,因為沒有文化,都運到趙國的邯鄲骨粉廠去賣,碾碎了當農業飼料使。可惜的是,目前這個坑不知為何不再展出,上面覆蓋著一幅更為巨大的背光戰國地圖。
從博物館出來,后面有一個上山的通道,在通道的入口處,聳立著一座趙括的石像,上書“空談誤國”四字——一個絕好的反面教材。但近年來,有不少人給趙括說情甚至翻案。經此一役,“秦卒死者過半”,的確加速了秦國的滅亡。
在山上走著,前方忽然閃現幾個人影,手里拿著“戰戈”。這也是條件反射,因為剛剛在博物館門口,就立著一對仿戰國的兵俑,手持高高的戰戈,上面的金屬部分已經生銹。那幾個人拿著戈往樹上伸拽,地上落了不少樹枝。走到跟前,我才發現他們是在摘新發的野槐花,可以拿來炒菜。肉眼凡胎總是“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那并不是真的戈,只不過是有人很靈巧地在一根木桿上綁了一把彎刀而已。
正是槐花開的季節。接下來的幾天,我又在不同的場合看到了當地人摘槐花。記憶最深刻的是一個著藍色中山裝的老者,他手持一根巨大的樹枝,站立在國道邊上狹窄的位置,無視身邊呼嘯而過的運煤卡車,聚精會神地捋面前那根樹枝,地上槐花雪白一片。
“當白起帶領的秦兵見趙軍糧積如山,不敢輕易來犯。直到長平之戰趙軍大敗后,秦軍才發現,米山村里糧倉中裝的全是黃沙。”導游小姐用因戰爭緣故得名的地點來講述同一場戰爭的故事,就像是引用一段偽裝成論據的結論,總有讓聽者有陷入了循環論證的疑惑,無法讓人信服。電子地圖里,隨便看一下附近的地名,十有七八,還都能猜出和當年戰爭的關系:企甲院(棄甲院)、馬村(飲馬)、大獐溝(大葬溝)。
也有沒改名的,比如位于附近谷口村的骷髏廟。傳說是開元十一年唐李隆基巡行至此時,遍野白骨觸目傷心,于是敕建此廟。高臺之下,村民說全埋著收殮的將士白骨呢。
村里一位老人對此頗有異議。他說因為秦之后的焚書坑儒,很多史料已經缺欠。如果真有此事,政府早不挖掘?這話聽起來,顯然比那些年輕人的還要在理。
幾位從邯鄲來采風的攝協朋友像當年秦軍攻城略地一樣來到長平,他們身穿馬甲,長槍短炮,指東打西,對著高大如城堡的骷髏廟好一陣掃射。言談之中,他們顯得很自豪,聲稱自己趙國的祖先們,包括趙括,沒有一個是貪生怕死的,雖敗猶榮。
有些地名,在我看來,是附會了。行車經過丹河上的一座拱橋,正好夕陽西下,照著幾個在幾近十涸的河道邊玩耍的孩子,以及洗衣服的母親。寒暄下來,歷史的硝煙早已彌散,她們更不會知道古人附會說這條河之所以叫丹河,是因為當年流著很多趙國士兵的血。事實上,丹河之所以得名,還是因為發源于附近的丹朱嶺。
01養蜂人
03大陽鎮,夕陽下的天柱塔
04古戰場附近的王報村廣場
丹朱嶺延綿于太行山麓,大山深處,倒是藏著和刀幣遙相呼應的緣分。建國后,這里曾經是直屬中央人民銀行的秘密造幣廠所在地。掩映在這山谷里的機器,吐出一張張新中國的大團結紙幣,捆扎起來后被存放在壁壘森嚴的的山洞里,陸續發往全國各個地方。
在一個老工人的指引下,我進入這片叫作釜山工業園區的舊址參觀,發現除了門口那個孩童戲魚噴泉和幾棟老建筑還是原來的145造幣廠遺存,其余都被現在的單位——長平煤礦——改造一新。因為發現地下煤礦'造幣廠在1980年代遷往石家莊,這里成為晉東南煤礦分布圖上無數小點中平凡的一個,失去往日的神秘色彩。只不過,后來煤炭成了晉東南的支柱產業,說它是當地的“印鈔機”并無不當。
如果說戰事和造幣都需要借助這片山區地形的天然屏障,那么高平市東邊平原上的一棟元代民居,讓我們看到了七百多年前的普通中國人如何以簡單的方法,巧妙地創造了人工屏障,以此滿足居寢隱蔽的實用要求。
1980年代,在全國第二次文物普查中,一位名叫張廣善的文物普查員在高平市陳區鎮中莊村工作。天色已晚,老鄉帶他去家里落腳,結果他發現老鄉家隔壁居然是一座保存完好的老宅。得來不費功夫,宅院左門墩石上,居然還留有當年主人和石匠的碑刻:“大元國至元三十一年歲次甲午仲×××姬宅置×石匠天黨郡馮××”。四十多年過去了,在大陽古鎮飛燕大舞臺背后的一棟簡易辦公樓里,張廣善坐在我對面,向我講述這段記憶猶新的往事。他現在的身份是大陽古鎮旅游開發公司的顧問。在此之前,他是晉城博物館的館長。
這棟建于1294年的姬氏民居,后來被認定為中國境內現存最早的古民居。這棟房子門開當心間(古建用語,指房子正中的開間),內框向內收縮半架,橫向與內柱列成一線,這種“凹形設計”使得屋內形成了兩個相對隱密的空間。在建筑史學家楊鴻勛先生看來,姬氏民居的室內空間布局方式是古老的居室隱奧觀念的傳承,在建筑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大陽古鎮緊挨著長平古戰場,古時叫陽阿城。《澤州府志》中記載了明末清初學者畢振姬對陽阿之劍的論述:“陽阿之劍,又日陽紆之劍,今其地,工鍛煉,名大陽,由來遠矣。”傳說中戰國時期的“陽阿古劍”應在大陽鍛造,但沒有文物出土就無法考證。前些年長平古戰場又出土了一堆箭簇,它們也許來自陽阿(大陽),但也無法得出佐證。
迄今有關大陽古鎮鑄鐵最確切的記載,反而是外國人留下來的——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1968年在此旅行時留下這段文字:“在中國的日子里,漫步在發跡后的澤州商人建起的深宅大院,我無時無刻不想起遙遠的歐洲,因為那里是我的家鄉,而且,那片大陸發生的事情遲早會影響到中國,那就是100年前就已經出現在歐洲的工業革命。可是這里,他們的手工業生產正方興未艾,其中單是大陽鎮生產的鋼針就供應著中國的每一個家庭,并且遠銷中亞一帶。”
沒有陽阿之劍,至少還有鋼針。遺憾的是,遍訪晉城及各個縣市博物館美術館,包括大陽古鎮,都沒能看到一枚當年在大陽生產的鋼針。全球化來得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早,清末隨后的幾十年里,類似鋼針這樣的鋼鐵制品、棉布制品,都被工業革命挾裹而來的廉價優質同類商品所打敗,漸漸地退出了傳統市場。
在從古戰場前往中廟村的一處路邊空地上,我看到了一處奇特的景觀:一群和人等高、用草革編成的兵馬俑分列兩隊在陣前對峙,一些馬和士兵已經倒在地上,兩面不同顏色的旗幟飄揚在上空。邊上從焦作來的養蜂人告訴我,這是幾年前某個會動腦筋的商家模仿了長平大戰的場景在此建游樂場,但資金沒到位中途夭折,這些士兵就成了棄兒留在這里。這樣是不是好過被坑埋呢?正思忖間,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老頭從“橫尸沙場”的將士們中間穿過,手里提著一把十幾寸長的砍刀,在懸崖上突然消失,宛如白起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