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在廣西田東縣南部山區的一個壯族小山村,那里的鄉親們都喜愛傳唱那傳承千年的故鄉山歌——儂歌。
儂歌古老而優美。相傳從宋代流傳至今,是壯族地區講“儂話”(壯族一種方言)的人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創造出來的獨特山歌藝術形式。
每一首儂歌都是七言四句,采用比喻、對偶、排比、夸張、雙關、借代等手法,生動活潑,形象貼切。按內容分類可分為生活歌、儀式歌、勞動歌、情歌(甜歌)、風俗歌等,非常豐富。
儂歌可以獨唱也可以高低兩個聲部合唱。旋律悠揚,音調高亢,聲音嘹亮,樸素而又不花哨,簡練卻飽含情感。“妹娘生妹白皙皙,好比荔枝剛剝皮;荔枝剝皮心還在,妹想留心到幾時?”這首屬于情歌類別的儂歌就采用了比喻手法贊美姑娘的美麗純潔,同時也試探姑娘的芳心,一語雙關,意味深長,令人叫絕。
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初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當時,在普遍清貧的生活中,鄉親們從骨子里由衷地熱愛唱儂歌。無論男女老少,幾乎都會傳唱。不管是居家休閑,還是在田間地頭勞作,都有人在唱。人們的喜怒哀樂也都可以通過唱山歌來表情達意。
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我經常聽到茂密的玉米地里傳來大人們勞作時對唱的山歌,歌聲伴隨著搖曳的玉米花粉飄落到我的心中,至今記憶猶新。
在山坡上放牛時,我也曾經聽到樹林里男女青年邊打柴邊對歌,清脆悠揚的歌聲伴隨著起伏的松濤陣陣飛揚,在空曠的山谷里和著叮咚泉水悠悠回響。我躺在草叢中靜靜地傾聽,思緒在歌聲中隨著天上的白云飄向遠方。
當年,每當村里有人娶媳婦辦喜事時,各村的男青年就聚到村頭來,與外村來的伴娘們對唱山歌。從傍晚唱到深夜,甚至通宵達旦。深夜醒來時,常常能聽到抑揚頓挫、充滿深情的情歌穿越黑暗,在寂靜的山村里來回蕩漾。
逢年過節的晚飯后,村里那些未出嫁的姑娘們就早早梳妝,等待外村男青年來對歌。開始在村頭的樹下,或在地頭田埂上對唱。唱到情投意合時,女方邀請男方到家里圍坐在火堆旁邊繼續對唱。老人和小孩已經睡著,歌聲也從原來的高昂變成了低吟,但依然韻味十足。待到黎明時分,雙方滿臉洋溢著幸福和喜悅,帶上互相贈送的布鞋、毛巾或梳子、荷包等禮物,依依惜別。
那時候我和弟弟對家鄉的山歌無師自通。記得大約是在11歲吧,還沒到變聲期,我倆都能飄很高的唱聲。去地里摘菜時,在田邊放鴨時,或者上山砍柴時,我倆都會有意無意地唱上幾首。
記得有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和弟弟跟隨大人們到鄉里的集市上看電影。散場時我倆在街頭隨意唱了幾首山歌,竟然引來人群圍觀,大家都被我倆高亢清新的山歌所折服。
那個年代,人們因為唱山歌產生戀情而結成夫妻的不在少數。聽叔伯們講,我的父親年輕時擅長創作山歌且唱腔不錯,當時母親被父親的歌聲打動才嫁給他的。要不然,健美高大的母親怎么會看上個子矮小、相貌平平的父親。
也有一些因為唱山歌產生戀情但最終未能結婚而絕望不嫁的活生生的事例。鄰村就有一位姓麻的終身不嫁的老嫗,年輕時與外村的一個男青年在對歌中雙方許下了婚戀嫁娶諾言,但是后來男方變卦了,導致她含恨終身不嫁。
可見,當時故鄉的山歌對于鄉親們來講是何等的重要!它們如同山水草木一樣,是故鄉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承載著鄉親們太多的情感和記憶。它們早已融入鄉親們的生命之中,一代接著一代,在鄉親們的血液中流淌,生生不息。
20世紀80年代末,村里的青壯年紛紛去廣東打工了,只有老人和小孩留守村莊。唱山歌的主力人員常年在他鄉奔波勞碌,偶爾回鄉過節,也都是腳步匆匆,在家待上三五天之后就得趕緊返回工廠。
在與家人團聚的短暫時間里,誰還有精力和心情唱山歌呢?于是,故鄉的山歌漸漸地被冷落了,山村里沒有人再傳唱了。后來,隨著電視機、影碟機走進山村,山歌被淹沒在大街小巷、村村寨寨的流行歌曲之中,猶如被丟棄在荒野的沒有使用價值的老物件,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消失。
那個時期,我也離開了家鄉到外地求學和工作。也許是因為長期脫離了唱山歌的環境,再加上忙于學習和工作,我逐漸忘記了家鄉的山歌怎么唱了。
有幾次回鄉,我都忍不住問母親:“現在還有鄉親唱山歌嗎?”母親略為沉思一會兒,說:“大家都外出打工掙錢了,哪里還有心思唱呢?”
每次聽到母親的回答,我的心里總是感到有點空落落的。那些曾經陪伴我度過童年和少年的純樸優美的音符旋律,難道就這么消失了嗎?流傳了上千年的山歌,真的就這么丟失了嗎?
我雖不甘心,但也無可奈何。
但是,無論何時何地,在他鄉求學和工作20多年當中,我始終覺得故鄉的“儂歌”是最優美的山歌,內心一直深藏著那些飽含鄉音韻味的旋律。不管歲月怎么流逝都無法抹掉,并且成為日益濃烈的鄉愁的重要構成元素。
斗轉星移,在與日俱增的遺憾與無奈當中,雖然心有所念,但是畢竟多年沒有親耳聽到鄉親們唱山歌,再加上故鄉的山歌已經有近千年的歷史,于是,在我的潛意識當中,比較固執地認為故鄉的山歌已經很古老了,老到鄉親們都嫌棄了,不要了……
時光荏苒,進入2000年以后,隨著鄉親們的生活越過越好,我欣喜地發現,消失多年的儂歌竟然在日常生活里傳唱起來了。
也許鄉親們已經意識到了,在物質生活越過越好的同時,終究還是割舍不了深藏心中的曾經視為生命的儂歌,于是,淹沒和沉睡在鄉土里多年的故鄉儂歌,似久旱逢甘露又經過暖風吹拂的春筍,被喚醒了之后在山村的熱土里紛紛冒出地面來。
越來越多的鄉親們恢復了唱儂歌。我的嬸嬸還特意購買了山歌光碟,勞作之余不斷地循環播放,溫故而又學新。部分鄉鎮恢復了歌圩節,鄉親們又恢復了趕歌圩的傳統。每到歌圩的儂歌表演或比賽,鄉親們早早就趕到現場,看得津津有味,散場了還舍不得離開。
更可喜的是,家鄉政府順時順勢設立了儂歌節,對儂歌文化進行挖掘、保護、創新和提升。每年最后一個月份,都如期舉辦儂歌文化活動月,開展以唱儂歌比賽為主打節目的系列文體活動,讓儂歌在促進社會和諧、引領文明風尚等農村精神文明建設中發揮重要作用。
我的妻子也是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人,也同樣迷戀山歌。現在,她有好幾個儂歌微信群。那些群友都是身在他鄉務工或者留守家鄉的儂歌愛好者。工余時間里,他們常常在微信上對歌。老鄉聚會時,常常是飯桌變成歌臺,一邊對歌一邊飲酒,在濃郁的鄉情、鄉愁之中忘乎所以,悠哉樂哉!
平時居家休閑或洗衣做飯時,我的妻子也常常打開微信,欣賞群友們隔空對歌傳情。雖然身處遠離家鄉的城鎮,但是一聽到微信里來自家鄉的儂歌,不由得被這些曾經非常熟悉的深藏心底的旋律所浸染和陶醉。在陣陣鄉愁涌上心頭之際,仿佛又回到童年和少年時光,走在鄉間小路上,躺在草叢中,睡在被窩里,靜靜地傾聽著這些天籟之音。
年屆70的父親近幾年來每屆儂歌比賽都親自率領鄉親們組隊參賽,作為我方歌師在現場壓陣和指導,負責臨時造歌讓我方歌手即時演唱。遇到歌手緊張表現不佳時,父親就親自高展歌喉,讓對方不得不佩服一位70歲的老人造歌和演唱的風采,寶刀不老。每次參賽,父親都異常高興,心滿意足地說:“只要能再唱儂歌,拿不拿獎,無所謂!”
在本屯里舉辦一次山歌友誼賽,是近幾年來父親的最大心愿。為了滿足父親的愿望,我出謀獻計并捐資出力,于前年春節前夕,與鄉親們一起籌辦了全鎮第一個屯級山歌友誼表演活動。
活動當天,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樂呵呵地笑迎邀請來的外村、外鄉歌手們。
雖然不能到活動現場觀看,但從手機里鄉親們傳來的視頻中聆聽著歌手們你來我往的儂歌對唱,從真情實意禮節問候唱起,再到情意綿綿地歌唱珍惜友誼……品味曾經非常熟悉但又久違了的來自家鄉的音符旋律,我的內心無比激動。
父親現場創作并讓幾位堂哥演唱:“我黨十九大召開,全國人民樂開懷;習總書記作部署,脫貧小康幸福來。”而對方歌手也即興回應:“中央又作新安排,鄉村振興跟上來;全國人民跟黨走,幸福一代又一代。”
這時,我的腦海里忽然捫心自問:故鄉的山歌真的很老嗎?
忽然,我心里覺得非常欣慰和滿足。曾經丟失的儂歌又回來了,它們的根和魂依然沒變,還是被鄉親們繼續當作瑰寶一般愛護和傳承下去。曾經歷經滄桑的儂歌,被鄉親們利用現代科技在網絡上傳播,傳承的方式和手段如此現代化、多樣化,山歌的內容也賦予更多的新時代內涵,更加彰顯它們旺盛的生命力和活力。
因此,我也再一次說服自己:故鄉的儂歌雖然已經在流逝的歲月中跋涉和流淌千年,但是它們真的一點都不老!
作者簡介:鮑榮威,壯族,廣西田東縣人。百色市作家協會會員。有文章在各級報刊上發表。曾獲得全區人社系統散文比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