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共產黨百年奮斗史的一個重大主題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一條清晰主線則是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開創與展開。沿著習近平“七一”重要講話的譜系和脈絡回望中國共產黨百年現代化探索史可以發現,“從主體性到公共性”構成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基本走向,始終以公共性為基本定向是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與西歐式現代化道路、蘇聯式現代化道路的本質區別,也是其“新”之本質規定性。新道路必然開辟新理論,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哲學表達是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習近平“七一”重要講話則是譜寫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的綱領性文獻。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反對單一主體性和同質化的抽象整體性,倡導個體與共同體協調發展,這一主張具有深厚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淵源并與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相關思想內在統一。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戰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交織融合的背景下,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不僅具有鮮明的中國意義,還具有深遠的世界意義。
〔關鍵詞〕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人類文明新形態
〔中圖分類號〕B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21)05-0014-07
〔收稿日期〕2021-08-1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百年變局背景下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現實基礎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20BZX018),主持人桑明旭。
〔作者簡介〕桑明旭(1984-),男,江蘇東海人,蘇州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理論、政治哲學。
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的重要講話(以下簡稱“七一”講話)中指出:“我們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協調發展,創造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 〔1〕 在中國共產黨百年探索與奮斗的征程中,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開創具有基礎性意義。如果說百年黨史的一個重大主題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那么開創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則是百年黨史的一條清晰主線。這條主線圍繞主題展開,并決定主題的成效,是百年黨史的邏輯中軸。沿著習近平“七一”講話的譜系和脈絡回望中國共產黨百年現代化探索史,可以發現,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是一條公共性發展道路,這條公共性發展道路的哲學表達即是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習近平“七一”講話則是系統譜寫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的綱領性文獻。在當前,深刻認識與把握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與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是學習領會習近平“七一”講話精神及其哲學內涵的必然要求和應有之義。
一、從主體性到公共性: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基本走向
從邏輯上講,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所開創的現代化道路之所以是“新”的,是因為這條道路與其他國家現代化道路存在本質上的不同。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之“新”,不僅僅體現在其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它還有更豐富、更深刻的含義。事實上,每一個民族國家的現代化道路都或多或少地帶有自己的特色進而展現出相應之“新”,因而我們必須將“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新在何處”這一重大問題置于習近平所描繪的“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這一理論語境中去理解把握。毫無疑問,現代化道路的類型與文明形態的類型是直接關聯的,不同的現代化道路塑造著不同的文明形態。從廣義上看,在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出場之前,西歐式現代化道路(又曰經典現代化道路)和蘇聯式現代化道路的影響最為廣泛,因此,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之“新”,主要是在與這兩條現代化道路的比較中顯現出來的。必須承認,一段時間以來,學界圍繞上述現代化道路的比較開展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研究,中國道路、中國模式、中國方案等理論范式正是在此背景下成為學術焦點。但同時也要看到,學界在系統梳理中國現代化道路與其他現代化道路的諸多差異與區別的同時,卻沒有對其中本質性的方面給予充分說明與細致凝練。習近平在“七一”講話中指出:“中國共產黨一經誕生,就把為中國人民謀幸福、為中華民族謀復興確立為自己的初心使命。100年來,中國共產黨團結帶領中國人民進行的一切奮斗、一切犧牲、一切創造,歸結起來就是一個主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 〔1〕 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寄托著中國共產黨的初心使命,承載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重任。穿透各種紛繁復雜的表象,以概念的方式凝練與表征這條道路,我們認為,始終以“公共性”為基本定向是其與西歐式現代化道路、蘇聯式現代化道路的本質區別,也是其“新”之本質規定性。
西歐式現代化道路遵循單一主體性邏輯,當然,這是由資本邏輯決定的。資本邏輯形成的兩大基本前提即“自由勞動以及這種自由勞動同貨幣相交換”,“自由勞動同實現自由勞動的客觀條件相分離”,〔2〕122 都現實地指向具有形式自由(如交換自由)的現代主體的誕生,呼喚著與之相應的主體性觀念。資本的本性在于價值增值,在資本編織的“普遍有用性體系”中,除了生產和交換,“沒有什么東西表現為自在的更高的東西,表現為自為的合理的東西” 〔2〕90。對于某一資本來說,一切都是其價值增值的條件與客體,唯有自身才是主體。因此,在資本邏輯規制的現代化進程中,單一主體性邏輯是清晰的線索與根本的原則。正如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所辯證指出的那樣,遵循單一主體性邏輯的西歐式現代化道路在創造巨大文明成果的同時,也必然會導致各種嚴重的危機,如人與人的矛盾加劇、人與生態的沖突、民族國家的對立等。與西歐式現代化道路不同,蘇聯式現代化道路徹底取消了單一主體性邏輯的現實基礎,并訴諸強大的國家權力有計劃地推行高度集體化、高度工業化、高度規模化的現代化模式。蘇聯式現代化道路在歷史上曾一度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取得了顯著的成績,但是由于它走向了與單一主體性邏輯相對立的另一個極端即主體性完全缺場的整體主義,也造成了諸如個體性在整體性中消亡、生活邏輯在工業邏輯中迷失、腐敗問題在權力邏輯中泛濫等一系列嚴重問題,最終導致其在人類文明史上戛然退場。西歐式現代化道路和蘇聯式現代化道路的實踐表明,在通往現代化的進程中,不論是遵循以資本為原則的單一主體性邏輯還是遵循以絕對權力為原則的無差別的抽象整體性邏輯,都無法有效解決人類生存發展所面對的一系列難題。這進而表明,探索一條超越西歐模式和蘇聯模式的現代化新道路,成為人類社會發展的一項重要課題。毋庸諱言,這一重大課題由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通過不懈探索給出了答案,即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
在“七一”講話中,習近平將百年黨史劃分為四個階段: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階段、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階段、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階段。不難發現,對西歐和蘇聯現代化道路的超越,對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探索、拓展、優化,始終貫穿于這四個階段的全過程,并清晰地呈現出“從主體性到公共性”的基本走向。
新民主主義革命道路是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歷史前提,正如習近平所言:“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創造了根本社會條件。” 〔1〕 事實上,新民主主義革命道路的探索本身就經歷了一個“從主體性到公共性”的轉變過程,這一轉變過程表現為革命指導思想從“進化論”轉換為“唯物史觀”。從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之前的各種救國方案、革命方案的理論本質來看,雖然它們在訴諸的階級力量和具體的理論觀點上存在明顯差異,但是總體上對“進化論”都是信奉的、推崇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師夷長技以自強”“變法圖強”及“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等救亡圖存口號都明顯帶有“進化論”的痕跡,新文化運動初期的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同樣深受這一思想的影響。但是,作為西方近代哲學的核心觀念,“進化論”在本質上是資本邏輯的意識形態表征,是西歐式現代化道路的產物,單一主體性邏輯是其基本內核。倡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看似是為人的主體性辯護,實則服務于資本主體性的對外輸出。歷史證明,遵循單一主體性邏輯的“進化論”是無法為中國革命提供可行方案的,依照該理論,在當時全面落后于西方列強的中國只能長期遭受“弱肉強食”的命運。第一次世界大戰向世人赤裸裸地展示了“進化論”的游戲規則及其后果,戰后的巴黎和會則向國人宣告了以“進化論”為基礎的救國方案的破產。在諸多仁人志士遭遇價值觀破滅的彷徨之際,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同時也送來了一種不同于西方民主主義革命的新革命方案。這種新革命方案不再奉“進化論”及其單一主體性邏輯為圭臬,而是致力于實現人類的共同解放和自由全面發展。這是一條公共性的革命道路,一條追求“庶民勝利”的革命道路,受此公共性革命精神的影響,李大釗呼喊道:“Bolshevism這個字,雖為俄人所創造,但是他的精神,可是二十世紀全世界人類人人心中共同覺悟的精神。所以Bolshevism的勝利,就是二十世紀世界人類人人心中共同覺悟的新精神的勝利!” 〔3〕263 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以指導思想的公共性轉向為前提,在具體革命進程中始終堅持公共性的革命路線方針,從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出發,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獲得勝利的根本保障。
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階段,追求公共性是一個不言而喻的主題。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對中國社會性質進行了前所未有的變革,通過“三大改造”消滅了在中國延續幾千年的剝削壓迫制度,確立了社會主義基本制度。這次變革具有深刻的公共性實質,它通過所有制層面的變私為公,改變了封建剝削壓迫制度下“公的道路就是官家所有的道路,或是皇帝所有的道路” 〔4〕160 的現狀,使得古代思想家的公共性倡議真正具備了生產方式基礎。自此,公共性道路不再是皇家之路、官家之路,而是人民之路,人民真正掌握了生產資料,成為國家的主人和公共性的現實主體。
如果說新民主主義革命為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奠定了政治基礎,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為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奠定了生產方式基礎,那么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則是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揚帆起航的時期。正是在這一階段,中國現代化突破了蘇聯式現代化道路的掣肘,日益彰顯出自身的新特點。這一新特點典型地呈現為中國現代化追求的是充分發揮個體主體性基礎之上的公共性,換言之,中國的公共性發展道路不是以犧牲個體主體性為條件的,個體主體性發展構成公共性發展的基本前提。也就是說,自覺認識到公共性與主體性的辯證關系,不再追求主體性缺席的無差異、同質化的整體性,而是高度重視現實個體的主體性發展,并以現實個體的主體性發展推動共同體公共性的提升,是這一階段中國現代化道路探索出的一項重要成果。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隨著社會主要矛盾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追求公共性更是成為新時代中國現代化建設最突出的主題。新時代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的一系列舉措,諸如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統籌推進“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協調推進“四個全面”戰略布局、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構建共商共建共享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等,旨在促進個體主體性發展的同時,構筑更加公正和諧的主體間關系,不斷提升共同體公共性水平。
由此可見,中國式現代化是以人民為主體而非資本為主體的現代化,是廣大群眾的現代化而非少數人的現代化。中國式現代化始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而非以資本、權力為中心;中國式現代化催生的主體性是人的主體性,而不是西歐式現代化道路中的資本主體性;中國式現代化催生的公共性是人民群眾的公共性,而不是蘇聯式現代化道路中缺乏個體主體性支撐的抽象整體性。習近平在“七一”講話中強調,“中國共產黨根基在人民、血脈在人民、力量在人民。中國共產黨始終代表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與人民休戚與共、生死相依,沒有任何自己特殊的利益,從來不代表任何利益集團、任何權勢團體、任何特權階層的利益” 〔1〕。這句話道出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始終以公共性為基本定向的根本原因。
二、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哲學表達
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是對時代本質屬性與發展趨勢的深刻揭示與準確表征。如果說百年黨史最重要的一個主題是實現中國民族偉大復興,那么最重要的一條主線就是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開創。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是一條公共性發展道路,對其進行哲學概括所形成的理論則是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是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哲學表達,是中國共產黨百年哲學探索的重要成果。習近平“七一”講話則是系統書寫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的綱領性文獻。對于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我們可以從如下方面進行把握。
首先,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是個體與共同體協調發展的邏輯。在人類思想史上,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始終是一個被廣泛關注和激烈爭論的焦點問題。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證明,個體發展與共同體發展不僅不必然沖突,相反是相互依賴、相互影響。一方面,“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 〔5〕571,如果只注重個體發展,忽視共同體發展,那么必然會造成一部分人與另一部分人的對立,最后任何個體都無法獨善其身;另一方面,“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 〔6〕53,如果只注重共同體發展,忽視個體發展,那么最終這個共同體也必然會走向僵化、衰敗。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既反對個體主體性的膨脹與擴張,也反對以同質化的整體性來取消差異化的主體性,它倡導個體與共同體協調發展。“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一個也不能少;共同富裕路上,一個也不能掉隊” 〔7〕66,“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一個民族也不能少” 〔8〕,“既要做大‘蛋糕,又要分好‘蛋糕,著力解決公平公正問題” 〔9〕543,等等,習近平在一系列重要講話中對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作出了系統詮釋,對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的基本要義進行了深刻注解。
其次,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的出場路徑是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在“七一”講話中,習近平深刻指出當前對待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態度:“堅持實事求是,從中國實際出發,洞察時代大勢,把握歷史主動,進行艱辛探索,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1〕也就是說,我們要在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同時,立足中國和世界發展的現實與趨勢,在實踐中不斷砥礪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新形態。據此,我們在理解和把握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時,既不能簡單地將其看作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公共性思想的當代解讀,也不能抽象地將其視為唯物史觀原有理論形態在中國大地的具體展開,與之相反,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是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探索公共性發展道路的一系列創新實踐的產物,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開辟和推進,為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的當代出場提供了現實路徑。馬克思、恩格斯強調,唯物史觀與唯心史觀的根本區別在于,它“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各種觀念形態” 〔5〕544。理論來源于實踐,立足實踐闡釋理論觀念的形成,是唯物史觀的基本立場。正如唯物史觀并不是馬克思、恩格斯主觀構造出的抽象的形而上學,而是對人類社會發展進程及其內在規律的科學概括一樣,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在“七一”講話中隆重出場,也是習近平基于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開拓出的公共性發展道路而高屋建瓴地概括提煉出來的。從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具體實踐出發而不是從某些“本本”出發,構成我們認識和把握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的基礎方法論原則。
再次,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與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思想內在一致。習近平在“七一”講話中強調,“中國共產黨為什么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為什么好,歸根到底是因為馬克思主義行!” 〔1〕 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開創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得益于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指導,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推動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在當代出場,同樣離不開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指導。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就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當然,對于這一結論,有人也許會提出如下疑問: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相關文本中,“公共性”一直是作為批判對象而存在的,“公共性”相關概念如“公共利益”“公共權利”“公共自由”“公共安全”等幾乎都是被馬克思主義創始人批駁為具有虛幻性、欺騙性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普遍的東西一般說來是一種虛幻的共同體的形式” 〔5〕536 似乎就是他們對“公共性”進行批判的標志性口號。據此分析,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與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相關思想是內在沖突的,難以在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框架中得到合理安置。上述疑問看似“合理”,實則是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相關思想的誤讀。誠然,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并沒有直接闡述一套有關“公共性”的理論體系,但是從他們對待“公共性”的真實態度來看,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與之不僅不沖突,反而內在統一。回到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相關文本可以發現,他們“并非在一般意義上批判‘公共性,以觀念為載體、缺少辯證維度并作為解決現實問題的原則和出發點的‘公共性才是馬克思真正批判的對象” 〔10〕。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辯證法思想來看,任何事物都是相對性與絕對性的統一,絕對意義上的公共性是虛幻的,但是相對意義上的公共性是存在的;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歷史觀來看,人類社會發展是一個從低級向高級發展的過程,同時也是社會公共性水平不斷提升的過程。從邏輯上講,既然他們認為人類社會公共性水平是不斷提升的,那么則表明他們是承認公共性存在的,盡管它并不完滿。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來看,在他們那里,資本主體性批判的現實指向不是所謂的“主體性的黃昏”,而是人的主體性發展和共同體的公共性提升。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這樣“一個著了魔的、顛倒的、倒立著的世界” 〔11〕940,人的主體性與資本主體性之間、真正共同體與虛幻共同體之間是顛倒的關系,后者的衰落也就意味著前者的增強。可見,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與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相關思想并不沖突,其對單一主體性邏輯和抽象整體性邏輯的揚棄,與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公共性思想完全一致。
最后,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具有深厚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淵源。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與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公共性思想內在一致,即表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公共性思想構成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的重要思想淵源。我們在強調這一事實的同時,不能忽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于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的重要作用。習近平在“七一”講話中強調,要“堅持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 〔1〕。如果說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產物,那么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則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產物。中國共產黨始終高度重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積極作用,“在帶領中國人民進行革命、建設、改革的長期歷史實踐中,中國共產黨人始終是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忠實繼承者和弘揚者” 〔12〕。正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對中華文明5000多年的傳承發展中得來的” 〔7〕70 一樣,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也不是從西方文化中抄過來的,而是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發展中得來的。很明顯的一個問題是,蘇聯式現代化道路同樣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那里汲取養分,但為何無法開創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呢?其中,蘇聯式現代化道路誤讀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相關思想當然是原因之一,但是,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難以在“大俄羅斯沙文主義偏見” 〔13〕48 中尋找生根發芽的文化土壤,可能是更為重要的原因。與之不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構成了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的重要出場條件。開放包容的大同思想、一以貫之的和平主張、求同存異的集體觀念、道義為先的價值取向,這些都表明一個事實:公共性邏輯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在基因,同時也是中國共產黨和中華民族的內在基因。正如習近平在“七一”講話中強調的那樣,“和平、和睦、和諧是中華民族5000多年來一直追求和傳承的理念,中華民族的血液中沒有侵略他人、稱王稱霸的基因” 〔1〕。“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承載公共性基因的中國共產黨和中華民族所開啟的現代化道路必然是一條公共性的發展道路,所創造的時代精神必然是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
三、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與人類文明新形態
習近平在“七一”講話中強調,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不僅具有鮮明的中國意義,還具有深遠的世界意義,即“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作為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哲學表達,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在推動人類文明形態發展方面同樣具有重大深遠的意義和價值。
從理論上看,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的當代出場,決定性地意味著長期以來始終在時代精神舞臺上爭論不休的哲學論題即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之爭得到了根本性解決,決定性地意味著長期以來始終在全球文明領域頤指氣使、輸出不斷的西方中心論哲學話語得到了根本性揚棄,決定性地意味著人類以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方式創造了一種面向新時代的新哲學形態。這種新哲學形態不僅是中國共產黨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新和發展,不僅是在中國大地生根發芽的21世紀馬克思主義哲學,它本身就是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主要組成部分。
眾所周知,自資本開啟現代性世界歷史以來,崇尚主體性與理性、科學與知識的現代主義日益占領時代精神的制高點,成為居于主導地位的哲學范式。康德在討論啟蒙問題時所提出的口號——“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14〕23,“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14〕25,在某種意義上即是現代主義的哲學宣言。“現代化”這一概念就是誕生于現代主義思潮之中的,雖然我們今天一般都將現代主義思潮中的“現代化”等同于西歐式現代化。在現代社會發展中,隨著科學技術的快速進步、生產效率的巨大提升、物質財富的大量積累、全球交往的日益密切,現代主義的理論主張一次又一次地獲得成功,受到人們的認可與信奉。但同樣是在上述過程中,諸多現代性危機也逐漸顯現出來。正是在反思與批判現代性危機和后果的過程中,后現代主義登上了歷史舞臺。在這里,我們不必對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之爭的一系列理論觀點進行全景式介紹,問題的關鍵在于從生產方式層面厘清二者之爭的現實根源。事實上,現代主義是傳統工業資本的意識形態表征,服務于單一化、規模化的大工業資本的增殖方式;而后現代主義則是傳統工業資本向新型工業資本或后工業資本轉換以及單一化、規模化的增殖方式向差異化、多元化的增殖方式轉換的意識形態表征。基于生產方式層面的差異,在對待主體性的態度上,前者必然肯定與堅守,后者則必然否定與消解。前文提到,現代主義所崇尚的主體性并不是現實的個人的主體性,而是資本的主體性,基于此,后現代主義在批判現代主義時,其理論矛盾不應當指向人的主體性,而應當指向資本的主體性,但是后現代主義并未如此。不難發現,如果批判的理論矛頭指向資本主體性,那么得到的結論就不會是所謂的“主體性的黃昏”,而應當是現實的人的主體性提升和共同體的公共性發展。毫無疑問,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深刻地揭示了這一點,同時也深刻地揭示了如下重大理論事實:在人類思想史上,哲學核心范式的演進方向決不是所謂的“從主體性到后主體性”,而是“從主體性到公共性”。這同時也充分表明,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當年雖然嚴厲批判傳統工業資本的生產方式,但絕不是后現代主義者。囿于所處時代不同,馬克思主義創始人沒有機會與后現代主義者進行對話,沒有機會對后現代主義進行批判,但是中國共產黨與當代馬克思主義者完成了這項工作,并以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系統揭示了后現代主義的理論缺陷,深刻指明它依然構成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批判對象。
由于現代主義是以起源于西歐的傳統工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為基礎的,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現代主義也就是西歐式現代化道路的意識形態表征,遵循著“東方從屬于西方” 〔6〕36 的西方中心論邏輯。后現代主義對現代主義的批判并不觸及資本邏輯這一根本,或者說,“后現代主義不過是資本邏輯在當代發展的另一種表現方式而已” 〔15〕,因而它也是西方中心論的隱秘維護者。與之相反,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是奠基于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基礎之上的,因此,它在深刻解決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之爭、準確闡明時代精神的演進方向的同時,也就在根本意義上超越了西方中心論的哲學話語,開創了兼容并蓄、文明互鑒、開放包容、面向全人類的新哲學形態。“我們積極學習借鑒人類文明的一切有益成果,歡迎一切有益的建議和善意的批評,但我們絕不接受‘教師爺般頤指氣使的說教” 〔1〕,習近平“七一”講話中的這一表述,鮮明道出了這種新哲學形態的內在邏輯與基本立場。
從實踐上看,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之于人類新文明發展的重大意義包括如下方面:
其一,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在中國的成功實踐,重塑了全球文明的格局與版圖。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實現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使得占全球人口近1/5的國家消除絕對貧困并實現全面小康,為全球反貧困事業提供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這一歷史壯舉本身就是對人類文明發展的卓越貢獻。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實現經濟社會穩定快速發展,從生產力相對落后到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這一歷史性突破本身就加速了全球文明的東升西降、趨向平衡的進程,深刻改變了全球文明的格局與版圖。
其二,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證明了現代化道路的多元性和人類文明形態的多樣性,積極影響了廣大發展中國家的現代化進程。長期以來,西歐式現代化道路始終被視為人類社會現代化建設的最佳方案,尤其是蘇聯式現代化道路失敗后,該道路更是被奉為通往現代化的唯一途徑。馬克思曾對這種觀點進行了嚴厲批評,并將其痛斥為超歷史的“一般歷史哲學理論” 〔16〕467。受特定時代條件的制約,馬克思并沒有詳細分析與研究不同于西歐模式的其他現代化道路。今天,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則以嚴密的理論和鮮活的實踐徹底澄清了這一問題,即對于尚未實現現代化的發展中國家來說,西歐式現代化道路并不呈現出所謂的“鐵的必然性”,西歐文明也不是人類文明的唯一類型,與之相反,“中國發展為廣大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提供了成功經驗、展現了光明前景”,這“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進步作出的重大貢獻”。〔17〕
其三,唯物史觀的公共性邏輯揭示了“百年變局”的公共性轉向,深刻昭示著世界歷史駛向和平發展軌道的可能性與必然性。近代以來,霍布斯、黑格爾等一大批思想家始終認為,以民族國家為主體的國際關系在本質上依然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的“自然狀態”,遵循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因而,短暫的和平只不過是民族國家之間(尤其是大國之間)主體性的暫時平衡與均勢,從長遠來看,持久和平是不可能的,因為“戰爭是嚴肅對待塵世財產和事物的虛無性的一種狀態” 〔18〕386。上述觀點不僅是西方理論界關于全球體系和世界格局的主流觀點,在實踐中也長期被一些政治家所利用,以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之名來阻止其他國家的和平崛起。事實上,這種理論觀點是建立在傳統工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西歐式現代化道路基礎之上的,即必須以犧牲他者來實現自身的發展。這種典型的“零和博弈”思維是人類尚未解決全球發展條件有限性與各個國家發展需求無限性之間的矛盾的舊全球化時代的思維方式,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當今世界已經邁入了新全球化時代,上述矛盾已經被突飛猛進的科學技術所緩解與克服,“非物質勞動”的興起、生產資料利用率的大幅提高、網絡虛擬空間的大量使用等諸多事實均證明了這一點。在這種情況下,倡導主體間對立沖突的“零和博弈”思維以及與之相應的國際關系理論就已經過時了,以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為哲學基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共商共建共享)也就成為當今時代發展的必然選擇。作為全球治理的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無疑將開啟一種全球發展的新文明類型,決定性地開辟出世界歷史的和平發展前景。關于唯物史觀公共性邏輯這一重大而深遠的世界意義,用習近平“七一”講話中的表述就是,“以中國的新發展為世界提供新機遇”,“推動歷史車輪向著光明的目標前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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