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豐儺面具圖式研究

沈定求

（江蘇大學藝術學院,江蘇鎮江 212013）

中國的儺文化，源遠流長。據記載，儺大概起源于黃帝時代的中原地區，在商周時期，儺逐漸地發展并完善，到了宋代，處于繁榮時期。據宋代《東京夢華錄》中記載：“至除日，禁中呈大儺儀，并用皇城親事官。諸班直戴假面，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偉，貫全副金鍍銅甲裝將軍。用鎮殿將軍二人，亦介胄，裝門神。教坊南河炭丑惡魁肥，裝判官。又裝鐘馗、小妹、土地、灶神之類，共千余人，自禁中驅祟出南薰門外轉龍彎，謂之‘埋祟’而罷。”在這漫長的歲月中，與宗教、民俗和民間文化結合，衍變為多種形式的儺舞儺戲。“儺不僅是一種戲劇現象或宗教祭祀活動，儺作為一種完整的文化現象，體現著人與自然、人與未知世界（天、地、鬼、神）之間彼此呼應、相互往來的十分密切的關系。”我國至今仍然有許多地區還在流傳，其中江西就是中國儺文化的重要分布區，位于贛南的南豐縣則被稱為“儺舞之鄉”。截至目前，南豐仍有100多個儺班和近百個儺舞節目，儺面具更是達1000多種。

一、南豐儺面具的歷史衍變

（一）形成和發展

南豐儺文化起始于漢唐，宋初是其發展時期，宋中后期逐漸成熟并繁榮。元朝統治者害怕人民聚眾造反，不僅農民演出的“面戲”屢遭禁止，而且迎神報賽活動也被借故取消。但禁而不止，元代后期，一些地方又恢復了儺事活動。其中南豐石郵村的儺廟就建于明代宣德年間，村里組建的大儺班從宣德年間延續至今近600年。在儺文化傳入的同時，南豐的儺面具也隨之誕生了。

明代后期，南豐主要有兩位雕塑藝人，一個姓舒，一個姓楊，他們的主要職業就是塑菩薩和雕刻面具。所以在南豐民間的楊家將，舒家相是聞名中外。清代及民國初期的儺面具，古樸渾厚，造型生動，具有很高的藝術水準。新中國建國初期，南豐班以舒、楊兩家及其傳人為主，儺面具以謝鳳孫、萬正生為代表，繼承了清末民初傳統的嚴謹造型，雕刻細膩，一直延續至今。

（二）什么是儺面具

“在中國古老的面具文化傳統中又以儺面具最為豐富，并且至今還在儺的活動中發揮效用，可謂‘無面不成儺’。儺面具成為界定儺祭和儺戲藝術的重要特征。”由此可見，儺面具如同賦有宗教儀式的神靈。換言之，儺面其實就是一個假面。儺班弟子在日常生活中扮演著雙重角色，猶如雙面人。不跳儺的時候，他們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可是一旦他們戴上了面具就是莊嚴的神靈。

1.南豐儺面具的名稱

南豐面具的稱呼多種多樣，不同的儺班有不同的叫法。在清代以前組建的老儺班里，如：石郵、甘坊等大儺班，除了個別的面具之外，其他都屬于神祇角色。所以，把它們統稱為“神像”，羅家堡又稱為“神圣”，但新田則稱“將軍老爺”，又稱為“菩薩”；那么到了民國后成立的新儺班里、大儺班的面具中俗神俗人和精怪動物較多，統稱為“圣相”。

2.南豐儺面具的分類

由于南豐儺面具角色多，面具的數量驚人，形態各異種類繁多。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把他們分類，但有重復現象。曾志鞏在《江西南豐儺文化》一書中，根據角色身份、使用功能和表演系列把184種角色分為驅疫神祇、民間俗神、道釋神仙、傳奇英雄、精怪動物和世俗人物六大類。儺面具的分類方法多種多樣，按面部結構、制作材料、角色造型、面具的功能等來劃分面具。按照儺戲中角色造型，又可以分為：動物、半人半獸、神鬼、祖靈、歷史、傳說人物、和俗人物等面具。那么按面具的功能可分為：狩獵、圖騰、戰爭、表葬、祭禮、驅儺、鎮寶、裝飾、舞蹈、戲劇和游戲等面具。

二、南豐儺面具的圖式語言

南豐特殊的自然環境、農業經濟、文化底蘊為南豐儺的發展創造了優越的條件，使得南豐保留了漢族最為古老的儺文化。“儺面具是儺文化的主體，亦是儺文化最具特征的符號，它是神靈的象征和載體。‘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儺面具在數千年的歷史演變中，經歷了從原始神靈崇拜到娛神、娛人的類型變化，明顯地表現出神的人格化和人的神格化痕跡。”研究南豐儺面具的圖式語言，重點是研究其藝術形式的表現力，主要涉及三個方面內容。

（一）符號化的形式美感

1.人神共娛的造型觀

南豐儺面具在造型方面大致可分為三大類：兇神類、正神類和世俗人物類，他們的造型存在著明顯的區別。

所謂的正神，也就是能夠帶給我們正能量的神祇，看著他們就會覺得非常和藹可親，猶如現實中存在我們身邊一樣。（圖1）儺公儺母及和合二班等面具，他們都是正直、善良、溫和的化身。雕刻藝人根據他們的性格特點，將其塑造成慈眉善眼、寬臉長耳、面帶微笑的形象，給人們的印象也是十分地親切可愛，似乎他們就是人世間慈祥溫厚的民間老人，而并不是來享受人間香火的神祇。這類面具，他們的造型非常寫實，結構到位，其雕琢的手法也是非常簡練，表面看著非常地光平，形象樸素而又概括。給人一種堅實豐滿，富有生命力的質樸感覺。

圖1 正神類儺面具

按照人物性格的不同，又可以把世俗人物類面具分為正面人物和丑角人物，他們的共有特點是更加地接近生活的真實，沒有了神氣和鬼氣。如關公（圖2），五官端正，面如重棗的造型體現出忠肝義膽、智勇雙全的人物性格。還有豬八戒，孫悟空等丑角造型，具有浪漫主義的英雄形象，他們詼諧風趣的樂觀精神，能在儺舞中活躍氣氛，增添喜劇色彩。這類面具的裝飾味非常濃，給人一種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神祇形象。

圖2 關公儺面具

2.驅邪納福的色彩觀

南豐儺面具的色彩運用，有一種較為神秘的原始韻味。制作儺面時，人們往往會在原有色彩的基礎上，對同類顏色進行啟發，通過聯想，從而使得各種色彩都具有象征意義，包括宗教的、民俗的等方面。南豐儺面具跟甘肅永靖儺面色彩有許多共通之處：“永靖儺戲面具的繪制著色，基本上遵循著古典戲劇人物的著色基調。即：紅忠紫孝，黑正粉老，水白奸邪，油白狂傲；黃狠灰貪，藍勇綠暴；神佛精靈，金銀普照。所用色彩，以紅、黑、赭、白為主。”

（1）紅色系：從面部著色來看，紅色系列的南豐儺面具，面部以赭色為主色調，配合不同的神態，突顯出面具角色的威武雄壯，如紅臉關公儺面具。

（2）藍、綠色系：以雷公和張天師儺面具為例面部以藍、綠色這樣一個冷色調為主色調的面具角色是比較少的。石郵村雷公的造型：綠色臉、紅色頭發、有三只眼、鷹鼻雞嘴，表現出雷公雷厲風行的這種性格特征。而張天師的造型為：藍色臉、黑發、怒目圓睜、雙唇緊閉、頭上戴著方巾，顯出它的兇相，成為降妖伏魔、驅兇辟邪的風云人物。

（3）黑色系：最具有代表性的面具非鐘馗莫屬了，他是著名的捉鬼大神，南豐的鐘馗面具每個鄉鎮的造型都有不同。石郵村的儺面具造型為：黑色臉、長須、烏眉粗聚、唇色猩紅、頭盔上扎著紅綢。他們的面部顏色很深，加上兇神惡煞的神態，夸張的面部表情，讓人看時心里會驟然升起一股恐懼感，這就起到了震懾妖魔、驅鬼辟邪的作用。還有土地神也是黑臉，象征著鐵面無私，剛正不阿。

（4）白色系：這類色彩主要體現在儺的生殖崇拜之神，鮑三娘、連貫太子、儺公和儺母等面具，以石郵村儺公儺母，他們是世俗人物的化身，神態比較接近于人類，看起來都比較慈眉善目，拉近了與人的距離。

3.簡約寫意的線條觀

在木雕儺面具技法里，除了高浮雕、低浮雕以外，線雕的使用是最廣泛的。將人們在創作中逐漸意識到木雕藝術中的“摹仿”因素不是絕對必要的東西，而“線”的形式結構式都有一種獨特的藝術價值和審美意義的。比如和合二班和儺公儺母等面具中，額頭與眉以及臉上的皺紋都是采用線雕的。特別是儺公面具，線條的表現尤為突出，它不必過于追求多么相似，也無須苛求刻意模仿物體本身的質感和立體感之類的自然屬性。更多的是表現“線”的形成結構美，目的是表達木雕藝術中藝術家們通過角色的思想感情。在保證作品內涵的同時，強調較強的形式感。

（二）神秘的民俗密碼

一個國家或者民族所固有的民間信仰、習慣、語言等傳統生活文化，往往就隱藏在其民間藝術中。“但作為思想意識形態的儺文化，則不論中國北方還是南方，性質一致，目的一致，反映在民俗中更是能找到太多的共性。”南豐儺面具就是這樣的代表，它造型多樣，蘊藏內涵，形象生動地涵蓋了儺文化的宗教意識、民俗意識和審美意識。南豐儺文化中的宗教祭典、節令時節、生產住房和婚喪嫁娶等活動，為我們傳遞了豐富而又神秘的歷史文化信息。

1.民間圖騰符號

南豐儺面具中隱含的圖騰符號反映了儺文化的悠久歷史。儺祭最早傳說是來自蚩尤氏的圖騰舞蹈。方相氏就是饕餮，饕餮也就是蚩尤氏圖騰。到了漢代，黃河下游的人們仍然非常敬重蚩尤。比如說劉邦起兵時，“祠蚩尤，鮮旗鼓”。定天下后，“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長安”。宋代以后，方相氏開始隱姓埋名，改名為開山，所以開山神將頓時興起，叱咤儺壇。開山面具也保留蚩尤的圖騰特征。開山面具以南豐石郵村的造型最具特色：赭色的臉紅色的頭發、頭上長白角、嘴角有兩顆獠牙、額頭上還有銅鏡裝飾，半人半獸的模樣，看著猙獰兇悍。這些具有蚩尤圖騰特征的造型，在南豐其他一些儺面中也融合進去了。

2.民間習俗風尚

民間有句俗話“一儺沖百鬼，一愿了千神”。如果單純地將儺面具作為一件藝術品，很難品味到其中的美感。那只有把儺面置身到儺舞、儺戲表演中，在這種特定的環境和宗教氛圍中，儺面的文化內涵才體現出來。

南豐儺面具根植于南豐特殊的自然地理環境和文化宗教氛圍中產生，體現了南豐百姓的審美情趣，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和憧憬。

（三）獨特的美學內涵

南豐儺面具的美學內涵，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虛擬性

南豐儺面具的制作，首先是在蚩尤圖騰面具和古儺面具的基礎之上進行變形。上古時期的圖騰是蚩尤，人身牛蹄、四目無手，到了宋代以后，神將興起，改稱開山。如果將開山面具按照人面去處理的話，達不到一點威懾鬼神的作用，所以在面具還是保留了一些動物的特征。比如說開山造型：頭上長了兩角、嘴角有兩顆獠牙，是人和動物形象的結合。南豐儺面具是由雕刻藝人通過想象對面具變形虛擬后進行藝術創作，而不是一味地模仿生活中的原型。這種虛擬性，對雕刻藝人們來說具有極大的靈活性和主觀性。

2.夸張性

夸張是裝飾造型最常用的方法之一。南豐儺面具的夸張性，主要指的是匠人們根據自己豐富的想象，把人物與動物的本質特征結合后進行夸大縮小、張皇鋪飾，以增強視覺效果，給人帶來強大的視覺沖擊力。南豐儺面在開山的造型上，表現為雙眉緊鎖、怒目圓睜、眼如銅鈴、唇如猩紅，這是主要通過將五官加以變化及裝飾來刻畫人物性格特征的一種夸張手法。還有一種夸張手法，就是對面具大小的處理上，主神面具和其他面具相比要大，制作上更加精致。而次神常常是縮小體積，結構上大刀闊斧，只是粗略地表現其大概的形象，極其簡約，極具夸張性。

3.寫意性

寫意可以說是所有中國藝術的共有美學特征，與西方的寫實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中國古代繪畫就是非常注重寫意性：“中國古典繪畫造型觀的整體觀：大象無形。‘大象無形’是中國古典繪畫造型觀的總方針，以有限的形態來制約和引領無限意蘊的大法則。在形外之意、象外之象中體現精妙，‘筆外之意’中達到似與不似、不即不離。”南豐儺面具藝術的寫意性在儺舞、儺戲表演中更為鮮明。重點在于，集中營造情景交融的氛圍，高度表現人物的情感，并以此和觀眾產生情感共鳴，達到“以情動情”的審美效果。如壽星儺面具，就是帶有一種寫意的喜劇效果。

4.程式性

“程式性”也稱為“程式化”。南豐儺面的程式性，是對儺面雕刻程式加以提煉和美化，經過多次的實踐逐步形成的一套規范的技法，要求技術性高，并且需經過專門的操作訓練才能夠掌控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程序性就是指固定的規則或固定的模式。南豐儺面雕刻綜合了浮雕、透雕、圓雕、線刻等技法進行高度概括，有一定的創作程式。這從祖傳面授的口訣中可見一斑，如“天包地（上齒咬下唇），地包天（下齒咬上唇），上下獠牙分倆邊；地包天，天包地，齜牙咧嘴顯神氣”，“少將一支箭，女將一根線；武將如烈焰”，“武將豹子眼，女將彎月亮，少將精氣足，文將菩薩樣”。這樣的制作程式在南豐儺面具中的體現比比皆是，比如說：武將張天師造型上有怒目圓睜、劍眉緊鎖，而女將如鮑三娘則端莊嫻熟，又透出俊俏模樣。

三、結語

南豐儺面具堪稱是我國寶貴的原生態民間文化遺產，是呈現中國儺文化的“活化石”，有著獨特的圖式語言，體現出深厚的美學價值、人文價值和民俗內容。“儺面具的文化學意義首先在于它凝固了一個古老的傳統，即儺文化的古老傳統。面具的形式象征性地表述了古代儺活動的精神內核。”但是目前南豐儺面具創作也是面臨許多困惑：“儺面雕刻問題較多，很多面具造型雷同，缺少個性特征；有的面具變更色彩，文化內涵消失；有的紋飾過于花哨，缺乏質樸感覺；有的冠飾結構不明，難分盔冑帽巾。總之傳統儺面藝術，尚未達到原有水平。”優秀的傳統非物質文化遺產如何繼續傳承下去，從目前南豐儺面具的現狀來看，是值得學術界關注的命題。

注釋：

①《東京夢華錄》(卷十“除夕”),中國商業出版社,1982:70.

②陳躍紅等著,《中國儺文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1.

③陳躍紅等著,《中國儺文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26.

④王兆乾,呂光群編著,《中國儺文化》,汕頭大學出版社,2007:263.

⑤徐建群主編.《永靖儺文化》,敦煌文藝出版社,2010:54.

⑥劉芝鳳著,《戴著面具起舞:中國儺文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25.

⑦《中華古典名著精解》(中國上古神話:黃帝戰蚩尤),劉城準著,中南工業大學出版社,199:732.

⑧沈其旺著,《中國古代水墨畫“造型觀”研究》,江蘇大學出版社,2016:7.

⑨陳躍紅等著.《中國儺文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67.

⑩曾志鞏著.《江西南豐儺文化》.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