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的遇見

王暉

油菜不停地開花

花還在開

我很吃力

游出這片沒有邊界的金色波濤

花還在不停地開

我已卷入

一個又一個太陽制造的明亮漩渦

我持續在由此而來的一場高燒中

這一場高燒真是太好了

太陽落下，我升起

我與一朵花交換了彼此的顏色

回來后，我愛上了自己的面目全非

小山

家門口的小山上

野花野草恣意生長

只要不限制它們

木椅子

人行道上

就會被小植物溫柔地掠占

北方，短暫的生長期

它們從不辜負每一寸光陰

山蘿卜小小的紫花

開了又開

棗樹苗在野草叢中猛長

有些植物高高興興白了頭

晚秋的風雨中

它加快步伐

為趕上幸福的暮年

在日歷上從容地

撕掉一葉一花

植物們該開花的開花

該結籽的結籽

草木，讓一座小山

為之顛狂

園丁，請不要遍山修理

你走過的地方

是一整座山的疼痛

村里的星星

似乎全世界的星星

都來到這里

巴楚的星星這樣繁密

它們過于親密

從天體間的若即若離

從遙遠的眺望

走向重逢

一顆星星拉著另一顆

一顆靠在另一顆肩頭

無限的接近

是誰用秘密穿起了這里的星星

你愿意和我一起

找一找喜歡的小行星"卡夫卡"嗎

你愿意和我看一眼

老磨坊的屋頂

如何與星星站在同一個高度

而舊樹枝搭成的葡萄架

如何給星星做一張靜謐的棋盤

村里所有的燈都熄了

一個真正的夜晚正在亮起來

微雪的下午

一匹栗色的馬馱著我

靜靜地走著

這個時節

姹紫嫣紅都退場了

園子里，冬日凄清

細細的雪落在它身上

也落在我身上

飼養員說一天只喂它一次

游客稀少

它掙不出自己的飯錢

我再也坐不住了

從它背上滑了下來

這匹沒有夜草的馬

側過臉順從地看著我

它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它的身后

一直寸步不離跟著另一匹半大的黑馬

生怕分離了

據說，它們來自云南鄉下

一塊長大

一塊從一個地方被押解到另一個地方

這一對兄弟

下一站又不知顛沛何方

只要它們不分開

我就有了一點點安慰

就讓它們做彼此的保護神吧

雖然這個神一無所有

溫柔的覆蓋

一個人在地上走不下去了

還有天可供仰望

還有一雙手

可伸向自己那么大的一片藍

天上的河流

沒有一去不復返

天上的大運河也一直在開鑿

工匠都是地上的志愿者

天上的雨會落下

不會中途停泊在悲傷的距離里

雨后的虹

會選一個好地方建一座橋

七彩的橋橫跨出拱形的門

地下就多出一條路

在此經過，不必回頭

過去了，就過去了

我與一棵樹

當我感到寂寞的時候

會找一棵樹

避開行人

靜靜地站著

我會抱抱它

把臉貼在它身上

然后繞著樹一圈一圈地走

留下我在塵土中的漣漪

慢慢地

我還在原地

卻感到已走了很遠

到了想到的地方

見了想見的人

途中，它給我抓過幾朵游蕩的云

又放跑了幾只麻雀

我在它腳下

一首接一首地輕聲唱著

我們在一起

仿佛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聚會

一個詩人

去看望重癥監護室的朋友

回來后

給遠方的愛女撥通了電話

女兒，等我老了，要是不行了

千萬別把我送到重癥監護室

他的語態無助，溫柔至極

恍若一個幼子向年輕母親

不屈不撓討糖吃

周圍幾個朋友

地菩薩一樣坐著

誰都沒有說話

只有有生之年的幾只酒杯

發出零落的碰撞

一條險些涌出的江河

又悄然倒灌回身體

此時，無需仰望星空了

月亮就在酒杯里

也無需站在屋頂上

施華洛世奇水晶燈

和昏黃的老燈泡

都是下凡的星星

百年之后

我們都會從一閃一閃的時空返回

變成戈壁灘上

荒涼的石頭

帶走此生永遠的秘密

尋找小白馬

我確定小白馬

已離開此地

它的氣味

與它形影不離的兄弟的氣息

仍留在園中

遺落的馬糞

是留給我的最后一封書信

它半饑半飽的生活盡在其中

小公園里只顧著擁抱的情侶

不會在意這些

只有山楂樹、花楸樹、白樺樹

這些陪了它一冬的朋友

看著插滿柵欄的車廂

在它的臉上畫著一道道眼淚

沒有一棵不想追出去

送別

這些樹站在原地

在積雪融化的小水塘里

打濕了冬靴

從沙漠邊到海邊

——給父親

父親，我到了渤海灣

見到了大海

因為你，這里成了一片汪洋

然而那也不過是一滴淚

灰藍色的光芒里

我的小紙船就要起航了

船身上有我給你的信

海知道我的意志

定會將信捎給隱匿了行蹤的你

正午的陽光給海面投放了

億萬顆銀亮的小星星

但愿我的小船能帶走一枚

神的燈盞

大海背著小浪花來來回回地奔走

就像你背著曾經幼小的我

大海的孩子太多了

它吃力地起伏著，喘息著

像所有的老父親布滿綿長的憂傷

它喘息著你的喘息

我不停呼喚著虛空里的爸爸

我在喊你——爸爸

也在喊海——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