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博
(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387)
“牛角掛書”最早見于《舊唐書?李密傳》,該典故描繪了李密騎牛前往緱山訪學包愷,掛《漢書》于牛角并于牛背之上認真看書的場景。
“(李密)嘗欲尋包愷,乘一黃牛,被以蒲韉,仍將漢書一帙掛于角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卷書讀之。尚書令、越國公楊素見于道,從后按轡躡。既及,問曰:何處書生,耽學若此?密識越公,乃下牛再拜,自言姓名。又問所讀書,答曰:項羽傳。越公奇之,與語,大悅,謂其子玄感等曰:吾觀李密識度,汝等不及。于是玄感傾心結讬。”
繼《舊唐書》之后的《新唐書》《資治通鑒》基本承襲《舊唐書》記載。
李密墓志銘見于兩版本,其一為傳世文獻《全唐文》所收,名曰《唐故邢國公李密墓志銘》;其二為1969年河南浚縣城關公社羅莊西考古出土李密墓志銘,首題為《唐上柱國邢國公李君之墓志》(現(xiàn)藏于河南博物館),前者為原稿,后者為修改稿。
《唐故邢國公李密墓志銘》未有“牛角掛書”記載,僅載李密與楊素相識,“公年甫弱冠,時人未許,景武(楊素)一見風神,稱其杰出,乃命諸子,從而友焉。并結以始終之期,申以死生之分。”楊素賞識李密雖確有其事,卻未如《舊唐書?李密傳》記載,相識于前往緱山訪學包愷的“牛角掛書”過程中。考古出土《唐上柱國邢國公李君之墓志》,既未提李密“牛角掛書”,更無李密與楊素父子如何相識的具體記載。
曾鞏《寄歐陽舍人書》云:“夫銘志之著于世,義近于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于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才行志義之美者,懼后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于廟,或存于墓,一也。茍其人之惡,則于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勿有所憾,生者得致其言。”墓志銘與正史相比,對墓主人生平的美言偉行“懼后世之不知”,對墓主人生平佳話“必銘而見之”,以使“使死者勿有所憾,生者得致其言”。故傳世文獻《全唐文》所收李密墓志銘和考古出土李密墓志銘,作為密切反映李密本人生平所事的一手資料,均未記載李密“牛角掛書”這等千古留名的勵志佳話,《舊唐書?李密傳》卻載錄其事,屬實令人生疑。
回溯與李密歷史空間更貼近的唐代正史,可見《隋書》和《北史》。《隋書?李密傳》載:“與楊玄感為刎頸之交。后更折節(jié),下為耽學,尤好兵書,誦皆在口。師事國子助教包愷,受《史記》《漢書》,厲精忘卷,愷門徒皆出其下。”《北史?李密傳》載:“與楊玄感為刎頸之交……師事國子助教包愷,受《史記》《漢書》。”兩書成書時間先后相差三年(《隋書》成書于公元656年,《北史》成書于公元659年),《隋書》關于李密的記載涵蓋《北史》。
《舊唐書》記載李密“牛角掛書”具體細節(jié),細述李密與楊素父子相識過程,但《隋書》僅記錄李密與楊玄感為“刎頸之交”,并未涉及李密“牛角掛書”,更未明確李密與楊素父子相識的具體過程。《舊唐書》成書于公元945年,此時距李密身死(公元618年)已327年,而《隋書》成書于公元636年,去李密身死不過20年。距離更貼合李密歷史空間的《隋書》《北史》尚未記載“牛角掛書”并路遇楊素之事,《舊唐書》等后續(xù)正史何以知之?
李密“牛角掛書”的核心人物有李密、楊素和魏征,三人各自的傳記中均未記載與李密“牛角掛書”有關。
《隋書?李密傳》載“李密字法主,真鄉(xiāng)公衍之從孫也。祖耀,周邢國公。父寬,驍勇善戰(zhàn),干略過人,自周及隋,數(shù)經(jīng)將領,至柱國、蒲山郡公,號為名將。密多籌算,才兼文武,志氣雄遠,長以濟物為己任。開皇中,襲父爵蒲山公,乃散家產(chǎn),周贍親故,養(yǎng)客禮賢,無所愛吝。”李密家世顯赫,祖、父位列公卿,李密亦蔭襲其父蒲山公爵位,為人豪爽“乃散家產(chǎn),周贍親故,養(yǎng)客禮賢,無所愛吝”,試想揮金如土的大貴族李密騎牛看書,似乎不太符合常理。畢竟此時的隋朝還未滅亡,社會穩(wěn)定,國家的經(jīng)濟狀況不似漢初般凋零,出現(xiàn)“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所藏蓋”的情況。
楊素路遇李密“牛角掛書”時的身份為“尚書令、越國公”,據(jù)《隋書?楊素傳》及《資治通鑒?隋紀四》記載,楊素于仁壽四年(公元604年)因平定漢王楊諒有功,于大業(yè)元年二月乙卯受封尚書令,大業(yè)二年由越國公改封楚國公,而后因病死于大業(yè)二年七月乙亥。故楊素于煬帝朝存世僅不到兩年,且以“尚書令、越國公”雙重身份處世僅為一年。據(jù)《舊唐書?李密傳》記載,李密請辭隋煬帝左親衛(wèi)后,“專以讀書為事,時人稀見其面”。因此在楊素以“尚書令、越國公”雙重身份處世的短暫時間內(nèi),與請辭隋煬帝左親衛(wèi)后“時人稀見其面”的李密路遇,是否太過巧合?且此時楊素已經(jīng)臥病在床,命不久矣,如何似《舊唐書?李密傳》載“從后按轡躡之(李密)”?
《隋書》及李密墓志銘均為魏征所寫,《舊唐書?魏征傳》載:“大業(yè)末,武陽郡丞元寶藏舉兵以應李密,召征使點書記。密每見寶藏之疏,未嘗不稱善,既聞征所為,遂使召之。”魏征原為李密部下,李密降唐前,魏征專為李密執(zhí)掌典書,是李密的貼身“秘書”。以二人如此密切的上下屬關系,李密“牛角掛書”之事如果真實存在,魏征為何未將“牛角掛書”載入《隋書》與李密墓志?魏征死于貞觀十六年即公元643年,時年六十四歲,故其生于公元580年。李密死于武德二年即公元619年,時年三十七歲,故其生于公元582年,李密長魏征僅兩歲,二人為同時代之人,而李密更是風云際會的弄潮人物,以魏征細致縝密的性格,在其編纂的《隋書》《唐故邢國公李密墓志銘》《唐上柱國邢國公李君之墓志》中均未錄入李密“牛角掛書”事,《舊唐書》及后續(xù)史書何以載之?
李密家世顯貴,“牛角掛書”的可能性極低。楊素以“尚書令、越國公”身份處世時間極其短暫,且此時身患重疾命不久矣,路遇李密的可能性不是很大。為李密“執(zhí)掌典書”的魏征,在《隋書》及李密墓志銘中更未記述曾經(jīng)上司“牛角掛書”千古留名的佳話。故從李密、楊素以及魏征三人的生平及其相互關系考證,李密“牛角掛書”的真實性存疑。
《四庫全書》對李密“牛角掛書”的記載,不見于唐人詩集,卻大量見于宋代文人的詩歌作品。“牛角掛書”首見于蘇軾《張恕寺丞益齋》“晨耕掛牛角,夜讀借鄰牖。”繼蘇軾之后,陸游《舟中遣懷》載“但思下帷授老子,那復騎牛讀漢書。”陸游《陸放翁全集劍南詩稿渭南文集》中所收《對酒》載“牛角掛書何足問,虎頭食肉亦非豪。天寒欲與人同醉,安得長江化濁醪。”蘇軾詩中的“掛牛角”在“晨耕”的意境下蓋指“牛角掛書”,而陸游詩則非常明確地出現(xiàn)了“牛角掛書”。
同時代于陸游的南宋祝穆,在《古今事文類聚?毛蟲部?牛》(后集卷三十九)中對李密“牛角掛書”進行了精確定義和解釋,“李密聞包愷在緱山,往從之。以蒲薦乗牛,掛《漢書》一帙角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書讀之。越公楊素見而奇之。”與陸游、祝穆同時代的謝維新,在《古今合璧事類備要?畜產(chǎn)門?牛》(別集巻八十二)中亦記載了李密“牛角掛書”,“李密聞包愷在緱山,徃從之。以蒲薦乘,掛漢書一帙,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書讀之,越公楊素見而竒之。”兩者記載與《舊唐書?李密傳》別無二致,爾后的文人對李密“牛角掛書”使用逐漸頻繁。南宋張炎《清平樂?題耕圖》載“一犁初卸,息影斜陽下,角上漢書何不掛,老子近來慵跨。”明人陳子龍《寄上京山鄭師》載“但愿時清兵革稀,束書牛角還農(nóng)圃。”清人顧炎武《薊門送李子德歸關中》載“常把漢書掛牛角,獨出郊原更誰與?”清人錢謙益《再題奚川八景畫卷》載“犢背或看書掛角,庭前時見麥流水。”清人葉肇梓《牧牛詞》載“太平牧牛有余樂,不用將書掛牛角。”
“牛角掛書”典故在詩歌作品中的使用,其概念從相對模糊走向完全明確,起于北宋蘇軾,定于南宋陸游,盛于南宋及后世,使用的頻率逐漸增加。隋末唐初李密“牛角掛書”的軼事,不見唐人文集,反而多見于宋人及后世文集,這種現(xiàn)象似乎也不符合文學的一般發(fā)展規(guī)律,故“牛角掛書”的真實性存疑。
蘇軾、司馬光和歐陽修俱為北宋同期名臣,蘇軾對于“牛角掛書”的應用蓋取于司馬光《資治通鑒》或歐陽修《新唐書》,而《資治通鑒》《新唐書》撰寫唐史的主要依據(jù)就是《舊唐書》。
綜上所述,筆者雖不能明確“牛角掛書”的真實性,但可以確定“牛角掛書”并非李密所為,需要我們在歷史研究時,尤其是在引經(jīng)據(jù)典的過程中謹慎使用。
注釋:
①《舊唐書》卷53《列傳第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2207-2208頁.
②《新唐書》卷84《列傳第九》,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3677-3678頁.
③《資治通鑒》卷182,煬帝大業(yè)九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標點本,第5778頁.
④蘇小華:傳世本《李密墓志銘》與出土《李密墓銘》的先后關系辯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907(04).
⑤(清)董浩:《全唐文?唐故邢國公李密墓志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⑥《隋書》卷70《列傳第三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標點本,第1624頁.
⑦《北史》卷60《列傳第四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版標點本,第2132頁.
⑧《資治通鑒》卷186,高祖武德元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標點本,第5943頁.
⑨《史記》卷30《平準書》,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標點本,第1417頁.
⑩《資治通鑒》卷180,煬帝大業(yè)二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標點本,第5731頁.
(11)任思義:<李密墓志銘>及其歷史價值,中原文物,1986年第1期.
(12)《舊唐書》卷71.列傳第二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2545頁-2546頁.
(13)《舊唐書》卷71《列傳第二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2561頁.
(14)《資治通鑒》卷186,高祖武德元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標點本,第5943頁.
(15)祝穆.《古今事文類聚》.《毛蟲部?牛》后集卷39,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子部》.
(16)曾育榮,葛金芳.《<舊唐書>書名溯源》.《歷史文獻研究》,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