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詩經(jīng)》中絲屬樂器解讀

楊 赟

（中山大學,廣東廣州 510275）

一、詩經(jīng)音樂的流傳與失傳

《詩經(jīng)》曲調(diào)音樂于晉代已失傳，無實存樂譜供后世研究?！对娊?jīng)》音樂失傳的全過程，鄭樵于《通志?樂府總序》中有詳細記載：

“當漢之初，去三代未遠，雖經(jīng)主學者不識詩，而太樂氏以聲歌肄業(yè)，往往仲尼三百篇，瞽史之徒例能歌也。奈義理之說既勝，則聲歌之學日微。東漢之末，禮樂蕭條，雖東觀石渠，議論紛紜，無補于事。曹孟德平劉表，得漢雅樂朗杜夔，夔老矣，久不肆業(yè)，所得于三百篇者，惟《鹿鳴》《騶虞》《伐檀》《文王》四篇而已，余聲不傳。太和末，又失其三，左延年所得，惟《鹿鳴》一篇。每正旦大會，大尉奉璧，君臣行禮東廂，雅樂常作者是也。古者歌《鹿鳴》必歌《四牡》《皇皇者華》，三詩曰節(jié)，故曰工歌《鹿鳴》之三，而用《南陔》《白華》《華黍》三笙以贊之，然后首尾相承，節(jié)奏有屬。今得一詩而如此可用乎？應(yīng)知古詩之聲為可貴也。至晉室，《鹿鳴》一詩，又無傳矣。自《鹿鳴》一篇絕，后世不復聞詩矣?！?/p>

由上述引文可見，《詩經(jīng)》音樂曲調(diào)于漢朝初期仍得以保存。三國時期，杜夔僅保留下《鹿鳴》《騶虞》《伐檀》《文王》四篇。魏明帝太和年間，唯有《鹿鳴》一篇得以流傳。至于晉朝，《詩經(jīng)》音樂已無傳者。此后，雖《詩經(jīng)》原貌已無法再為后世聆聽，然而《詩經(jīng)》魅力長存，風雅詩歌依舊不絕如縷。自宋朝起，以《詩經(jīng)》題材重新創(chuàng)作的音樂作品層出不窮，宮廷雅樂仍演奏著璀璨豐富的《詩經(jīng)》音樂。

二、詩經(jīng)樂器與分類

現(xiàn)今，由前人王光祈、楊蔭瀏、廖輔叔等學者奠定了中國古代音樂史的研究基礎(chǔ)，有關(guān)《詩經(jīng)》中樂器定名及形制問題，基本以楊蔭瀏先生觀點為準。楊蔭瀏先生于《中國音樂史稿》一書中，考證了《詩經(jīng)》中共出現(xiàn)29種樂器，分別為：鐘、鏞、南、鉦、鈴、磬、柷、圉、鼓、鼛、鞉、賁鼓、鼉鼓、雅、應(yīng)、田、縣鼓、缶、塤、笙、和、簧、籥、箎、管、簫、鸞、琴、瑟。其中，敲擊樂器21種，吹奏樂器6種，彈撥樂器2種。

1.周代八音分類

周代音樂文化發(fā)展空前，樂器制作技術(shù)精良，所記載樂器約有70多種。鑒于《詩經(jīng)》中樂器眾多，按周朝的樂器分類，依據(jù)樂器主要制作材料對其進行分類，可分為“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類，謂之“八音分類法”。

表一：按“八音分類法”分類：

從“表一”中可以看出，就樂器的演奏性能而言，敲擊樂器種類最多，金、石、竹、木、革、土各屬皆有，可見這一時期的樂器以擊奏類為主，吹奏樂器數(shù)量僅次于敲擊樂器，大多適用吹奏多音音階。這也是由當時樂器制作和音樂發(fā)展水平?jīng)Q定的，吹奏樂器與撥奏樂器無論是制作材料或是制作工藝和音樂律學問題上，制作難度都比敲擊類樂器更為繁復。《詩經(jīng)》中所載敲擊樂器多為不固定音高樂器，亦有后期發(fā)展較為成熟的固定音高樂器，如鐘、磬等。

2.國際“霍—薩”體系分類

筆者將《詩經(jīng)》中所出現(xiàn)的樂器按目前國際上最為普遍的樂器分類體系——“霍—薩”體系，進行分類（詳見表二）。“霍—薩”體系是以構(gòu)成樂器的振鳴體發(fā)聲原理作為樂器分類原則，再以每類樂器演奏時的激振方式進行二次分類。

表二：按“霍—薩”體系分類：

周代樂器種類之繁多，樂器制作水平之精湛，可見周代音樂文化空前繁榮。周代樂律學亦十分成熟，調(diào)性功能開始形成明確概念，十二律呂和七聲音階已逐步形成體系并被廣泛使用。周統(tǒng)治者還嚴格規(guī)范了音樂應(yīng)用上的等級制度，建立音樂機構(gòu)，創(chuàng)立宮廷“雅樂”完整的體系。

三、《詩經(jīng)》樂器“絲”音之屬

“八音”中絲屬，泛指弦樂器?！对娊?jīng)》中絲屬樂器，僅“琴”“瑟”兩種，“琴瑟”亦可以視為周代弦樂器的代名詞。“瑟”多與“琴”合奏，陳旸《樂書》中有載：“故用大琴必以大瑟配之，用中琴必以小瑟配之，然后大者不陵，細者不抑，聲應(yīng)相保而為和矣。”我們亦可從《詩經(jīng)》文本中找到琴瑟二者密不可分的依據(jù)。無論是《周南?關(guān)雎》中“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或是《鄘風?女曰雞鳴》中“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又或是《小雅?棠棣》中“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的敘述，都為“琴瑟”一詞增添了豐富的人倫情感色彩，使得“琴瑟和鳴”成為后世夫妻和睦、家庭美滿的象征。

表三：《詩經(jīng)》中涉及“琴”“瑟”樂器的詩句

楊蔭瀏先生于《中國音樂史稿》一書中，將周代應(yīng)用音樂的場合分為五類：1.祭祀，2.求雨、驅(qū)疫，3.燕禮，4.射儀，5.王師大獻。而《詩經(jīng)》中所載“絲屬樂器”，卻僅出現(xiàn)于《國風》、《小雅》之中。《國風》為民間民歌，題材廣泛，多為百姓有感而發(fā)的通俗作品，具有民主性和現(xiàn)實性?！缎⊙拧穭t多為王公貴族創(chuàng)作，抒發(fā)個人情感的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由“表三”可知，《詩經(jīng)》中關(guān)于“琴”“瑟”是記載，多與情感生活密切相關(guān)，同時也涉及宗廟祭祀、宴飲聚會等儀式活動。而《大雅》與《頌》之中則未出現(xiàn)“絲屬樂器”，這與琴瑟本身過于精巧雅致有關(guān)?！洞笱拧泛汀俄灐范酁榧漓氲涠Y所用樂歌，因祭祀活動莊嚴肅穆的氛圍，需要體型大、音量大、穿透力強、傳播范圍廣的樂器來烘托氣氛，如：金、石、革、木類樂器。

四、絲屬樂器之地位與功能

《文獻通考》記載：“八音之中，金、石、竹、匏、土、木六者皆有一定之聲，革為燥濕所薄，絲有弦柱緩急不齊，故二者其聲難定。鼓無當於五聲，此不復論。惟絲聲備五聲而其變無窮，五弦作於虞舜，七弦作於周文、武，此琴制之古者也?！笨梢?，“絲屬樂器”自古因其“備五聲”“變無窮”而與其他樂器有等級上的分別，可自娛養(yǎng)心，亦可于宴饗聚會中助興。琴瑟二者皆可獨奏，亦可于協(xié)奏中做主奏樂器。

“琴”于漢朝開始便有文獻記載，《說文解字?珡部》：“珡，禁也，神農(nóng)所作，洞越練朱五弦，周加二弦，象形。”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遺冊竹簡中作“珡”，與《說文解字》說法一致。琴的歷史十分悠久，其蘊含的意義，陳旸《樂書》中詳細闡述到：

“古者造琴之法，削以嶧陽之桐，成以檿桑之絲，徽以麗水之金，軫以崑山之玉。雖成器在人，而音含太古矣。蓋其制長三尺六寸六分，象期之日也；廣六寸，象六合也。弦有五，象五行也；腰廣四寸，象四時也；前廣後狹，象尊卑也；上圓下方，象天地也；暉十有三，象十二律也，馀一以象閏也。其形象鳳，而朱鳥南方之禽，樂之主也；五分其身，以三為上，二為下，參天兩地之義也。”

“嶧陽之桐”“檿桑之絲”“麗水之金”“崑山之玉”等材料用以制琴，其制作之考究可見一斑。琴身長三尺六寸六分，象征一年366天；身寬六寸，特指天地六合。五弦與五行相對應(yīng)，琴腰寬四寸可指一年四季，琴身上寬而下窄意寓階級間尊卑有序。琴面呈弧狀，底板平坦，代表“天圓地方”。十三個徽位，象征一年十二個月與閏月。琴身所蘊含的象征意義與儒家“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一脈相承。

《樂書》中所言“其形象鳳”，則因制琴之木為傳說中鳳凰所棲之木，故“琴”亦被稱為“鳳琴”，琴首則稱“鳳舌”，琴軫為“鳳軫”，琴弦則為“鳳絲”。唐朝杜甫有詩為證：“醉客沾鸚鵡，佳人指鳳凰?！兵P有“百鳥之王”的美譽，用以喻琴，可知琴亦有“樂器之王”的地位。

“瑟”為“琴”屬，《說文解字?珡部》：“瑟，皰羲所作弦樂也，從珡，必聲?！鼻偕緸橥礃菲?，傳說皆為“伏羲”以鳳凰所棲梧桐木制作。琴瑟二者均為平置彈奏的“撥奏樂器”，在后世發(fā)展演變中逐步分離發(fā)展形成兩種各有特征的新樂器?！扒佟迸c“瑟”形狀各異，琴弦數(shù)量不同，且擊弦的方式亦不相同——“琴”除散彈之外，有利用“按音”來變更振動弦分發(fā)音；“瑟”則只彈“散音”，一弦一音。

關(guān)于“瑟”的象征意義及社會功能，《白虎通義》中有如下闡述：“瑟者，嗇也，閑也。所以懲忩窒欲，正人之德也，有君父之節(jié)，臣子之法。鄉(xiāng)飲酒禮，二人皆左何瑟，后首挎越；燕禮，小臣左何瑟，面鼓執(zhí)越。”

周禮與樂同等重要，琴瑟之所以被重視，因“琴禁”“瑟潔”，二者所蘊含的品質(zhì)被認為是文人士子必備的“正人之德”。正如《禮記?曲禮下》所言：“君無故玉不去身，大夫無故不徹縣，士無故不徹琴瑟。”君子以玉比德，琴瑟之于士，當如玉之于君子。

《詩經(jīng)》中“琴瑟”的固定搭配，在周禮逐漸衰落后，有了新的發(fā)展。“絲屬”樂器在琴與瑟之外，產(chǎn)生了新的樂器類別，如與今天的琵琶、阮等樂器相似的橫抱弦樂器。并與八音中“竹屬”樂器組合成“絲竹之音”的演奏搭配形式，并對后世“絲竹樂”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注釋：

①[宋]鄭樵.《通志?樂府總序》.卷四十九,樂略第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90頁.

②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版,第22-25頁.

③“霍—薩”體系樂器分類法:德國人霍恩博斯特(Hornboster)和薩克斯(Sachs)首創(chuàng)于1914年，修定于1940年。該體系以構(gòu)成樂器的振鳴體發(fā)聲原理作為樂器分類原則，將世界上所有樂器分為“體鳴樂器”(Idiophones)、“膜鳴樂器”(Membranophones)、“弦鳴樂器”(Chordophones)、“氣鳴樂器”(Aerophones)和“電鳴樂器”(Electronophones)五大類。

④[宋]陳旸.《樂書?禮記訓義》.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七,第25頁.

⑤[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百三十七,樂考十,絲之屬,雅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

⑥[漢]許慎撰.《説文解字》.卷十二下,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2頁.

⑦[唐]杜甫.《陪柏中丞觀宴將士二首》.[清]錢謙益注《錢注杜詩二十卷》卷十六,清康熙刻本,第385頁.

⑧[漢]班固.《白虎通義》.德論,卷第三,四部叢刊景元大德覆宋監(jiān)本,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