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昊東
傍晚時路過一片用藍色鐵皮圍起來的施工區,母親說,看啊,這是之前我們住的地方。我從后視鏡望去,看到老舊的藍色路標還有布滿裂痕的水泥馬路,熟悉的老樓已經變成一地堆積的磚頭和豎立的待拆標識。我發覺自己對很多東西都抱著一種遲鈍的敏感,這時才覺得自己如此幸運地免去了貧窮,在陌生的城市和冷漠的高樓建筑中有了落腳之地。
母親說,離開才幾年,現在倒成了政府重點改造項目,要建成學區房,房價高得嘍。
我對杭州的記憶起源于后半段的童年。新世紀剛開始的那幾年,父母抱著野心來到這座南方城市經營生意,我留在老家被長輩照顧。他們總是告訴我,爸爸媽媽等穩定了就接我過去,我從來沒有問過期限,因為也沒人提起。直到后來我離開那個土生土長的偏僻的村子,搭上前往四百公里外的一輛大巴車時,新的記憶才慢慢呈現出另外一種框架。彼時少不更事,長途大巴坐得人昏昏欲睡,卻隱隱有一種期待。這期待隨著車窗外越來越多聚攏的車輛和密度更大的樓宇一同變大。我知道喜新厭舊是本能,于是在杭州生活的頭幾年里,我拼了命地去吮吸這座城市的氣息,妄圖借此來掩蓋自己幼稚觀念里那難登大雅之堂的鄉村記憶。我甚至開始覺得舊的印象在一個全新的城市里不應該被承接,否則生活將成一團亂麻。
這些念頭,在我學會區分外地人和本地人之后愈演愈烈,許多東西都被冠上現實主義的標簽:居民樓群不過是本地人賺錢的工具,一個提供住所,一個需要住所,二者間的關系赤裸又坦白;房東的小孩在租客占大多數的孩子群里更容易遭受針對,仿佛階級敵視的縮影。頭幾年未搬離那里的時候,明面的針鋒相對和背地的洶涌暗流在每月末因租金問題而點燃的爭吵中一并釋放。后來我升入初中,家里購置了新房,在這座城市安了家。
終于沒有了再忍受這些的理由。

離開是注定。
回家的路途因陸續亮起的紅色尾燈變得漫長,我搖下車窗,看緊挨立交橋的建筑和攀附在建筑上花花綠綠的棉被和衣物,這些渾然是新的。因為環境治理而被迫蟄伏的企業和工地通通活了過來。被承包的工地涌入更多的工人,新建的高樓在幾個月里如同雨后春筍般拔節,即將瘋漲卻仍舊平靜的樓市吸引了大批長期蝸居卻渴望安家的外地人。老城區的拆遷和經濟開發區的萌芽是那么水到渠成。本地人憑著薄薄的紅本從政府那里換來躺在銀行卡里的一筆巨款或幾套嶄新的房屋,外地人七拼八湊,用跨度幾十年的信用去貸款,一個家的雙向歸宿顯出默片時代的意味。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
在即將亮起綠色通行燈的幾秒鐘里,我央求母親開車去老城區轉轉。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正好,”她松開腳剎,“去香積寺路的那家板栗店買袋板栗。”
翻新的馬路從狹窄走向寬敞,政府規劃的新城市新面貌越來越清晰,高樓成為主旋律。上次回到香積寺路的時候,這里還大都是裝修中或正在重建的商鋪,路邊的梧桐樹被風吹得簌簌地響,夕陽灑在這條路上,上身赤膊的中年男人背靠運輸卡車抽煙,我生出一種恍然。
事實上,這種感覺隨著七拐八繞的城市道路和記憶里那條每臨傍晚就聲色犬馬的香積寺路停留在了它最亮眼的日子。那時候父母侍弄剛有起色的生意,大約飯點時刻,他們總是帶我去這條路上的夜市下館子。從陌生到熟悉是一個養成的過程,在此途中,我曾不斷張望香積寺路邊那些老舊的、空有一面掉色外墻還滿是裂縫的建筑,那些掛著老土衣服的銹蝕窗戶里總會探出一顆歷經風霜并且漠然的腦袋,往往我們會很快對視,這短暫的交集又在嘈雜的交談和收音機播放的八十年代京劇背景音里泯沒。
我對這座城市的記憶從這里開始,由這條路往外伸展出枝枝椏椏的觸角。什么香積寺路、慶春路、德勝東路,每條路上曾經門庭若市的店鋪和十字路口生銹的藍色路牌成為活色生香的繾綣。故人決然離開,又會有新的異鄉人寓居于此,反復里再一次洗刷著經歷新生和重建留下的人形空白。這些地名對于我像是一種命中既定的歸宿。我在其中收獲成長和閱歷,但又失去很多情感的敏銳,所以當我再一次扎進曾熟悉的環境,卻很難感同身受。
巷口堆著散落的垃圾袋,緊閉的綠色密碼門發出潮濕的氣味,還有已經被推平的公共廁所和那些靜默著即將消失的李子林。空氣里流動著空白和行將就木的暮氣,這種沉悶令我窒息。我開始發現,自己有意地遠離,時間已經把一切拖向不可預知的結尾。蕭索而疲勞的居民樓以日暮途窮的姿態迎接我的到來,它搖搖欲墜的墻體訴說著一件難過的事:它的職責就要結束了。我按照印象逐一去走童年的路,小公園是一種精神寄托,它是孩子們歡樂的場所,是幼時心中的耶路撒冷,是每次游戲開始和結束的地方;老樹林在小公園的東邊,緊挨馬路,常有醉酒或失意的男人躲進去方便;靠西的是房東承包的魚塘,那些伸長著脖子劃水的鴨子總被孩子拿彈弓打;李子林是隨著魚塘一同熱鬧的,每到秋天,孩子們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一起計劃著摘李子,本事大的男孩會爬樹,本事小的就去偷魚塘里趕鴨的竹竿,女孩們把男孩打落的李子撿到空地上等待瓜分……新鮮感經過時間的洗刷生出懷舊的味道。
重新走這條路的時候沒什么人,只有被夷為平地的小公園、樹林和魚塘敞露出它們原來的面目,一塊空落落的地皮上轟隆隆地碾過施工的鏟車、卡車。這是在離開的人的記憶上興建起新的、即將被人記憶的地方,也是這座城市需要的商業模式和良性法則。
地名還是那個地名,可老舊的路標牌會被更換,馬路也注定要被拓寬,沿街灰撲撲連成一片的閉門店鋪,注定也會和那些倒下的居民樓一樣,一個個被翻新、重建。擁有和失去在不同的時間會倒轉所有的價值。過去我拼了命地想離開這個地方,外地和本地概念的沖突和生活黑黝黝的洞讓我過早地看不清自己實在的生活。現在我重新回想,才發覺自己中著這片土地的魔,但欲言又止,因為中間隔著的幾十公里和此去經年。
所有人都在經歷密度越來越大的人生,說到底只是難以為繼過去的生活,一方選擇眺望,一方選擇回首,然而這根本就是兩種姿態。我知道,那棟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我曾急著擺脫的居民樓終究會倒在塵埃里。
在此之前值得來一次緬懷,在晚風掀動桂香的時候。

想到之前去運河看花,大約是天氣正好,大媽們清一色的服裝,儼然來自一個自發組成的廣場舞隊伍,她們在很多個清晨和日暮排練聲勢浩大的舞,然后搭乘大巴去大劇院演出,興致之余收獲贊譽和足夠體面的出場費。我看到她們洋溢著朝氣,渾然不被歲月和年紀沖刷得慘淡,而有一種青春的味道,灑下夢想最后的余暉。這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幸運。若是在過去,對于半百年紀的婦女,家務和孩子理應是生活的重心,閑時去菜市場買菜或者賣菜,除此之外就是忍受太陽和月亮一次一次更替,天冷時給家里換上舊被褥,熱時洗干凈涼席。
那些我曾經在香積寺路上見過的探出的腦袋,也會是她們之中的每一個人。
我繞過她們往桂香散逸的河邊走,頭頂的桂樹展露著它昂揚的姿態,金黃色的花朵落雨似的融進這片土地里。我想起小時候奶奶騎著自行車載我在這條河道旁轉悠,她給我買小地攤的糖葫蘆,然后沿著環城北路回家。我總是看頭頂斷線的風箏和被風刮走的卡通氣球,最后在桂樹下求她給我摘桂花做成香囊。后來奶奶抱恙歸鄉,環城北路和運河廣場也被重新規劃,我再也沒在那里看見過風箏。連同著一起消失的還有很多外地人謀生的手段:賣冰糖葫蘆、路邊小吃和卡通氣球。我從未在其中得到過什么,只是妄圖在過去和未來的分野理解成長,比如再也不會想用桂花做成香囊。我來此之前就已想過,風箏飛走了,就不會再回來。
這是格外特殊的一年,暴發的疫情席卷了這座城市以及這座城市以外的所有石頭森林。解除封鎖之后的一天夜里,我溜到樓頂吹風,視線穿過樓與樓之間的縫隙很容易就落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我想起前幾年常見的漁船和燃著蒸汽的游輪通通消失不見,于是踮起腳尖妄圖看得更清楚一點。江面窅冥的霧氣隔斷了視線,連帶樓下閉門多月的麻辣燙、沙縣小吃和雪糕店一同變成一晃一晃的影子,只有街面上理發店的彩色招牌給這片地域留了最后一絲顏面。高架照明的燈圍攏著我和黑暗里靜默的樓,我從暗處隱約預見一種新的征兆,即將轉租的店鋪和灰撲撲返程的外地人,他們都在努力為這座城市添磚加瓦,和他們之前的別人、他們之后的別人一模一樣。
我再次經過那片被重點改造的區域,看著全新的路標、路標旁新開的店鋪,還有店鋪里新的人。我想到消失的小公園和李子林,暮色里同樣暮年的居民樓,此前我從未想過的生活的新舊更替。我開始慢慢懂得了一種新的東西,它建立在舊址之上,繼承了舊的印象,延續新的光輝。生活依舊要前進,政府改造的確造福一方。在這項工程里,所有都是一種翻新,建立新的東西然后不斷完善。我在落滿灰塵的空地回望陷入地底的土場,看不清它原有的姿態,還有人們在這片土地上經歷的,生活、渴望、本地戶口和新的矛盾。
我終于理解,所謂歸宿不過是每個人心中都將興建起自己的工程土場。它埋葬著不成熟的記憶,由此搭建成一座足夠堅硬的建筑。遇到無可避免的困難事,無數人離去又歸來,新的未來終將會到來。
這就是成長的真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