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滿文字子彈的“槍手”

李鴻博

偶入代寫

程越是那種很偏科的人，從小喜歡語文。大學中文專業畢業后，他一直沒找到特別理想的工作，只得暫時在一個小公司做個文員湊合著。薪水不理想，為了生計，自然得考慮點兒副業。一次，他無意間瀏覽到一個招聘“校園槍手”的廣告，兼職工作，還能有額外收入，何樂不為？便提交了個人資料，隨后網絡試稿—錄用—等待派單，程越從此開始了“槍手”之路。

程越面向的客戶，是應屆畢業生，他們面臨畢業考試、答辯、實習、找工作等多重壓力，很難面面兼顧。“像我剛完成的一個訂單，客戶在深圳一家非常有名的互聯網企業實習，整個重心都撲在工作上，這時候畢業論文對他來說就是一個負擔。”程越說，很多名校的學生不是寫不出論文，而是沒有時間和精力寫，“按說這個客戶，985名校的學霸，水平應該比我高多了，但他現在的精力不在這上面。”

寫手大多是一些畢業不久的年輕人，他們收入不高，時間充裕，對畢業論文的范式和流程十分熟悉。程越本身就是中文專業出身，文字能力很不錯，再加上他利用大學期間的知網賬號，遴選新穎獨特、巧妙便捷的角度，論文水準突飛猛進，大多一稿就能通過。這讓他有了莫名的成就感，中介推薦的訂單也越來越多，畢業季的幾個月，代寫收入甚至遠遠超過了工資收入。

不過這次的訂單，程越的第一篇稿卻并不順利，他按照約定的時間緊趕慢趕提交了論文，兩天后就收到了修改的稿件，以及數條指導意見。他從意見和改動中看到了專業水平，精準的要求直擊要害。“客戶本身專業水平很強，985院校對論文的審核也非常嚴格，我第一次接這個學校學生的單，還有些不熟悉，不過有了這次經驗，已經摸清了門路，下回不出意外我也能一次通過。”現在，程越對他撰寫論文的能力越來越自信。

深入一個領域，慢慢會了解這個行業的秘密，程越逐漸看透了“校園槍手”這一個隱匿于灰色地帶的行業。

江湖深似海

隔行如隔山，外行只知皮毛，代寫行業也有一些故事。行業鏈條可以簡單分成客戶、中介、寫手。你無法知道中介上一層是否還有中介，也許客戶掌握在大中介手中，大中介將訂單派發小中介，寫手只是最終的執行者。

中介吹捧自己天花亂墜，寫手名校背景，相關領域專家，論文質量優秀，掌握資源優厚。其實也都魚龍混雜，能力平庸之輩大有人在，中介對每個寫手心知肚明，能力強的派單多，以便產生回頭客和轉介紹。

入行一段時間，程越本以為自己只能寫中文專業的論文，慢慢才發現像社科類、人文類的論文他也能駕馭。“寫多了就看透了，換湯不換藥，模式差不多，就是找資料的事兒。”在大量掌握資料的基礎上，寫出一篇高質量的論文，對程越來說越來越不是難事，外行根本看不出缺陷和不足。不過，程越還是更喜歡接中文專業的單，省事兒，來錢快。“就像你不能同時追兩只兔子，只能追跑得慢的、離自己近的那一只，我也更愿意在自己擅長的領域縱橫馳騁。”程越說。

每年的畢業季也是代寫旺季，是中介和“槍手”最忙的時候。訂單紛至沓來，往往是大中介分發小中介，層層分銷還是供不應求，質量高、信譽好的中介更是忙得不亦樂乎，一段時間代寫畢業論文極為盛行，在很多高校，甚至是海外名校都是極為常見的現象。

遍嘗個中滋味

入行后，程越始終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做的是一件壞事，還是正常的事？”程越覺得他服務的對象是面臨畢業的本科生，他們需要實習、考研，分身乏術，魚和熊掌之選，采取請寫手解脫壓力。自己和他們只是各取所需，學生需要畢業證，寫手獲取費用，雙贏。“況且大部分學生并非自己寫不了，只是沒有時間而已。”想到這，程越覺得自己心里的負罪感減輕一些。

他明白這一行的灰色程度，有的高校甚至還有老師為學生推薦信譽好、水平高的“槍手”，這似乎已經成了一件諱莫如深的事。“學校也不太好管，要是挨個查，那買論文的學生可太多了，曝光豈不成丑聞了？要是只抓一兩個典型，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況且從老師的角度，他們也希望自己的學生能順利畢業。”程越說。

在程越看來，那些低端的復制、加工等剽竊手段已然過時，他的原創論文是一種幫助、化解學生困境，擺脫畢業煩惱的行為，學生支付的費用物有所值。

另一方面，“槍手”行業中也有傷痛，論文代寫競爭激烈，誰都想分一杯羹，于是中介推出了各種獲客手段——聲明允許退稿，只收1/3的違約金，還可以無限次改稿。個別學生會對寫手百般刁難，有的寫手甚至被折磨到不得不全額退款。

競爭讓“槍手”行業烏云彌漫，對寫手也造成一定影響，因為不滿意規則和收益，有的寫手選擇退出。“總體說來，一篇論文價格不菲、收入可觀，但只可兼職、不可專攻，作為正常收入的補充，否則荒廢正業、得不償失。”程越語氣平和，在他看來，代寫行業出現的退稿規則，已經成了寫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萌生退意

程越心中多少有些看不起這些選擇代寫的畢業生，有的學生因為家庭條件好，學業荒廢、花天酒地，他們走上社會能干什么？但轉念一想，自己拿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軍火的心，自己對這種現實肯定無能為力，只能一聲嘆息：“中國的高等教育這樣下去，遲早要出問題，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還是從制度入手，管住學生不買，我們自然也消失了。”演員翟天臨博士論文造假事件后，國家加強了論文監管，措施強硬，他一度為這些舉措叫好，有時候想想自己有些缺心眼，和錢過不去。

入行多年，程越漸漸萌生退意，現在他接稿的頻率降低了，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雪中送炭還是助紂為虐。更重要的是他怕出事，他不知道代寫畢業論文究竟犯不犯法，被抓到會怎樣。

程越決定淡出這個行業，還因為他覺得目前代寫行業已經走到了消亡的邊緣。過去互聯網上明目張膽的廣告已經銷聲匿跡，只在一些無足輕重的領域活動，或者私域空間、熟人群體間口耳相傳。毫無疑問，下一步擴展到各個學術層面，只會更嚴。

現在部分代寫機構已經開始轉行，幫助檢索論文資料，提供文獻素材，收取部分傭金。一片干凈的學術天空，是一個健康社會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我打算改用自己的知網賬號檢索、推薦一些論文素材，提供一些寫作建議和大綱賺錢。等明年換了工作就徹底離開這個行業。”程越一臉決絕，對于仍置身代寫江湖的“槍手”，程越給出了自己的建議：“江湖是一條不歸路，時機成熟最好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