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婷
摘要:農村社會流動的高速發展,加快了農民生活秩序的變遷。基于黔東北農村的田野調查發現,在市場發育的驅動下,農民傳統的社會互助規范逐漸弱化,農民互助行為的發展性特征開始凸顯。研究發現,以農產品商品化、勞動力資本化以及農資服務社會化為核心的市場發育機制共同推動了農民互助行為的變遷,其直接影響在于農民家庭的自主性得以強化,家庭積累能力顯著增強。同時,市場發育所形塑的家庭生計模式轉變與人口向外流動,不僅打破了村莊社會的封閉性面貌,還強化了農民家庭的主體性價值。由此來看,市場發育驅動下的農民互助行為變遷還具有深遠影響,它弱化了村莊內部的聯結關系,但強化了農民行動的理性化,加速了家庭的現代轉型過程。
關鍵詞:農民互助;市場發育;家庭理性化;家庭的現代轉型
中圖分類號: C912.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1)05-0096-06
一、農民互助研究及思考
農民互助是農耕社會中的重要傳統,也是鄉村文化建設的基本內容。農民互助一般可以分為生產性互助和非生產性互助兩種基本類型[1],包含著婚喪禮儀、農業生產、資金融通以及安全防御等諸多方面的內容。學界關于農民互助的研究較為豐富,總體上可以概述出以下三類研究:
一是功能范式下的互助研究,關注的是農民互助的內容、形式及其作用。學者指出,幫工習俗是農業社會廣泛存在的生產、生活互助內容[2],而人情互助是傳統儀式與社會關系再生產的紐帶[3],這類傳統的農民互助發揮著教化、規約和維系農村社會秩序的功能[4];也有學者考察了抽象的信任互助[5]及私人關系建構起的交換型互助的內容[6],這些具有不對等社會交換特征的農民互助,同樣具有社會聯結的意義[7]。二是結構分析中的互助討論,考察的是農民互助結構的維系與變遷過程。學者認為,交換道德構成了民間互助穩定的文化基礎[8],而村落互助合作則是社會維系的重要機制[9],還有學者對村落社會互助行為的構造進行了剖析,解釋了當前村莊互助行為異化的社會基礎[10]。三是關系視野下的農民互助分析,主要探討的是農民互助與村莊社會的關系,有學者指出,正是鄉村互助新舊變遷的歷史演變過程形塑了農民現代的集體主義意識[11]。
既有研究為理解農民互助提供了堅實基礎,也豐富了對農村互助變遷的認識,但這些研究也仍然存在一些不足。首先在研究視角上,既有研究多是在靜態的、宏觀視角下解讀農民互助,忽略了農民互助在社會轉型期的變遷特征及意義。其次在研究內容上,既有研究大多將農民互助作為一種客體化對象加以分析,尤其是農民互助變遷的研究忽視了農民在互助行動中的主體性,而農民對自身行動的主動調整對于家庭的現代轉型有著重要意義。基于此,以黔東北山區X村的調研經驗為基礎,從家庭視角切入對農民互助變遷現象進行分析,試圖呈現農村家庭在社會轉型時期的行為選擇與動力,探討互助變遷對整個家庭發展的意義及其對山區村莊社會關系的影響。
2018年4月,筆者一行5人在黔東北仡佬族侗族民族鄉X村進行田野考察。X村[根據學術慣例,文中對具體人名、地名進行匿名化處理。]處在平均海拔880米的喀斯特山區,距縣城約20公里,是一個典型的農業型村莊。全村由9個自然村寨[自然村寨依地形而起,村寨內居住緊湊,每個寨子平均約20來戶,基本為同一姓。]構成,有223戶,共905人,主要聚居著仡佬族、侗族人口,農民主要種植水稻和玉米,普遍飼養豬、牛。2000年左右,村中年輕人開始大規模外出廣東、浙江等地打工,到2004年,外出打工人口規模達到最高峰,近三四年大部分中年人陸續到建筑工地打工,外出務工的農民家庭年收入一般能達到6-10萬,目前在村的人口主要是老年人、學生,中、青年人極少。除了與農戶同吃同住,近距離觀察農民日常生活與情緒情感表達外,筆者還進行了深度訪談,訪談對象涵蓋村干部、普通村民和村莊精英等,各類對象累計訪談32人次,訪談內容主要涉及村莊社會歷史、農業、鄉村治理、農民家庭生計模式及村莊社會關系等方面;采用半結構式訪談和參與觀察的調研方法并通過集體研討,形成了對村莊社會的整體性認識。
二、黔東北地區農民互助的變遷過程及其特征
1.傳統互助內容及其社會基礎
在X村,兩百多戶農民分布在從高山坡地到河澗谷地的九個自然村寨中。當出現生活物資緊缺時,寨子內的村民往往互相借用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品應急;而在家庭人員精力不足時,農戶之間還互相幫忙照看老人和孩子;同時為了完成生產,相鄰寨子通常互相借用耕牛、犁具、人力幫忙犁田、插秧和搶收,且在各類紅白喜事操辦上,主家通常也需要借助大量勞動力幫忙才能完成。比如,住在山頂坡寨的L姓婦女,二三十年前從外村嫁入本村時,她的嫁妝全是靠村里的青壯年輕勞動力幫忙,通過肩挑人扛走山路才得以搬運到新房。諸如此類重大事項的互助需要,也使村民對互助活動參與提出硬性要求,而農民的密切互動交流最終使村莊形成了廣泛的人情交往圈。比如,居住在山腰侗寨六十多歲的T某,曾經最多時候走過一百多戶人家的人情,幾乎與村莊中所有的農戶有人情來往。由此可見,傳統農民互助活動貫穿于農民日常生產、生活之中,且互助體系又通過廣泛的人情交往而得以鞏固,呈現出互助范圍廣且維系機制強的顯著特征。
惡劣的自然條件、道路的不通達、村民維持生活的需要,再加上單個家庭能力的普遍不足,使得互助成為當地農民維持家庭基本生活的手段,由此形成村寨中農民互動的重要形式。當地農民常言“大家靠寨子討生活,凡事不想寨子行不得”,這樣的思維“慣習”一直引導著農民的行動,最終形成了強有效的農民互助規范及傳統。因此,在如此發達的社會互助體系中,農民結合成一種集體行動單位,在相對閉塞的環境中形成了一個自主的社會小世界[12];農民通過發達的互助體系保證家庭基本生活得以維持,同時也在廣泛的互助共同體中實現了其自身行動的意義。
2.農民互助的現代變遷及其特征
自農民大規模外出打工開始,農民互助內容發生顯著改變。首先是互助范圍大為縮小,突出表現為村莊內農民互助空間縮小。傳統互助活動的參與規模縮小至相鄰兩到三個村寨,乃至戶鄰之間;同時,農民過去形成的緊密互助系統逐漸被分割,結婚和喪事成為農民之間的主要互助事務。其次是互助規范明顯弱化。一方面農民互助活動的參與自由度提高,另一方面村民對于不能遵守互助規范的行為表達出了極大的包容度。以X村小寨為例,2018年,寨內農民高某母親生病去世,高某夫婦從外地返鄉辦理喪事,喪事前后持續三天,參加幫忙的主要是本寨及相鄰村寨的在村勞動力,同寨子中因務工地點太遠而來不及趕回幫忙的幾戶鄉鄰,最終得到了高家及其他村民的諒解;然而,如果是在十幾年前,白事上不參與幫忙的村民,不僅會在村莊獲得消極的輿論評價,更會被排斥在村莊交往圈之外。
實際上,在傳統互助內容全面簡化的同時,農民互助也衍生出了新的內容:
第一,消費借貸成為現今村莊中最為常見的互助內容,這類互助金額數額不大,往往在相對固定的關系圈內發生,周期短且借款頻率高。以X村苗寨為例,寨子20多戶農戶之間,50%以上的農戶之間有借貸關系,這類借錢基本用于生活應急消費,比如嬰兒奶粉、藥、糧食蔬菜等日用品購買等。一般而言,這些借款人除了在村從事農業生產外,其家庭當中還有一定的零工收入,因而具有一定的還款能力。
第二,貨幣成為最重要的互助媒介。相比傳統時期的勞動力、日用品、生產工具等諸多互助媒介,現今農民互助的媒介實現了貨幣替代。比如,在村中互相幫忙干農活可以獲得現金收入,男、女分別按100元每天、80元每天計算報酬;而在無法到場的人情場合,“微信紅包”愈發成為農民普遍的參與方式。勞動力價值的精確計算以及人情往來中互助功能的剝離,使得傳統農民互助中的捧場、幫忙以及虧欠關系逐漸淡化。
第三,傳統互助關系發生轉移延伸。農民在向外流動,尤其在務工過程中,互助傳統延伸到村莊外部社會。以X村為例,農民外出珠三角地區進廠打工,集中于深圳和東莞等地,這些勞動力進廠的方式主要是依靠親戚朋友互相介紹,且往往帶著妻子、孩子一起在外打工生活;其中,坡寨有一位村民,現今35歲,中專肄業后在深圳打工,現在廠工作有十多年,其叔伯兄弟、鄉鄰皆在其幫忙介紹下進廠,他們都將妻子和孩子一起帶到打工地,并租住在同一個區域;在交替上早、中、晚班期間,幾家人通常在接送、照看孩子、做飯等事務上互相幫忙。通過農民流動向外延伸的互助關系發展了農民互助傳統,它以高度聯結的熟人社會信任關系為基礎,使得傳統的互助關系發生空間轉移。
總體上,農民互助行為的現代變遷呈現出兩個重要特征:一是互助內容不再是直接滿足農民的基本生活,而是指向生活資料的購買力,后者成為實現家庭目標的媒介和手段;二是互助的目標不再是滿足家庭的生存維系,而是服務于家庭的積累和發展。比如,在X村香寨,五十多歲的T某為了替女兒籌措資金做生意,在村內借錢,但村民聽說是做生意都不愿意借,只有其兩個兄弟侄兒才借出一萬塊錢來,最后他不得不向銀行借了三萬添給女兒。一般而言,在解決生存問題、辦理紅白事以及建房等大事上,農民往往通過互相出力、出錢周轉幫忙;但生意投資則超出了傳統農民互助的范疇,互助不得不依靠更強的社會關系,這就間接促使互助范圍縮小至親緣關系,甚至最終脫離村莊關系。不難發現,在農民互助的轉變過程中,農民行動的個體性顯著增強,且農民家庭的發展目標更為突出;而在農民互助傳統的空間延伸與互助目標轉化中,家庭的積累能力得以提升。
三、市場發育:農民互助行為變遷的三重驅動力
農民是村莊互助實踐的主體,在農村現代轉型的大背景下,農民互助行為變遷是農民行動趨向于理性化的結果。在鄉村現代化的經典研究語境中,工業化與生產方式變革直接影響著農村傳統生產領域的現代變遷[13];其中,機械化大生產和現代交通運輸往往是農村發展轉型的主要動力,但由于文化滯后和區位差異,部分農村組織與農民行動基本保持著原有傳統與韌性[14]。從調查來看,在經濟欠發達的西南山區農村,經濟發展轉型是交通現代化過程中市場發育的結果。農民與市場距離的顯著縮短,對農業生產、家庭生計模式以及農民社會交往等產生影響,其中,農民互助行為的變遷實際上是鄉村社會與市場深度互動中農民有主體性的互動實踐結果。
1.農產品商品化
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社會環境中,人與人之間互助交換的意義即在于維系社會功能的完整。閉塞的山區農村,農民通過勞作滿足基本的生存需要,并通過“種養結合”“生產互助”以及發展“庭院經濟”的方式,維持著村莊自給自足的小農社會穩定格局。
20世紀90年代后期,同全國其他中西部農村相似,西南地區的青年勞動力亦開始向東部沿海發達地區轉移,村莊與外部世界的互動由此開始;而通村公路的修建和硬化則進一步打破村莊邊界,農民的經濟活動與外部市場產生更為緊密的關系。比如,X村內每年有200多戶農戶家養生豬,其中一半運送到村外市場,與此同時,近幾年村里還陸續開起了便利商店,興起了流動小販的移動貨車超市。
歸結起來,市場從兩個方面影響著農民的生產、生活。其一,農民生產的剩余農產品開始進入市場,同時農民有意識地按照市場需求和行情組織生產經營,包括靈活地調整種養規模、種養結構以及采用新的農業技術設備等。在這個過程中,傳統的小農逐漸成長為專門的經營大戶,其生產交換行為與市場需求緊密聯系。其二,農民也可以通過農產品市場滿足需要,這得益于道路交通工具、農村市場環境及家庭經濟條件的顯著改善。在青壯年人口普遍外出打工的情況下,種不動田地及不愿再種田地的農民都可以更為方便地從市場購買到所需糧食和其他商品,這極大撼動了村莊傳統農業生產活動的基本目標與互助行動的基礎。農產品與市場距離改變是一個相互作用的過程:農產品市場化帶來了農民生產行為的理性化,同時也使消費經濟逐漸融入農民的日常生活。
2.勞動力資本化
打工經濟興起之前的黔東北山區農村,農民主要以農業生產為生,其生產生活軌跡以家庭為核心,以村莊范圍為主要邊界。村內農業生產和日常生活幾乎都靠農民相互之間的幫工、換工完成;其中,換工遵循著對等交換的原則,而幫工則呈現出不對等的虧欠邏輯。農民通過勞動力互助,實現了互惠交換,同時勞動力的提供與接納亦存在明顯不對等,但二者都實現了村莊社會關系的鞏固。
近年來,X村越來越多的勞動力進入市場獲得勞動力收入。一般而言,農民外出于珠三角進廠打工,每月工資可達六到八千,在本地建筑工地打工,日均工錢至少四百,而在村莊附近幫忙干農活,每天也能拿到八十到一百元的報酬。隨著農民進一步走向本地乃至全國勞動力市場,村莊內部互惠與虧欠邏輯下的關系再生產正在發生改變。
勞動力的資本化通過勞動力的異地轉移、非農化以及勞動力市場結構而充分表達,并表現出以下特征:第一,以青壯年為主的勞動力較早并較多在東部沿海經濟發達地區實現異地非農就業;第二,以中年為主的勞動力先后進入本地非農勞動力市場;第三,以老年人為主的勞動力通過就近提供勞力而獲取報酬。市場充分向農村地區敞開,同時也推動了農村的市場化進程,一方面非農產業吸引大量農村勞動力實現就業轉移,另一方面農業勞動力的剛性需求又給少數村莊留存的邊緣勞動力提供了收入機會。農村勞動力呈現出明顯的市場分層,進一步加速了農村勞動力的資本化,而在這一發展趨勢下,市場等價交換逐漸取代了傳統勞動力互助中的互惠與虧欠。
3.農資服務社會化
在黔東北農村,喀斯特地貌上開墾出來的梯田和坡地,坡度大、地塊小、細碎,且土壤涵水、蓄肥性較差,在這一地理環境下,農業機械化操作難度大、成本高,難以大范圍推廣使用,同時,農業生產還對勞動力數量與質量提出了更多要求。然而,大量優質勞動力的陸續向外轉移使得單個家庭的農業生產難以有效完成,而村莊也難以組織提供有力的農事互助。
實際上在打工經濟的背景下,農業生產幾乎不再是農民維持家庭生計的主要手段,而成為為家庭提供生活糧食儲備和安全感的重要渠道。在村莊農業生產和農事勞力需求依然存在的情形下,市場刺激并催生了一批專門組織裝備起來的勞力群體。近年來,X村組建起了一支配備有汽車和各種農用機器設備的勞力雇工隊,專門在農忙時節幫本村及附近村民犁田、播種和收割,并從中收取費用。一般而言,機械化可以彌補農業勞動力的不足,并提高生產效率,但在當地特殊的地形地貌環境下,機械化操作仍然需要勞動力輔助,人力與機械的合作成為現今農業生產的重要力量。因此在農村向市場逐漸打開的過程中,農資社會化服務組織的積極運作,承接并解決了農業生產中諸多家庭一直難以單獨解決的問題。
整體而言,交通與運輸現代化加強了村莊與外部市場的互倚關系,市場化構成了現代性進村的重要內容。隨著市場在農村持續擴張,農民的生活、生產將進一步擺脫原有狹小空間,參與市場的價值生產、交換、分配與消費。糧食、家庭副產品以及勞動力的市場需求刺激,農民消費品以及農事生產服務的市場化供給,逐漸打破并替代了農民以緊密互助為基礎的自給自足式生產經營模式,農民家庭與市場的結合更為緊密。
四、農民互助行為變遷中的家庭發展秩序與村莊社會關系
農民互助所構筑的集體行動根本上服務于村莊整體生活的需要,它將個人乃至于家庭聯結于一個更強大的結構層次中,并在一個相對封閉、靜態的村莊環境下協同行動、使用資源以及應對風險,由此形成一種自足、聯結緊密而又穩定的村莊秩序。然而,伴隨著人口流動和農民與市場的深度互動,農民以及農民家庭的生活目標得以重構,傳統村莊互助無法有效滿足農民的發展需要,而農民向村莊外部社會獲取資源的過程,又形塑了新型的農民互助行為。在農民互助行為變遷過程中,農民的家庭發展愈發理性化,而村莊社會關聯則日益松散。
1.市場、互助變遷與家庭發展秩序
相較傳統時期,現今村莊農民家庭的生計選擇更加多樣,而越來越多年青家庭農民行動的自主性得以激發,這意味著互助行為發生的環境以及互助主體已經發生轉變。首先,村莊從一個封閉自足的環境向開放的市場環境轉變;其次,家庭自身實現了代際繼替,大批成長在現代生活世界中的人成為家庭的主體。與此同時,在農村發展轉型過程中村莊出現了各種新形式的互助現象,農民當下的互助行為透露著明顯的理性化色彩,這不僅表現在人們對勞動事務及勞動力的價值認知上,還體現在人們對家庭勞動力的理性安排上。人或物的價值、時間或事件的精細化衡量,呈現出以市場為主要內容的現代要素浸入村莊的樣態。
在田野調查的經驗語境中,現代性進村通過家庭得以延伸,在家庭現代化過程中,“國家通過改造農民生活的道德世界從而改造了家庭和個人”[15],農村家庭日益退縮至核心家庭層次,家庭私域性越來越明顯,并且“農村家庭邊界的固化逐步瓦解了村莊內部的公共性,個人乃至家庭逐漸退出村莊公共領域”[16],表現為個體私人性的興起。從這個意義上講,農民逐漸退出傳統的村莊互助體系是家庭現代化的必然結果,但在中國社會,“家庭并非一個完全‘私的單位,家庭邊界的彈性實際上是隨著家庭內需求的轉變而發生變化”[17],因而農民互助的變遷亦與家庭內部需求緊密相關。
伴隨著農村的市場化和現代化,農民獲取資源的能力大為增強,基本生存維系不足以支撐家庭的目標,農民家庭發展的功能導向越來越凸顯,尤其是年輕家庭,他們對家庭發展壓力的感知更為突出,表現在其對子女教育的投入和目標期待上。然而,為了擴大家庭積累并完成教育目標,農民愈益依賴于“家庭勞動力的策略化安排和最大化利用”[18]。家庭勞動力陸續離開村莊,快速而又大規模地進入市場并形成有效的家庭分工與聯結。在這個過程中,傳統農民互助不僅出現了內容簡化與規范弱化,同時產生了空間延伸和形式轉變,但也正是在互助行為的變遷過程中,農民家庭的發展能力進一步強化。
從農民互助與實現家庭目標的關系上講,傳統農民互助呈現出一種維持型特征,農民通過互助、協作彌補家庭基本生存能力不足,維持家庭的基本需要,而在互助變遷過程中,農民互助逐漸呈現出一種發展性特征,農民通過互助合作提升家庭積累空間和家庭生活水平。從黔東北的田野考察來看,當地農民互助行為的發展性特征越來越突出。
2.互助行為變遷下的村莊社會關系
農民互助形成并穩固于傳統的農業社會,傳統農業社會具有低度流動、穩定、同質、脆弱以及封閉的特點,而互助行動本身是一個社會交往的互動過程。傳統農民互助的效用及維系在于,它在村莊當中構筑了一個以強關系為基礎的穩定社會支持體系。然而,當農民向外流動且與市場社會產生聯系時,農民家庭也將越來越多地建構起新的社會互動形式與關系網絡。如此一來,傳統農民互助的基礎及結構逐漸被打破,傳統互助行為形塑的村莊社會關系亦會隨之弱化。
格蘭洛維特在其研究中指出,弱關系在經濟生活中更有優勢;而邊燕杰則指出,在中國社會,強關系在經濟生活中作用更大。顯然二人都關注到社會關系嵌入進經濟體系中的影響;但其在行動者實現經濟目標中發揮的功效及維系機制存在明顯差異,前者維持的基礎往往是規范、價值與情感,而對于后者,純粹的目的理性取代了人與人之間的道德、情感羈絆。由此來看,傳統農民互助行為實際上是強關系下的社會關系建構,它依托于互助共同體的生存規范,但當下互助共同體的生存規范已經讓位于農民家庭自身的發展秩序,互助在村莊社會的約束力與影響力變弱,傳統互助體系形成的社會聯結弱化。
務工潮興起后,對于普通農戶而言,家庭中的青壯年勞動力基本外出務工,中年勞動力農忙以及辦理紅白事時回村幫忙,年輕人幾乎不再參與村莊的公共互助事務,老人、小孩、勞動力貧弱者構成留守在村的主力,家庭成員共同向市場流動愈益成為人口流動的主要趨勢。可以預見在不遠的將來,市場化程度更高、村莊流動性更強,農民的發展目標將更為普遍,農民家庭生產、生活實踐的理性化將會進一步加強,農民在互助關系的進入和退出上,將呈現出更強的主動性與自由度,那么農民與村莊的互動關系勢必將發生轉型,這對村莊社會更深遠的影響在于聯結農民的道德、情感關系與規范將進一步弱化,甚至被替代,山區的村莊共同體社會將面臨解體,而其社會聯結程度將愈益原子化。
五、結語
當傳統意義上結構封閉、穩定的村莊逐漸消失且村莊愈發開放、流動,以市場化為主導的現代性要素席卷村莊并推動了農民行動的理性化,其生產與生活一體化格局迅速被打破并相互剝離。農民生產能力的提升直接降低了對村莊內部資源的依賴度,從而降低了通過互助實現資源調配和整合的要求。其中,家庭逐漸從村莊集體行動單位中掙脫,農民行動逐漸轉變為一種策略性的、基于家庭發展需要的彈性行動。家庭成員在村莊集體行動上的彈性化參與和理性化組織稀釋了傳統農民互助的社會意義,而家庭參與市場競爭能力的增強則將進一步刺激農民走向市場。市場發育不僅沖破了村莊的封閉性,還充分激發了農民家庭的主體價值。市場通過提供多種獲取資源的渠道弱化了農民對于傳統農民互助的需求和依賴,同時在市場的激勵下,農民開始對家庭行動主動進行策略化地調整,從而形成新的農民互助關系與形式。由此可以認為,農民互助行為模式的建構根本上源于農民家庭的需要。黔東北X村的經驗表明,在農民互助行為的變遷中,市場發育弱化了村莊社會關系,但也強化了農民家庭理性,推動了農民家庭轉型,為認識農民互助行為變遷提供了具體案例。
農村現代化呈現出必然之勢。從現實經驗看,現代化實踐的路徑不是直接對接個人,而是通過家庭的現代化實現的,而農民家庭變遷關乎家庭自身也關乎每個成員,更關乎由家庭單元構成的村莊社會。從這一層面上思考家庭現代化對于農村現代轉型的意義在于,家庭發展功能的激活能夠提升農民家庭整體的活力,改變農村社區整體貧困面貌,促使貧困地區農村實現自我增能。村莊內部所形成的地緣關系系統仍在一些公共互助事務上發揮作用,但是,隨著市場化和家庭理性化的進一步深化,傳統農民互助規范將越來越弱,農民家庭之間構筑起的去地緣化社會支持關系將進一步分化村莊的互助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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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勤美)
收稿日期:2021-04-10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鄉村振興背景下農村‘三治協同機制研究”(18CZZ037)。
作者簡介:
邱 婷,女,湖北黃岡人,上海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經濟人類學、歷史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