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華
提 要:脫胎于語言國情學的語言文化學在中國走過近20 年歷程,發展迅速,成果豐碩,走出一條引進借鑒、探索創新的學科發展之路。 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大背景下,語言文化學因其自身獨特的學科優勢,具有顯著的學術價值和時代價值。 本文在分析厘定語言文化學相關重要理論問題基礎上,嘗試性提出學科研究的“本土化”、學科建設的邏輯基點、文化對話及文化話語研究、多學科交叉與融合等方面的發展潛力。 我們認為,如果把“語言—文化”視為一個整體概念,不再拘泥于語言文化學既有的理論框架和研究的基本單位,從外位性視角審視該學科整體性與系統性建設, 勢必將進一步拓展研究的外延,豐富學科建設的內涵。
近三、四十年來,無論是俄羅斯語言學界還是中國俄語學界,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內涵不斷深化、領域不斷拓展、方法不斷創新,各流派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深入探究語言與文化之間的相互關系問題,形成繼承借鑒、創新發展和互為補充的局面。 僅就中國俄語界而言,1991 年以來,先后15 次舉辦全國高校俄語語言與文化研討會,這也是延續了30 年的學術盛會。 語言文化學(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я)脫胎于語言國情學(лингвострановедение),在中國作為一門新興學科名稱和學科地位的正式確立(趙愛國2003,2006;彭文釗趙亮2006 等)不足20 年,但發展迅速,成果豐碩。 近10 余年來,國內俄語學者發表的語言與文化相關論文(含學位論文)有200 多篇,出版專著、文集10 余部,中國俄語與文化研究從引進借鑒到探索創新,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 我國學者在俄語語言文化學學科理論與方法體系建構、關鍵理論與實踐問題描寫及闡釋、研究領域拓展深化、語言文化學教學論創建與教學實踐、學科建設路徑與發展趨勢研究等方面進行了積極探索,產出一批頗具影響力的研究成果。
由于語言文化學學科理論淵源的多元性、學科性質的復合性、研究對象的復雜性,學者們對俄語語言文化學的一些重要理論問題認識不盡一致。 在研究實踐中,不同程度地存在引進借鑒理論多、原創理論少,個案研究零散分布多、學術團隊協作少,語言學內部研究多、跨學科交叉研究少等問題。 這些問題的產生,部分源于學者們對俄語語言文化學一些重要理論問題有不同的認識,如語言文化學學科名稱、學科性質、研究對象、關鍵概念,等等,因此,有必要對這些問題進行再認識、再思考。
如前所述,語言文化學脫胎于語言國情學。語言國情學因其倡導在對外俄語教學中融入國情知識,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學科內涵不清晰、外延無限擴展等問題,自誕生之初,即引起國內外俄語學界的廣泛爭論。 20 世紀90 年代以來,當代俄羅斯語言與文化研究經歷過從語言國情學到語言文化學的轉向。 學者們基于各自的學術興趣、理論背景、研究目標,不斷拓展語言文化學的理論與實踐體系,綜合運用語言學、社會學、文化學、心理學、認知科學等學科理論與方法,形成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具有代表性的多個流派及方向(吳國華彭文釗2001),但各流派及方向之間至今尚無法統一整合為一個獨立學科。 究其原因,主要還是由于其學科淵源的多元性、研究對象的復雜性而很難被一個學科所涵蓋。 (李向東2018:73)也有學者認為,俄語語言文化學發展到今天,原有的理論學說已經逐漸顯現出“發展乏力”或“難以為繼”的窘態,因此急需尋找新的突破口,拓展至更為廣闊的“認知空間”,以構建一門具有“大語言文化學”性質的新型學科體系,并設想將其命名為“語言與文化研究”(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ведение),以區別于此前語言文化學(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я)所限定的學科范圍。 (趙愛國2017:6)
應當說,學者們致力于推動語言文化學學科理論創新,使其獲得新的發展動力和可持續研究領域,研究方向無疑是正確的,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我國俄語學者在語言文化學理論研究方面的廣度和深度。
眾所周知,作為一門獨立的語言學分支學科,語言國情學和語言文化學在學科名稱和譯名的定名與接受方面經歷過一個過程。 應該說,語言文化學(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я, 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ведение)是對語言國情學(лингвострановедение)的繼承與發展。 蘇聯解體,特別是1994 年的第四屆語言國情學國際研討會之后,針對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的新發展方向,俄羅斯語言學界相繼出現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ведение 和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я 這兩個術語,一般不做明顯區分。 如果必須區分,在我們看來,前者更具知識性特征,而后者更體現學科性特征。 從兩個術語的使用情況看,可以發現兩者之間的細微差別。 20 世紀90 年代初,俄羅斯國立普希金俄語學院為了擺脫術語лингвострановедение 具有傳播蘇聯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政治色彩,將Сектор лингвострановедения 易名為Отдел культуроведения в обучении РКИ. 從中亦可看出,術語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ведение 一定程度上沿襲借用лингвострановедение的構詞方式,也可以說前者是后者的翻新,但其內在的知識性特征是一致的。 從學科譯名角度看,據筆者1990 年代3 次參加國際俄羅斯語言文學教師聯合會大會(MAПРЯЛ)所知,英語國家的俄語學者通常將術語лингвострановедение 譯為Linguistic Culturology(語言文化學)。 可見,國際英語學界對лингвострановедение 的理解與翻譯突出強調學科性特征,而忽略知識性特征。
研究表明,俄羅斯學者Воробьев 提出的語言文化學(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я)仍有深化拓展的空間。 Воробьев 的語言文化學代表作《民族個性的語言文化聚合體》與《語言文化學:理論與方法》一經問世,即得到中俄兩國多數語言與文化研究者的積極響應,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充實與豐富了語言文化學理論與方法體系。 在我們看來,當下中俄兩國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的最新進展仍未超出其所規定的學科內涵與領域外延,顯示出該學科與生俱來的跨語言、跨文化、跨學科的學科屬性,具有強大的理論包容性和學科兼容性。(彭文釗2008,劉宏2018) 在可見的未來,語言文化學作為獨立的學科體系仍將發揮其理論創新、方法創新的內在驅動力和學科交叉的整合力。 我們認為,“語言文化學一方面有必要一如既往地融合相關學科的內容繼續前行”“拓展至更為廣闊的‘認知空間’加以審視”(趙愛國2017:6),另一方面,語言文化學學科建設亦應跳出лингвострановедение 與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я 所帶來的術語、概念之爭,突破既有理論框架、研究的基本單位和問題領域,從新文科建設理念和外位性視角出發,在新時代條件下,服務需求,問題導向,尋求與相關人文社會科學及自然科學與技術進一步交叉與整合的可能性,開辟和拓展新的研究空間和問題領域,服務國家戰略需求和地方經濟社會發展。
語言文化學研究對象是語言與文化之間的相互關系。 以此為基礎,特別是20 年來,中俄學者主要針對特定研究對象,圍繞俄漢語某一特定主題的民族文化語義(場)進行描寫、闡釋與對比研究,形成以背景詞、不對應詞、文化伴隨意義、語言信息單位、語言文化單位、先例現象、民族社會文化定型、文化空缺、文化觀念(域)等主題對象域,揭示詞語和篇章中的民族文化語義和民族文化特點,取得一系列成果。 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語言文化學進一步與心理語言學、認知語言學、政治語言學、文學批評等學科(方向)交叉與融合。 隨著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的問題領域和對象域得到進一步拓展,對深化語言文化學研究內涵,拓展語言文化學研究外延具有重要意義。 近十多年來,我國俄語學者在語言文化學以下三個對象域進行了重點探索。
2.21 語言世界圖景(языковая картина мира)
有學者認為,語言世界圖景是語言文化學研究的主要對象域,“與語言國情學相比較,語言文化學是一門綜合性的學科,它研究的內容構成語言世界圖景的一切”(王仰正2011:28)。 術語“語言世界圖景”源于德國語言哲學家洪堡特所提出的世界圖景概念。 世界圖景原本是物理學術語,赫茲將其定義為“外部事物和內部形象之總和”。 語言世界圖景是世界圖景在語言中的語言化、符號化、語義化表達,它是歷史形成的、某一語言社團對外部世界素樸的概念認識的總和。 (吳國華彭文釗2003:5)
研究表明,語言世界圖景知識系統主要由(文化)觀念進行表征。 近10 年來,文化觀念研究由單一主題觀念的分析、描寫與闡釋,走向特定主題文化觀念域的系統建構與深入闡釋。 各主題文化觀念域表征文本及其語言文化單位的知識挖掘,為揭示和解釋俄語語言世界圖景知識系統及其系統建構提供了實證研究支撐。 近些年來,文化觀念(域)研究又廣泛與認知語言學、心理語言學和跨文化交際學等學科相互交叉、融合,充分體現出語言文化學跨學科、跨語言、跨文化的闡釋力。 (文化)觀念研究進一步拓展到文學和政治領域,在語言文化學與當代俄羅斯女性文學研究(劉宏2017,劉娟2018)、政治文化觀念研究和莫斯科、彼得堡城市文本書寫等方面取得了可喜成果(孫玉華等2017;劉宏2016,2018;彭玉海彭文釗2016)。
2.22 語言個性(языковая личность)
文化為個性所塑造,個性形成于文化。 俄羅斯學者Караулов 提出的語言個性理論從人的語言能力角度為語言文化學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在某種程度上,Воробьев 的語言文化能力概念來源于語言能力學說。
“語言個性”反映民族個性、民族人格。 個性、人格是人類學、民族學術語。 華劭先生早年借用“人格”概念,將языковая личность 譯為“語言人格”,并指出,“語言人格”雖聽起來不太順耳,但似乎比“語言特性”“語言個體性”之類的譯法更接近原意(華劭1992:11)。 人類學家、民族學家把民族的理念世界,視為一個復合體構造出來的圖像。 每個人心目中的世界不盡相同,但存在彼此溝通和廣泛共享的知識,顯示語言個性與語言世界圖景研究有著內在的一致性。 俄語語言文化學概念體系本質上都可納入語言個性理論框架,按照概念自身在文本生成與理解過程中功能運用和抽象程度的不同,在語言個性的3 個層級(語義層、認知層、語用層)分層逐級、各安其位。 因此,“語言個性是占據核心地位、最具整合性和兼容性的關鍵概念。”(李向東2018:74) 基于不同主題、體裁各異的俄漢文本,針對特定研究對象,在語言個性的3 個層級進行分析、描寫、闡釋及對比研究仍將是俄語語言文化學研究的重要任務。
2.23 語言意識(языковое сознание)
語言意識是語言文化學和心理語言學共同關注的研究對象。 語言意識成為現階段語言文化學研究的熱點問題絕非偶然。 語言意識具有民族性,單一或不同民族間某一主題的語言意識系統分析與對比研究,能夠深刻揭示和解釋對象國民族文化共性與個性特征,以及該民族世界理解與世界認知的總體趨向性特征(趙秋野黃天德2013:78)。 語言意識能夠反映世界形象,語言意識與世界形象生成及其在語言世界圖景中的符號化映現有著直接聯系。 (Уфимцева 2015:115 -119) 語言意識研究是語言文化學重要對象域,可望為語言文化學的心理學方向建設做出重要貢獻,這是由該學科所具有的心理認知或文化認知性質所決定的。 (趙愛國2019:7)
上述語言文化學的3 個重要問題領域,盡管研究視角和概念體系不盡相同,但都反映了我國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者不斷深化語言文化學研究內涵、拓展其研究外延的努力方向。 正如有學者指出,“對于語言與文化,可以用不同的研究方法,運用不同的概念體系,從不同的角度來進行研究”(王仰正2011:28)。 我們認為,無論是語言世界圖景,還是語言個性、語言意識研究,均以人類中心論范式為指導,借鑒吸收文化人類學、語言哲學、認知科學、心理學等學科合理內核及理論與方法,三者既各有所側重,又相互聯系,共同構成以語言世界圖景理論為基礎,以語言個性和語言意識研究為重點突破方向的、前景廣闊的語言文化學對象域。 上述研究不僅拓寬語言文化學研究范圍,豐富了研究方法,而且有助于加深對語言本質和語言文化性的認識,對豐富發展普通語言學和語言文化學理論,以及對俄語教學實踐均具有重要意義。
語言文化學學科性質的論爭既是一個老問題,也是一個新問題。 語言文化學研究目標是為語言的,還是為文化的;是以外語教學為目的,還是服務于語言自身研究;學科意義上的本體論是以語言為本體,還是以文化為本體。 學者們各抒己見,尚缺乏統一的認識與明確的界定。 (趙愛國2006,2019;彭文釗2020)正如語言文化學的前身語言國情學,在建立之初及其發展過程中,學界對其學科性質和研究目標同樣存在廣泛爭議一樣。 (吳國華1996,1997;吳國華彭文釗2001)
總體看來,盡管存在一定分歧,學界對語言文化學學科性質的認識有一點是共同的,即語言文化學具有綜合性和跨學科性。 眾所周知,語言國情學、語言文化學是基于語言本體研究與外語教學實踐而誕生的一門交叉學科和邊緣學科,其研究目標是雙向的,即通過各級各類語言文化表意單位,揭示其中蘊含的民族文化特征;以及通過世界圖景、文化觀念、文化定型、民族個性等民族文化表征在語言系統中的表現與表達,描寫與闡釋語言與文化之間的共變關系。 語言與文化相互依賴、相互影響、不可分割。 我們認為,無論是為語言,還是為文化的語言文化學研究,二者之間并非相互排斥的關系。 語言文化學研究的一個主要目的就是要解決語言文化能力,跨文化交際思維、素質和能力培養問題。
因此,我們認為,語言文化學是一門理論與應用研究并重的綜合性語言學分支學科,具有鮮明的跨語言、跨文化、跨(超)學科性質,應當且必須同時在語言學和文化學兩個方向上相互兼顧、齊頭并進,二者不可偏廢。 實際上,語言文化學的研究對象、內容、目的、方法是比較清楚的。 作為一門交叉學科和邊緣學科,語言文化學理論建設一方面需要問流求派,但一味地問流求派似無必要。早在1983 年版《語言與文化》一書中,語言國情學創始人Верещагин,Костомаров 就提出,“語言是一種文化現象;掌握一種語言意味著掌握一種文化”(Верещагин, Костомаров 1983:16 -20)。文化與語言是包容與被包容的關系,語言與文化是形式與內容的關系,正是這種雙向共變關系,決定了語言文化學研究的廣闊前景和“強大的學科張力”(劉宏2018:386)。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問題意識,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學術使命。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背景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與中國話語體系建設、全球治理與推進“一帶一路”建設、中華文化走出去與提升國家國際傳播能力,為新時代人文社會科學提出新的使命要求,也為語言文化學學科建設創造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 中國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是繼續沿襲理論引進、借鑒的路子,還是更加注重面向現代中國問題需求的主體性、原創性研究? 有學者提出語言文化學研究的“本土化”問題,并從當前俄語語言文化學面臨的4 個主要問題入手,提出學科發展的3 個路徑和5 大發展趨勢(彭文釗2020)。
我們認為,語言與文化研究的“本土化”取向,關鍵是要有“化”的理念。 所謂“化”的理念,就是要立足當下中國的現實需求,突破就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而為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的窠臼,開展就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而為現代中國問題解決的研究面向,走出一條以我為主,為我所用的語言文化學研究新路。 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在中國走過從語言國情學到語言文化學近40 年的歷史,這一過程也是借鑒吸收、繼承創新的過程。 從詞的背景理論、背景詞、不對應詞、文化伴隨意義、語言信息單位、語言文化單位、先例現象、文化空缺、民族社會文化定型,到語言世界圖景、語言個性、語言意識等俄語語言與文化研究對象的演進,我國俄語學界基本上采取引進借鑒俄羅斯學者既有理論和概念體系的研究路徑,進一步結合中國俄語教學與研究實踐,取得了諸多創新成果。 應當說,借鑒國外理論做課題研究,或許能夠直接抵達學界前沿,盡管這很重要且必要,但作為中國語言文化學研究者,在借鑒創新他人的理論基礎上,還應增強中國學者的自主性、主體性、原創性意識,進一步強化和提升服務現代中國現實需求的問題意識和知識創新能力。 提出新思路、建立新范式、提供新方法,是學術研究的基本標準。 在此過程中,提出的新觀點可能會有不同意見,而這恰恰是可能產出創新理論的絕佳契機,應該得到鼓勵和發揚。 要知道,理論對話是理論創新的溫床。 我們講繼承、借鑒、創新,筆者理解,繼承就是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借鑒就是要做到與世界同步;創新就是要走出自己的路。
創新發展學科理論,學科的邏輯基點是首要問題,其次才是學科理論體系、概念體系和方法體系。 “所謂邏輯基點,泛指事物發展的基準點,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張西成2020:7)從語言與文化的關系來看,首先語言是文化生成的前提條件,同時語言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并成為特定民族文化傳統傳承與傳播的基本載體與基礎形式,這應當成為語言文化學科建設的邏輯基點。 以此為基礎,語言文化學生發出就語言而為文化(文化學面向)和就文化而為語言(語言學面向)。 更進一步,如果我們將“語言—文化”視為一個整體概念,不再拘泥于既有的學科理論框架和研究的基本單位,從外位性視角審視、推動學科整體性系統性建設,那么語言文化學就不再是“語言學+文化學”的簡單復合,而成為一個開放的、創造性的民族文化語義知識生產與知識創新的全新空間。
在這個意義上,對語言文化學研究者而言,語言既是具有人文性質的學科本體,也是一種專業工具。 語言文化學研究者可充分發揮自身雙語或多語優勢,深耕對象國語言的文化模式,深入分析文化形態對語言結構的影響、文化觀念對行為方式的影響;深耕對象國文化的語言模式,深入分析語言結構對文化形態的影響,尤其是文化對話中的語言模式、語言策略。 在此方面,國內學者已開始有所建樹。 比如,通過分析俄羅斯政治話語中的政治隱喻、(政治)文化觀念、內政外交政策及其話語建構等問題,將語言文化學跨學科研究拓展到政治領域,其研究成果顯示了文化觀念與政治家治國理政思想之間的投射與映現關系,從而進一步驗證了語言文化學跨學科性質的闡釋力。(楊可2013,劉宏2016,孫玉華等2016,彭文釗2017)
分析表明,語言文化學在確立語言的人文性與工具性邏輯基點之后,可望打通并整合學科語言學與文化學兩個研究方向,強化問題意識、服務意識,主動對接國家發展戰略和現實需求,服務國家、地方對俄經濟文化建設和人文交流,開展新時代背景下語言文化學學科體系及轉型研究,如“一帶一路”與歐亞經濟聯盟對接的語言文化背景與策略研究、“絲綢之路經濟帶”沿線國家語言與文化政策研究等。 這一類轉型研究及其成果既有理論價值,更有實踐價值,勢必將進一步拓展語言文化學研究的外延,豐富該學科建設的內涵。
文化對話(диалог культур)意指不同文化及其承載者之間的交流互鑒,其中一種文化及其價值觀為另一種文化共同體理解、接受與共享的過程及結果的總和。 文化對話是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社群之間交流互鑒的重要手段。 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大背景下,世界各國人民聯系日益緊密、文化相互影響、命運相互依存,全球化進程雖然遭遇挑戰和阻力,但人類社會發展的整體性、一體化進程必將持續進行,不同國家、民族間文化對話的必要性、重要性、緊迫性不斷增強,“文化對話研究具有特別重要的現實意義”(李向東2018:70)。
我們認為,文化對話應當成為語言文化學研究新的對象域,文化話語(культурный дискурс)是進行文化對話研究的基本單位和邏輯起點。 我們把文化對話中的話語模式、話語策略及其表達方式與功能運用的形式與內容的統一體,稱為文化話語。中國文化話語研究方向最早由學者施旭提出并創建,取得斐然成就。 施旭及其團隊在批判吸收西方文化話語理論的基礎上,以中國文化話語生成、接受與理解為對象,深入探索文化對話的基礎與路徑、文化競爭的理論與對策、文化發展的目標與策略,產出一批以突破西方藩籬、傳承東方智慧、關懷本土需求、追求文化創新為特征的學術成果,鮮明地提出當代中國文化話語的研究模式,包括哲學框架、理論框架、方法框架和問題框架,等等(施旭2021),其學科建設理念、理論范式與研究方法,值得我國語言文化學研究者學習借鑒。
國內外語言學界對“話語”概念有著不同的定義,理解也各不相同。 但有一點是共同的,無論是俄羅斯語言學傳統,還是國內語言學界,都認為“話語”包括書面語和口語兩種形式。 參照《現代漢語詞典》(2015:562)對“話語”的釋義“言語;說的話”,根據功能語言學對“話語”概念“語言的運用” (употребление языка) 的界定(Макаров,2003:86),我們認為,話語是人類交往活動中以各種方式(言語及非言語手段)表達思想與意思(意向與含意)的言語化、語義化、符號化表征形式與內容的統一體,文化話語則是在特定文化語境下的語言運用,同時也是表征某一歷史文化傳統和現代社會文化生活的言語交際實踐。
俄語語言文化學以文化對話和文化話語為對象的話語轉向研究,應當在深化、拓展俄語語言文化表意單位和俄漢民族文化語義系統對比的基礎上,更加聚焦:(1)文化話語的理論與應用研究;(2)中俄文化話語對比,揭示和解釋其共性特征與個性特征;(3)文化話語與跨文化交際研究;(4)中俄文化對話及其對話性原則;(5)文化對話及文化話語國際傳播的路徑、策略與方法研究等。以文化對話為原則,通過中外文化話語單一主題或對比研究,揭示和解釋中外文化共性與個性特征,和而不同、求同存異,尋求化解誤解、解決矛盾的策略與方法,探索不同國家、民族、文化之間和諧共存的理念與路徑。 應當說,從文化對話和文化話語研究切入,可望為促進國家、民族、文化間的文化對話的戰略與策略提供研究基礎和智力支撐。 就俄語語言文化學而言,“除俄羅斯話語研究以外,還可以進行中國話語在‘絲綢之路經濟帶’俄語國家傳播的路徑、策略、方法等實證研究或對比研究,為促進中俄人文交流做出應有的貢獻”(彭文釗2020:48 -49)。
學科交叉研究,就語言學而言,一是引入其他相關人文社會科學,豐富語言學理論與方法,如引入國際政治和傳播學,建設國際政治傳播語言學,引入西方批判理論和認知科學,建設批評認知語言學等新學科方向的理論嘗試;二是運用語言學理論與方法進行相關人文社會科學方向建設與跨學科、多學科研究,如語言(產業)經濟學、語言教育學等交叉學科建設方向。 語言文化學作為一門新興邊緣學科,本身就是學科交叉與融合的產物,進一步開展跨學科、交叉學科研究也是必然的。然而,從當前語言文化學研究總體狀況看,現有的俄語語言與文化跨學科、交叉學科研究多是局限在人文社會科學內部,與部分人文社會學科,如認知科學、心理學、文化學、跨文化交際學、語言教學論等學科相互交叉融合,產出一批跨學科研究成果。 俄羅斯“心理語言文化學”(психо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я) ,也是人文社會科學之間交叉再交叉的研究模式,這雖然是一種理論創新,但筆者更傾向將其歸入語言文化學的心理學研究方向。
立足新時代、回應新需求,語言文化學研究一方面要加強與文化學、民族學、跨文化交際學、政治學、傳播學、國別與區域研究等人文社會學科(方向)的交叉與融合,另一方面語言與文化研究必須突破既有學科分類體系的局限,進一步推進文理交叉、文工交叉的語言與文化跨學科多維研究,如語言文化學與語言智能、大數據、機器翻譯的交叉融合研究,可望開拓出語言文化學新的問題領域和研究方向。 僅就機器翻譯而言,自然語言處理作為機器翻譯的核心問題,其終極目標是要實現人機之間的自然語言通信,其瓶頸不在于表層基于統計的技術問題,而在于深層基于規則的語言生成與理解問題;其中,構建符合自然語言處理規律并適用于人工智能機器數據(語義)標注的雙語(多語)語料庫、術語庫、知識庫,是實現機器自動翻譯的基礎工程。 (馮志偉2021:4) 包括俄語學者在內的語言與文化研究者,如果能夠與自然語言處理、機器翻譯學者合作,可望在漢外語言文化對比研究基礎上,為構建漢外語言與文化特定領域雙語(多語)平行語料庫、術語庫和知識庫做出積極貢獻,開辟語言文化學數字人文研究新方向,從而能夠大大拓展語言文化學學科外延,其研究內涵也將進一步得到深化。
新文科視域下,交叉學科建設在實現路徑上,提倡跨學科、多學科平臺搭建與團隊合作。 以語言文化學為例,可依托某一研究方向或重大項目,打造跨學科、交叉學科學術平臺,如成立專門或利用相關研究機構、創辦相應的學術期刊(集刊)等。 惟其如此,方可充分發揮我國俄語語言文化學研究團隊集群優勢,激發國內外語言學界、(對外)漢語學界、政治學界、傳播學界、計算機科學技術學界等領域相關學者廣泛參與語言與文化研究的積極性。 這既有助于促進國內外學者跨學科、多學科團隊協作,有助于深化學科理論與應用研究,也有助于推進中國學術走出去。
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進程中,語言文化學以其獨有的學科優勢,極具學術價值和時代價值。正如波蘭物理學家、化學家居里夫人說過的一句話:“人不要總看做過什么,而應關注還有什么要做。” 在新時代背景下,語言文化學研究應突破既有理論框架,從新文科理念和外位性視角出發,有必要重新審視其內涵與外延。 語言文化學研究者應進一步強化問題意識、服務意識,突出主體性、原創性。 在深化拓展語言文化學既有的理論與研究方法基礎上,進一步更新學科建設理念,創新研究對象和方法,加強語言文化學學科體系及轉型研究,以構建具有中國自身特質的語言文化學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