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蹩腳照相師

2021-10-15 22:06:47指尖
安徽文學 2021年10期

指尖

相框中的祖父和曾祖母,有兩張極其相似的臉,一樣的細眉淡唇,一樣的丹眼挺鼻,一樣淡漠的神情,用了好幾年時間,我才從帽子的形狀上,分清他們的性別。祖母對著這兩張畫像,無數次地惋惜哀嘆,說現在村里再也沒有畫像師了。我疑惑地反問,增會不是畫師嗎?祖母深深吸了一口煙袋,煙霧從她的口鼻中冒出來,看起來她就像一堆燃燒的濕草。直到煙霧艱難地四下擴散,她在炕沿邊磕煙鍋的叭叭聲響了好幾下,喉頭的話才一點點被擠出來:“增會是畫棺匠,不是畫像師。畫棺匠,是專門描畫棺材的畫師,要等到人挺在炕上,咽了氣,提綁起,他才能來。畫像師是在堂屋里安心喝茶,等你挑挑揀揀穿上新衣,梳洗整齊,坐在凳子上,站在你對面,一畫一畫,描出你樣子的人。你看,你爺爺和曾祖母的畫像,描得多細致周到啊,裝在玻璃框里,百年也壞不掉。”失去畫師,似乎是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句允諾,失去生命中最后的底氣一樣,祖母懷揣綿長深邃的遺憾,拘謹、小心而慌張地活著,老著,在盼望畫師重現的同時,又恐懼著沒有遺像的死亡。

照相師出現在村里,是初冬。一片片收割過的田地里,殘留著高高矮矮的玉米茬,寒風從山頂溜下來,在玉米茬間掀起一股股細瘦的旋渦。溫河的水流一夜之間變得矜持而徐緩,此后,流水一天比一天窄,一天比一天靜,一天比一天灰心。照相師扛著自行車過河,列石上,他打了個趔趄,差一點滑到水里。他把自行車從肩上摘下來,正了正斜挎的軍用挎包。大喇叭哇啦哇啦響起,三娃老漢將照相師到來的消息,傳達給每一個村里人,又通過小河口的大柳樹,通過菜園子里的透山水,也傳到了溫河對岸的村莊。小孩看西洋鏡般從窄小的木門中間跑出來,一溜煙就不見了。下一個從門里閃出來的,是叼著短煙袋的父親,背著手,邁著大步,一轉眼只剩騰騰的腳步聲。當然,更有可能是匆匆照著鏡子蘸水攏了攏頭發的母親,她扭身拉住門板,臉上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世上最標準的照相師,是縣城紅旗照相館的那個男人,消瘦、干凈、整潔、冷峻而沉默,站在木架子后面,掀起那塊蒙著相機的黑布鉆進去,伸出蒼白修長的右手,有氣無力地晃動。略微沙啞的聲音,從黑布里低沉地發出來:“靠左,右,看這里,低頭,下巴收緊。”驀地,他從黑布里抽出頭來,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仿佛在上一秒剛剛被裝到頭上似的,表情恍惚,眼神冷漠,他邁著碎步走過來,兩手蠻橫地別著我的臂膀:“扭過去一點。”我們同時被慘白的燈光烘烤,一陣燥熱感襲來,我的鼻尖上滲出細細的汗。但照相師似乎是不被燈光、局促的照相者或周圍環境所左右的,仿佛他面對的,是草木、蟲蟻、一股風,或者某樣冰冷的物件。他又快速離開,帶起一股風,那風儼然他身體中的一部分,尾隨他快速鉆回黑布里面。那是一個極其詭秘的時刻,他右手微舉,一只黑色的皮球捏在手心,鎂光燈就要亮起。照相師突然成為一個半截人,只擁有腰部以下的肢體。短促的“準備”聲音尚在空氣中氤氳,刺眼的燈光便倏忽滅掉,眼前一片漆黑,恍惚間,照相師手里的皮球,變成他的臉。

可是,我們面前的照相師,是一個中年男人,風紀扣扣得緊緊的,仿佛是一個被什么東西勒住脖子的人。他跟村里的男人一樣,臉膛黑紅,身材敦實,呲著兩排黃牙微笑,搓著手,略微靦腆的樣子,一點也不像照相師。他將相機拿出來,挎在脖子上,關節粗大的手,從背包中變魔術般靈巧地變出一張布景,小孩急不可耐地迎上去,幫他掛在場院的兩株小榆樹中間。那是一架比例失調的飛機,機翼上面,綴著幾團扁扁的云團。遠不只一張布景,魔術背包里隨后又釋放出一些東西,比如沒鏡片的眼鏡框,幾束顏色不同的塑料花,還有兩條白底紅花的紗巾。村里最勇敢的人,是兩個剛剛做母親的婦人,她們毫不猶疑地站在布景前面。照相師問,你們想站在飛機前面,還是坐在飛機里面。于是,一個人走到布景后面,照相師走到飛機中間,手伸出去,機艙上倏然出現個大口子,他像一個拯救者,把她從深淵中撈上來。直到此刻,人們才發覺,這張布景大有蹊蹺,乃至有人走過去用手指戳了戳。當然,他是無法戳開的,不是照相師,就不是萬能的拯救者,這塊布景也就不會為他打開秘密之穴。人們哄堂大笑。站在飛機外面的那個,已將無框眼鏡架在鼻梁上,又把紗巾披在肩上,顯然她也想成為暢游天空的人,于是也走到了后面那個洞里,探出上身。

我們印象里的飛機是電影里的轟炸機,隨著哨子般尖銳的呼嘯,冒著滾滾黑煙快速下墜。但照相師為我們展示并提供了現實之外的種種可能,他讓飛機永恒地停頓在藍天之上,做出飛翔的假象,并成功吸引了差不多所有村里的年輕人。他們笑嘻嘻地站在飛機前面,或者坐在飛機里面,戴著眼鏡的,捧著花的,單人或者多人,在照相師的指揮下,身子側向左邊,摟住他的肩膀:“看著我笑,好。”咔噠一聲。你的相機怎么沒有架子和黑布?有人問,他笑笑,指指胸前的長方體相機,這個更方便。

照相師下次來,掏出一疊小袋子,上面的橫桿,暴露出它來自一個方格本的真實面貌。所有人都看見相片里的自己,微微歪著頭,笑,那是他(她)們定格在天上的飛翔時刻。照相師成全了夢境的真實,但他并不知道,那天當他騎著車出了村莊,村里老婆婆的心,就開始動搖。在失去畫像師以后,她們無一不在憂心中度日,似乎也因此,她們舍不得死去。她們沒法面對沒有遺像的往生時光。但她們對照相充滿抵觸,即便年輕一代的子女,不停地通過照相,來記錄定格自己的歷史。我家墻上的相框里,滿是父親各個時期的相片,在天安門,在長春火車站,在天橋嶺林場,在球場上……他相似的表情,出現在任何場景當中。這種對照相極其信任的標榜和提醒,并沒有減輕祖母心里的負擔,她依舊會覺得,照相,就是攝取靈魂的一次短暫經歷,而在她的風燭殘年,靈魂早已虛弱不堪,她不想過早地消耗靈魂的能量,以期能多活幾年、十幾年。她跟老婆婆們閑坐時,會提及這個問題,她們無疑是怯懦的,無論聲音多洪亮,只要涉及到此,就變得眼神飄忽,有氣無力。隨著年齡一年年增加,她們漸漸明白,即便自己愿意,也不可能去一趟遙遠的縣城照相館,專門消耗一次靈魂能量。她們以暈車,身體不適,過不了河等為借口,增設出行難度。這種自欺欺人的說法,不過在掩飾她們的心虛而已。而現在,照相師來了,他就站在她們面前,她們不得不考慮一下最終要面對的事。

照相師第三次來村里后不久,祖母終于擁有了一張遺像,她把它用一塊雪白的布包住,掖在壽衣里。同時滿懷忐忑地等待著靈魂消殞后,出現的各種虛弱現象。在想象中,她很快就要離開人世。她重新打開柜子,把齊齊整整的壽衣擺在炕上,囑咐我們說,這件是襯衣,貼身穿的,這件是外衣,是穿在袍子里面的。她又把遺像拿出來,那是一張不同于常下的照片,它被放大了,沒有任何背景,沒有飛機、草坪、小橋流水。照片里容納了祖母的頭和上身,她的表情嚴肅,眼神怯懦。但祖母心里是滿足的,這是照相師賦予她的篤定和放心。

倘若祖母知道,我將成為那個用機器攝取她虛弱靈魂并冷漠無比一言不發的人,她肯定會大吃一驚。在我有限的十七年生命中,照相經驗屈指可數,表現也極其生疏。在照相機及照相師面前,我是那個拘謹害羞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消失的人。這與自己對外貌的不自信有關,也與照相這種行為的稀缺性有關,當然,更與照相師所具有的某種仿若巫師般的高蹈姿態有關。而現在,我突然就擁有了一臺相機。

林場宿舍里,同伴頂著剛燙的卷發,臉上帶著一股虛幻的笑意,似乎那源源不斷散發出的燙發水味道,并不嗆入她鼻息,乃至成為她身體本身的氣息。我捂住鼻子的同時,不自覺低下頭,生疏而別扭地拿起沉甸甸的相機。假想中,在它的內部,有冰冷齒輪和機芯,有油和水的混合物,它們冷漠而黏稠。

我的師傅從吉普車里伸出一條短短的腿,半晌后身子才從前座拔下來。他既不像紅旗照相館里的那個照相師,也跟村里出現的那個照相師不同。他矮小發胖,走路慢悠悠,仿佛是脖子里那架相機賦予他千斤重壓。他給我帶來了膠卷,沖洗罐,放大機,顯、定影粉,紅黑布做成的暗袋,相紙,反光板,鑷子等洗相工具。即便我是一個熟練的照相者,面對這些需要動手操作的配件,也充滿無邊的恐懼。比起我祖母對照相會消耗靈魂的擔心,我所要承受和消解的東西,似乎會更繁雜也更危險。

給師傅潑了杯茶,我低頭站在那里。面前這些林林總總的陌生物品,安靜而漠然地等待我的觸碰和納入,心下一驚,眼前現出一個相似的場景:那是去年冬天的夜里,母親坐在炕沿邊上,隨手拿起笤帚,尺子、畫粉和剪刀擺在面前,在昏暗的電燈下,表情凝重,聲音冷酷地命令我,從這些東西中間選擇一個。她并不解釋,這幾樣東西代表什么或者指向哪里。我早已習慣了母親的嚴厲和苛責,像她的學生那樣,低著頭顱和眉眼,避開與她的對視,卻又沒有勇氣反抗。窗外,傳來夜鳥的呼號,母親見我滿腹狐疑,遲遲未動,又催促了一次。于是,我懷著無邊的猶豫和膽怯,選擇了剪刀。要再過差不多二十年時間,我老去的母親被那張強硬的外皮拋棄,變得膽小,羸弱,動不動就濁淚漣漣時,我才知道,那夜,擺在炕上的笤帚、尺子、畫粉和剪刀,分別代表著我的未來。笤帚、尺子、畫粉和剪刀就像啟動我道路的按鈕,按下哪個,哪條道路的柵欄就會徐徐展開。那是命運大神,借助母親的肉身,與我的初次碰面嗎?只是,無論選擇哪一個,笤帚、尺子、畫粉和剪刀都是沒用的,每個人的命運都波譎云詭,沒有捷徑或提前知曉謎底的厚待,我們無法避開高山、砂礫、石頭和陷阱,無法不懵懂朝前走,受傷、流淚、得到、失去、妥協、敗下陣來,被石頭和砂子砸傷,掩埋,跌入陷阱,消失在行經的途中……所有這些都將是命運真實或虛假的面具,它總是在變,像照相師躲在黑布后面的那張臉,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喬裝改扮后出現。我選擇了剪刀,一把鋒利的器械,帶著危險和傷害。母親說,不,你選擇了林場。那其他代表什么?留在村里,當民辦教師,劇團當樂師。

所有的選項里面,顯然并沒有照相師。我不禁長舒一口氣,但欣慰和害怕,依舊充斥著我,我安慰自己,就像并不是掌握了理發技術就可以成為理發師一樣,擁有相機的人,同樣也不需要成為照相師。一縷陽光透過窗戶映在桌子上,將眼前這些物品一分為二。

師傅放下茶杯,來,先學學如何裝膠卷。

他笨拙的手指,輕輕擰著后蓋的開關盤,魔法機關即將打開,我屏住呼吸。器物在從屬于任何人之前,它的存在不關乎時間和空間。它是冷漠的,具有一種抵觸的力量,靠近它的人,需要在短時間內,調動和挖掘所有勇敢,克服慌張、膽怯、害怕這些情緒,才能將它拿在手上。值得慶幸的是,無論是膠卷軸還是鎖鉤,都極其溫和地配合著我。師傅布滿皺紋的臉上,現出欣慰的表情。接下來的取景框運用,調焦放大,卷片,按快門,似乎也學得頗為輕松。

當然,我最終要敗下陣來。因為我突然成為一個失去眼睛的人,即便我將眼睛大睜著,看得清師傅手上的老年斑,還有他衣襟上殘留的飯漬,但我看不見自己的手,看不見手中的膠卷要如何才能通過卷片器,嚴絲合縫地安到沖洗罐中。我垂下頭,黑色的暗袋將我的雙手從身體中分割開去,我成為我的敵人和反對者,我成為我的奚落者和委屈者。我緊緊咬著嘴唇,眼睛死死地盯著暗袋,在無數次的失敗中,漸漸臉色通紅,涌出淚水。

師傅對我是仁慈的。也或許他面對一個笨拙的人,早失去了耐心。總之,他說,還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沖洗膠卷,但效果或者不會更好。后來曾想,如果我當時有足夠的毅力,磨煉自己的耐心,或許我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照相師吧?如果那樣,我的師傅也許會以我為傲,授予我更多關于成為合格照相師的秘密和技藝?但當時的我處在一種馬虎、輕慢、敷衍、不屑一顧的德行中,不可能虛心接受任何一樣技藝。我對未來,毫無方向,成為此,成為彼,都是無關緊要的,總覺得自己有大把的時間,有無數的道路,供我反悔,選擇。

師傅最終妥協,他簡略地教給我一個膠卷變成一條膠片的過程:在絕對黑暗的屋子里,用兩只手將膠卷浸泡在液體中,勻速地來回游動。如果沒有秒表,告訴你一個數數的訣竅,不要一二三這樣數,要一十一、一十二、一十三這樣數,三個數,正好是秒針滴答一下。

另一個照相師出現在林場,脖子上掛著跟我一模一樣的相機。他是一個瘦小的男人。我的同伴不無驕傲地指著我跟他說,她也是照相師。他的眼里,閃過一股訕笑。似乎在他短暫的二十幾年人生中,已見識過無數個像我一樣的照相師。

我心虛而尷尬地躲開他的注視。

是啊,我總不能說,當我按下快門,對著青磚廠工人們勞碌的身影,對著山上新植的小樹,對著小料加工廠的機床時,滿懷成功的喜悅,仿佛轉動卷片鈕和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是屬于成功和明亮的,仿佛火花綻放。但是,一旦將膠卷從機身里取出,反身進入暗室,就成為一個灰頭灰腦的失敗者。我牢牢記住一十一、一十二、一十三的數秒方法,但有什么用呢?如果膠卷不能在暗袋中完成,它出現透明清亮的幾率就會降低,也就注定每一張膠片都不可能有清晰的成像。懷著那種注定的失敗,將膠片從液體中撈出,朦朧的紅光下,它呈現出厚、灰、重的質地,我咬著下唇。倘若讓我流血,可以挽回局面的話,我是情愿的。現在想來,我曾多么無知且厚顏無恥啊,我完全可以去縣城,找到師傅,進入他的暗室,觀看一次或者數次沖洗過程。可是,這樣的想法,我從未有過。乃至就那樣毫無收斂地在人前驕傲著,享受著他們的羨慕,嫉妒和虛假的贊揚,飄飄然不知所以。有次方師傅訓斥小木匠,說他一點也不知道虛心,是半瓶子醋,來回晃蕩,永遠也成不了氣候。自卑和敏感,讓我在旁邊面紅耳赤。

我在縣城的書攤上,買了幾本攝影雜志,假想中,那些大海、鐵路、民居和落日,均出自我手。每晚臨睡前,我都會暗下決心,明天一定要努力。可是早上起來,不,當我拿起相機,隨著師傅們出場上山,我就變成一個灰頭灰腦的失敗者,跟春風中孱弱的小樹一樣,跟那些顫巍巍抖動著花瓣的山桃樹一樣。

現在,我終于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站在了偶然闖入林場的照相師面前。我避開照相師的注視,說自己想留個紀念。照相師依舊笑笑,我知道他早已看穿了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標準的照相師,一定是一個能夠洞悉照相者秘密的人,他從她的眼神,表情,或者只是從踮起的腳尖,便能猜到她的體重。于是,在我的相冊里,留下了這樣一張照片:我不無尷尬地微微笑著,辮子搭在肩上,身子斜斜地站著,胸前,橫插過一枝茂盛的山桃花。

照相師羨慕地注視著我暗室的房門,說自己的暗室是家里的地窨子,我內心一驚,縮回了原本要推門的手。恍惚中,嗅到濕潤的黃土和溴化鉀的混合味道,那味道,氤氳不散,白天黑夜,像鬼魅一樣尾隨著我。直到他將洗好的底片和照片送來,又戀戀不舍地向著我的暗室方向看了兩眼。黑犬花花停止了吠叫,意味著這個人已徹底走脫了林場的疆域,我急慌慌鉆進暗室。他沖洗的底片,透亮的底片,閃著油光。那一刻,我被沒拆封的相紙、放大機、反光板、裁紙器充斥著,被這張薄薄的底片羞辱著,我把底片放到了放大鏡里,燈下,它一點一點慢慢顯出,我看見碎片的拼湊,看到了自己的無能和虛弱,我蹲在地上,愧疚不堪。當然,這只是一個很短的時間,我最終要用謊言彌補和替代真相。很快我就調整好自己,照片經過顯影、定影之后,不久,我從反光板上將照片揭下來,一張清晰泛著光亮的照片,被我捏在木鑷子中。我終于笑了,那種類似終于成功的感覺似乎就要淹沒了我。但我明明知道,并不是,永不是。

這種感覺的確令人享受,此后,我開始沖洗現成的底片,他們歡欣鼓舞接過照片,夸贊的言辭讓我可以假裝是自己的成功。

那年秋天,家里的南瓜大豐收,我對準抱著南瓜的祖母按下快門。祖母早已消失了對照相的禁忌,乃至家里的相框中,出現了祖母不同的照片:坐在花墻邊,被月季包圍著的,還有依在椅子上的。當然,村里的老婆婆們永遠也不會選擇鉆到背景后面,坐上虛假的飛機汽車,或者推著自行車的姿勢,來降低自己尊貴的身份。我的相機放在桌上時,祖母小心地用毛衣撣子拂拭著,且用手輕輕地扶起它,這個東西好重啊。她似乎并不期待我成為照相師,因為她對我說,一個女孩子拿這么重的玩意干什么。

那張膠卷依舊被我笨拙地沖洗著,奇怪的是,紅光中的膠片,突兀地出現了一張薄、透、亮的底片,它像從水中緩慢升起的月亮,明媚而清亮地看著我,我看見了祖母的笑臉,她豁牙間淺色的齒縫、頭發,還有懷抱的南瓜。那是我蹣跚走向照相師的崎嶇之路上的一年里,唯一成功的一張照片。我不無驕傲地拿給師傅們看,且為它起了個標題——豐收的秋。寄給報社不久,照片刊登在報紙上。

我似乎積攢了經驗,但似乎并沒有,我依舊是忐忑的,自卑的,但又不屑他人的訕笑和鄙夷,像一個蠻橫的愚人。這次飄忽的成功宛如斷線的風箏,它再回不到我手中。乃至我懷疑,并不是我拍下的那張照片,而是祖母為了減輕我的遺憾,為那張照片施了某種法術。

年底,場里照例要開總結大會。林場轄區內的護林員也回到了場里,近百十號人,讓原本清凈的林場,顯得像過節般熱鬧。自從報社采用了我那張照片后,我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重視,每個重要場合,我都掛著相機出現。但我無法跟他們一樣,坐在會場里,被煙霧繚繞彌漫,漫不經心地聆聽主席臺上的講話。我得站在人群前面,或者站在主席臺前面,那一刻,膽怯和羞澀讓我心跳加速,而胸前的照相機,成為我最憎恨的物件。有限的十二張底片,仿佛一張張大大的木板,叢立在我的身前身后,而它們卻無法遮擋面前這百十號人的目光,我像一個陷入武林高手方陣中的無用人,慌張不知所措。我只能低下頭,躲開人們好奇、鄙夷、贊許或者嬉笑的眼神。

但顯然我錯了。他們的目光,依舊透過鏡頭,倒影在小小的取景框里。在那里,他們的身體和姿態全部消失,唯只剩下眼睛,成群的,成陣的,成片成峰的眼睛,仿佛無數閃閃發亮的鏡頭。他們根本不用照相機,也根本不用進入暗室,就能直接而明晰地窺見我薄弱、虛偽、蒼白的內在影像。我站在那里,熱汗淋漓,羞愧難當。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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