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細節

于諾

只有滿懷自信的人，才能在任何地方都懷有自信，沉浸在生活中，并認識自己的意志。

——高爾基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我們的小村子，夏天以野薔薇和薄荷聞名，冬天以堅果和黑莓著稱。然而此時此刻的魅力，卻在于天色臨近黃昏，在于徐徐沉落和霞光漸淡的夕陽。珊瑚色珠寶般的野薔薇果實和山楂散落在原野上，偶爾在樹籬間探出幾只褐色的麻雀。樹枝像波浪般搖曳起伏，如同瓦爾登湖的漣漪般熠熠生輝，濃蔭柔和而碧綠，盤繞在杜松上的藤蔓結著累累果實鋪在地上，放了學的我倚在樹根旁，隨便揪一根草放在嘴里，都是甜津津的。

一道青葦樣的身影映入眼簾。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襯衫，下身是一條深色的闊腿褲，褲腳卷到了膝蓋下面一點點，露出線條流暢勻稱的小腿，腳上是一雙結實好看的茅草鞋，大半張臉被一塊遮陽的布蓋住，不過仍能覺出她容顏姣好。她的步子沉穩而淡定，從容而不做作，由內而外地散發著一種討人喜歡、讓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的舒服的氣質，后來我才知道，這是自信和平和的氣息。

她是剛從縣城調過來的醫生，在鄉下，這樣的“窈窕淑女”是不多見的。

我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吹了聲鳥叫樣的口哨，對著她唱起了山歌：“梁山伯旁邊沖開水，坐柜臺小姐祝英臺。三月桃花樹紅，來一位茶客石胡蜂。小姐妮打扮好身材，眉毛生來分八結，眼睛生來山澗水……”她聽了笑了起來，我想起了林徽因的詩句“那是笑——詩的笑，畫的笑;云的留痕，浪的柔波……”我傻笑起來，直至她的身影沒入不見底的夏天。

我繼續躺在樹蔭下，心窩里卻涌進了輕軟如同花影的甜蜜。但很快，我因為昏睡得不省人事被祖母送到了她那里。半夢半醒間，感覺到她柔軟的手指掀了掀我的眼皮，低聲說著什么，類似于迷醉、中暑、休眠等詞，聲音微涼，像是浸泡后的薄荷。

我悠悠醒來時猛地看到一張丑陋無比的臉，仿佛真是由女媧用泥巴捏出來的，線條粗糙，顏色晦暗。褐色的胎記蓋住了大半張臉，臉上坑坑洼洼的像是被流彈炸過，還有許多麻子點綴其間。我嚇得要哭出來，一個勁兒地要祖母。她仿佛已經習以為常，處變不驚地轉過身子，發絲在空氣中劃出波浪樣的弧度。我冷靜下來，才意識到這便是白日里笑聲動聽的女醫生。

窗外月光清輝爛漫，花香與薄荷香錯落交織出的夏天的水影，任由微風晃動。“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清風明月無人管，并作南樓一味涼”，我接過她遞來的白瓷碗，薄荷茶入口，清涼中帶甘甜，撫慰了我的五味雜陳。我這才敢直視她的眼睛，那雙在月光下清澈透亮的棕色眼睛里仿佛兩口無波的古井，淡然，自信，平和，有一種不可解的魅力。我想，望著那雙眼睛，即便是日夜不息的憂愁與熱望，也隨浪淘盡，只剩下疏云千里，遠山如黛。野渡無人，輕舟自橫。那一刻，青春的細節被生動勾勒。使人想起“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使人想起“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使人想起“宿妝殘粉未明天，總立昭陽花樹邊”，使人想起“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

我問她：“你不難過嗎？”聲音試探而小心翼翼。她的聲音溫潤而勻凈，像是原野上浮動的月光：“為什么要難過呢？蕭伯納說過：‘有信心的人，可以化渺小為偉大，化平庸為神奇。”她頓住了。窗外南風留戀婆娑樹影，果香四溢。她的話語，“響遏行云橫碧落”，比得上落霞繽紛，清水流觴。“我見魚市星宿，喑啞行于秋。疼痛兌河流，與漠然執手。”我見那一刻，她的心豐滿而充實，洋溢著青春的自信與平和。

“能夠使我漂浮于人生的泥沼中而不致陷污的，是我的信心。”這是但丁說的。“哥倫布發現了一個世界，卻沒有用海圖，他用的是在天空中釋疑解惑的‘信心。”這是桑塔雅娜說的。“自信者不疑人，人亦信之。自疑者不信人，人亦疑之。”這是《史典》記載的。

在山河的起伏與跌宕里，在雪的過去和雨的未來里，在那個“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的夏天里，我想，我觸到了青春的細節。

（指導老師：李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