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具象設計看建筑美學

王博 馬乙田

湖北大學

建筑設計本來是一個專業性很強的話題，在互聯網上存在度并不高，一直是個很專業的小圈子，但兩個月之前，網上一組廣州足球俱樂部恒大新主場的設計效果圖，在互聯網上引起了廣大網民的關注，更是引起了設計圈對于這種具象化的設計手法的廣泛討論，本文就從具象化設計這個角度探討建筑的美學。

建筑本來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每個建筑師都有自己的設計理念，把抽象的建筑落到實地，具象化也是一種值得實踐的理念。事實上建筑的美丑與是否具象沒有關系，比如建筑師Calatrava 就是具象建筑的大師，這些建筑并不會引起奇怪的聯想以及“丑”的感覺。

第一眼看到恒大新足球場這朵等比例放大的大蓮花，色彩飽和度鮮艷的配色，花瓣上根莖分明的脈絡，一切那么簡單粗暴，其實是不符合建筑設計行業的主流審美和設計方法的。

圖1

巧合的是，杭州奧林匹克中心也有一座以荷花造型為靈感的體育館，但是瞅著順眼了很多。一方面，這座體育館提取了荷花的花瓣元素進行搭建，舍棄了沒必要的裝飾；內部：鋼材搭建+半透明的外墻，讓體育場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日光，從而減少室內能耗。

另一方面，杭州奧林匹克中心采用荷花這樣的元素作為設計靈感更合理——建筑坐落在水邊，和周邊環境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從文脈上來說，西湖荷花早已是杭州一景，白素貞的故事中也常出現荷花的意象。

圖2

為什么這樣幾乎“1：1”具象化現實事物的建筑會遭受那么多人的鄙視呢？

蓮花在我國傳統文化中有豐富的文化含義，猜測建筑設計者采用蓮花造型是為了暗合我國傳統文化，從文化角度對這一設計解讀，蓮花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有很多類似于“高潔”“吉祥”的正面案例，但中國的傳統文化更是最重寫意的，而不是寫實。蘇軾早在一千年前就說過：“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我們看一下國畫中的荷花，比如說被稱為“荷癡”的畫家黃永玉，他筆下的荷花一點也不“寫實”，但相當有力度，反而格外有風骨。如果要體現我國傳統文化，要在造型上反而要有“似與不似”之間的韻味，取其意而非其形，這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核。而建筑，更需要有尺度感，形式和功能要互相配合，和諧統一。可見不管是從中國傳統的角度還是從現代建筑理論的角度，恒大足球俱樂部新主場都不盡如人意。

從這個案例中，我們可以總結出好的建筑需要包含哪些特性。

經典建筑學認為好的建筑應該能真實地表達功能，表達結構，表達空間，表達材料，表達氛圍，表達邏輯，表達信息，表達自我。具象化的建筑通過虛假的表皮阻礙了人們獲取建筑的信息，被認為是低效率和不道德的。事實也的確如此，除了極少數有意為之的具象化建筑可以表達后現代或者波普主義的思潮，大部分的具象化建筑都是低劣和膚淺的。

一、功能的真實性

從維特魯威的“堅固(Firmitas)、實用(Utilitas)、美觀(Venustas)”三原則，到沙利文的“形式追隨功能(Form follows function)”，建筑中功能性的優先級從來都是排在形式之前的，也是建筑存在的意義。住宅、商店、辦公樓、酒店、學校、體育館，人類不同的需求衍生出了不同的建筑功能。使餐廳看起來像餐廳，商店看起來像商店，這種“一望而知”的需求是高效社會里的基本設計原則。但在具象化的建筑中，無法通過其外觀獲得建筑功能的信息。這樣的表皮可以套用到任何建筑中，住宅可以，辦公樓可以，餐廳也可以。

二、結構的真實性

我們所謂的具象化的原型，不論是人、動物、植物，還是其他物品，都有其自身的物理邏輯和受力結構。人是靠左右腿骨脊柱等受力，樹是靠一根樹干受力，要考慮受壓受彎變形復原，這和建筑用多根柱子、剪力墻、核心筒的受力模式有很大區別。骨骼和木材的分子構成形式決定了它們是無法按比例放大成千上萬倍的。象化的建筑往往去硬套和自身結構毫不相關的形式，所以給人一種很假的感覺。如果結構形式類似的話，觀感就會好很多，比如下面這個BIG 設計的棒棒糖觀測塔。

圖3

三、空間的真實性

老子說：“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建筑之所以有用，是因為其內部是空的。然而很多具象化的原型，貓貓狗狗，花花草草，內部并不是空的。而鋼琴、小提琴、茶壺、酒瓶這些，盡管內部是空的，但其功能和建筑并不相同，不能直接套用。樂器的空腔是為了聲音的共鳴，容器的內部是為了盛裝液體，并且要方便液體流出。而建筑的內部空間是為了裝人，需要滿足人的坐立躺臥蹲廁所等不同需求。

四、材料的真實性

具象化的建筑并不能體現材料本身的特點，大多用涂料敷衍過去。生物具有彈性的鱗片皮膚和生物的曲面造型是適配的，但大多數傳統建筑材料和曲面造型并不適配。比如災難性的廣州歌劇院石材貼面和喜馬拉雅中心混凝土立面。建筑技術的滯后性也嚴重地制約了形式的發展。現在各種成熟的建筑材料，都有其鮮明的特點和優缺點。磚：古老的材料，易于取材，受壓強度高。缺點是小砌塊，無法實現大跨度。但聰明的人類用拱券的方式實現了其自身尺寸數十倍的跨度。無怪乎路易斯康問磚，你想成為什么？磚說，我想成為拱。

混凝土：受壓強度高，可塑性高，便宜，缺點是受拉強度低。有了混凝土，人們更容易建造富有表現力的曲線建筑。

鋼：受拉強度高，缺點是貴和不耐火。

而神奇的是鋼和混凝土是一對好基友，不僅粘結力強，而且溫度變形系數接近，可以同時使用，解決了受壓受拉和成本的問題。

玻璃：可以采光，缺點是保溫節能性差。

五、氛圍的真實性

一朵花給人的感覺是溫馨可愛的，一棵樹給人的感覺是綠意盎然的，但粗暴地放大了一百倍后，這樣的感覺便蕩然無存。在放大（scale）這個操作者，很多無法量度的屬性都消失了。因為人總是以自己不到2 米的身高去量度世界萬物的，一朵可以捧在手里的花和一朵兩百米高的花給人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六、邏輯的真實性

具象化的原型都有其能夠自洽的邏輯。比如人的形狀，是進化和自然選擇的結果。為什么有兩只眼睛，因為一只眼睛只能獲取圖像，而無法準確地獲取物體的縱深感。樹的邏輯，是抵抗重力和風力，向高處爭取陽光。所以根系強大，枝繁葉茂。建筑也有其自身的邏輯。甚至，建筑也有自己的“具象化原型”。這個原型就是幼兒園老師教小朋友畫的第一棟房子，或者是emoji 里的房子圖標。墻是直的，利于受力；坡屋頂，利于排水；有煙囪，可以燒火做飯或者取暖；有門，可以出入；有窗，可以采光通風；有臺階，不會被雨水倒灌；有綠化，生態環境好。

房子是四個墻面加上天花和地面一共六個面。這也是因為人體的自身構造決定的。人體的構造使我們天生具有前后左右上下的意識，也有了XYZ 的笛卡爾坐標。

總的來說，真實的建筑不僅省錢省力，而且具有自明性，充滿信息量讓人百看不厭，而虛假的具象化建筑只會讓人不明所以不值一哂。

七、結語

很多人都聽說過藝術是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的。這句話并不意味著把“生活”或者“自然具象的物體”本身展現出來是不藝術的。也并不是說具象或者生活的東西和藝術不在一個層次。一直記得朱光潛老爺子在《談美》里曾經寫過“美感是起于形象地直覺。”人類所感知的美感，基本都要經過人自己的創造。我一直相信人是基于外界經驗而有的感覺體系。當人開始加工，理解并且再創造，這一過程是有美學上的意義的。

不管是線條，比例，形態，色彩，這些東西都需要經過對于物理世界經驗的提煉才可以自由運用在建筑上，基于實體世界的經驗加工處理后的東西在邏輯上顯然會比直接運用物體本身要來的“高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