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代世界的時代特征正在發(fā)生斷裂性變化。“二戰(zhàn)”后用以化解戰(zhàn)前問題所建立的國際國內秩序,作為戰(zhàn)后歷史結構曾在一定時期內較為成功維護了全球和平穩(wěn)定、促進了世界共同發(fā)展。20世紀后期以來的全球化,在帶來普遍繁榮的同時,也在全球和國家層面重塑了利益關系與實力格局,戰(zhàn)后形成的政治對資本的規(guī)制已被打破,“世界政治”再次擠兌國家政治和國際政治,這既造成一些國家的內政混亂,也帶來了國際關系的緊張。“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暴露了戰(zhàn)后秩序的有限性及其在正義性上的不足。為回應時代特征的范式變革,需要重置時代主題,走出歷史錯覺,在推動建構更加公平正義的國際秩序中捍衛(wèi)和平,在重構對資本的有效規(guī)制中保護社會。
【關鍵詞】歷史結構? 全球化? 大變局? 時代主題
【中圖分類號】D81?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1.15.005
一百多年前,在晚清危局發(fā)生之際,“中興名臣”李鴻章曾提出清朝中國已處于“三千余年一大變局”“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前期,對中國來說是一場“大變局”,對當時的世界來說,未嘗不是如此。一百多年過去,近年來隨著“逆全球化”現(xiàn)象出現(xiàn)、中美兩國相爭烈度加劇、世界各地動蕩事件增多、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大流行等,當今世界正進入一場新的“大變局”,不穩(wěn)定性不確定性明顯增強,追溯“一戰(zhàn)”前夕的全球變局也逐漸成為熱潮,人們所期望的乃是從過往經歷理解現(xiàn)在。從人類歷史來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然而,人類政治的治亂循環(huán),卻又往往源于每一時代區(qū)別于上一時代的“新鮮事”的出現(xiàn)與演化。在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時,需要充分意識到的一個問題是,當代世界的時代特征已經發(fā)生范式性變革,亦即構成時代特征的一些關鍵性要素已今非昔比。借用法國年鑒學派歷史學家布羅代爾的“長時段”觀念,當前的“時代”之變主要是指相對“戰(zhàn)后時代”的世界面貌變化,也是在戰(zhàn)后歷史結構中逐漸孕育、演化和變異出來的。
自“二戰(zhàn)”結束至21世紀初,雖然全球經濟、政治生活和其他方面在不同的時間都在發(fā)展變化,但總體來說在某些關鍵要素,即在時代特征上維持了連續(xù)性,因此大致處在同一時代,然而,最近幾年,世界面貌已越出這個時代范式范疇。能夠鮮明體現(xiàn)這一點的是人們對一些慣常概念的感受與認知變化。近年來不少用于描述事實和進程的詞語的含義發(fā)生了令人詫異的顛倒,典型的如“全球化”“全球主義”“全球治理”等在西方政治話語流轉已久的詞語,在其發(fā)源地卻已逐漸風光不再,取而代之的則是對它們的抗拒和悲觀情緒。想想10余年前,美國前總統(tǒng)奧巴馬接受《時代》雜志采訪被問及“全球化對全世界人民是完全有利還是有害”時,他還曾表示:“我不知道那樣的措辭是否有意義,但我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當以往曾經被視為“常識”、并且深刻影響人類生活的東西,不再被認為是“常識”時,那只能說明時代性區(qū)隔已經發(fā)生。如何界定這種區(qū)隔及其成因,并從中體認當下世界的時勢?重新理解戰(zhàn)后以來的歷史結構,并將當前世界面貌置于戰(zhàn)后70余年的時間進程,在前后對比中認識時代特征的范式性變革,十分必要。
戰(zhàn)后秩序的基本面向
在反思當前國際關系及國家內政的各種失序混亂現(xiàn)象時,首先需要回顧的是:“二戰(zhàn)”后的國際秩序,以及大多數(shù)國家的國內秩序是為何、又是如何建構的?
“二戰(zhàn)”后的秩序建構,是由戰(zhàn)前的世界問題而來。回到20世紀上半葉的歷史時刻,人們看到的是兩次慘絕人寰的世界大戰(zhàn),但戰(zhàn)爭只是問題的結果,并非問題本身。一般認為,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前期,經歷了一輪全球化周期,這輪全球化是以歐洲為中心,又主要以英國的對外擴張為動力。由英國和西歐肇始的工業(yè)化,到19世紀下半葉后,逐漸成為一種全球性現(xiàn)象,在歐洲被普遍卷入工業(yè)化的同時,處于歐洲東部邊緣的俄羅斯,以及歐洲之外的美國和日本也相繼成為工業(yè)化國家。與此同時,歐洲近代以來的殖民進程,也隨全球化波及亞洲東西兩翼和非洲,瓦解了東亞文明圈和奧斯曼帝國體系。當工業(yè)革命和工業(yè)化推動的全球化串聯(lián)起一種新的全球經濟、政治體系時,在前所未有的“全球社會”中,工業(yè)化國家間因市場、資源爭奪而引發(fā)的糾紛日益嚴重,因工業(yè)生產方式取代農業(yè)生產方式而帶來的無產者(工人、破產農民等)的被剝削問題也嚴重凸顯。卡爾·馬克思敏銳觀察到了隨工業(yè)資本主義興起而產生的國家與國家之間、以及國家內部不同階級之間的壓迫,處于同一時代的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約翰·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等人也看到了同樣的問題。1945年6月1日,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的閉幕詞(即《愚公移山》)中說:“舊世界有三個大矛盾:第一個是帝國主義國家中的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第二個是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第三個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和帝國主義宗主國之間的矛盾。”
19世紀的資本主義全球化改變了以往時代資本與政治的關系,形成了資本對政治的擠壓和再塑造,給當時世界帶來三大挑戰(zhàn):一是工業(yè)化國家,即列強之間因分贓不均而引發(fā)激烈沖突,特別是圍繞關稅和殖民地問題尖銳對立,這是導致世界大戰(zhàn)發(fā)生的關鍵因素;二是全球化在世界范圍內塑造起了壓迫性等級秩序,迫使陷入殖民、半殖民的國家和民族奮起反抗不正義的國際體系;三是資本運動普遍瓦解社會,惡化了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處境,使得“階級政治”出現(xiàn),這在工業(yè)化國家更加突出。也就是說,19世紀中期開始的全球化浪潮,到了19世紀后期和20世紀初,不僅顛覆了在20世紀下半葉被稱作為亞非拉“第三世界”國家的社會,使它們普遍陷入政治失序,也產生了回龍鏢效應,使全球化進程中的中心國家被自己所發(fā)起的全球化反噬。
為回應上述問題,“二戰(zhàn)”的勝利者們主要圍繞兩個方面組織了戰(zhàn)后重建:一是有助于世界和平的國際秩序,二是有助于保護社會的國內秩序。從國際關系來說,聯(lián)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關稅總協(xié)定(后來演變?yōu)槭澜缳Q易組織,即WTO)等國際組織和機制的建立,形成了戰(zhàn)后多邊主義國際秩序,在保障國際和平的同時也緩和了工業(yè)化國家之間、工業(yè)化強國與原被殖民國家間的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帶來了世界各國的共同發(fā)展。民族解放運動在戰(zhàn)后蓬勃發(fā)展,一大批原先喪失獨立性的國家重新獲得政治自主,這與戰(zhàn)后建立的多邊主義國際秩序不無關系。從國家內政來說,戰(zhàn)后出現(xiàn)了一波民主化浪潮,福利制度也在工業(yè)化國家普遍推進,從而促進了分配公正,緩和了社會矛盾,維護了社會和諧。
戰(zhàn)后秩序的“實質”是在國際國內層面重新規(guī)范資本與政治的關系,使國際政治和國內政治能夠駕馭資本。其總體精神是“讓利”,包括工業(yè)化國家之間的相互讓步、工業(yè)化國家對原被殖民國家的政治讓步和國家內部強勢階層對弱勢階層的讓步。這些“讓利”是對19世紀全球資本運動引發(fā)的廣泛國際關系緊張和社會失序的糾偏,是受形勢所迫的不得不然,并非源于道德理想主義,而是在權衡利害得失下的理性選擇。這決定了戰(zhàn)后秩序具有兩面性:
一面是共同性。戰(zhàn)后無論國際秩序還是國內秩序的重建,總體來說有助于拉平國家之間和國家內部的鴻溝,保障了國家之間的主權平等和國家內部不同階層間的利益共享,也有利于推動國際社會的共同發(fā)展。國際秩序正義性的增強,主要源于新的國際秩序是在反對歐洲殖民秩序的過程中產生的。在“二戰(zhàn)”的最后時刻,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和時任美國財政部助理部長懷特就戰(zhàn)后安排展開了系列談判,后者的方案主導了談判過程,英國作出了巨大讓步。在19世紀中后期到20世紀前期以英國為主要動力的全球化進程中,美國還處于相對邊緣的位置,雖然到19世紀下半葉美國已轉變?yōu)楣I(yè)化國家,但卻是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說的“統(tǒng)治階層中的被統(tǒng)治者”,因此其對以歐洲為中心的國際體系深懷不滿。在“一戰(zhàn)”結束之際,時任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在巴黎和會提出“民族自決”思想,所要瓦解的就是歐洲的殖民秩序和歐洲的中心地位,是對當時國際等級秩序的反抗。美國是戰(zhàn)后秩序最重要的設計者,兩次世界大戰(zhàn)使美國躍升為國際體系中的中心國家,它在戰(zhàn)后主導重構了國際秩序,這個秩序相比以往已有不少改進。曾經作為邊緣國家的美國,將其對中心國家的反抗,在義理、制度層面植入到了戰(zhàn)后的國際秩序安排中,為處在外圍的國家繼續(xù)反抗等級性國際秩序提供了空間。這是進入20世紀晚期以來,國際秩序不斷被“拉平”的緣由所在,也是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主要建構者美國所始料不及的。
另一面是差異性。盡管戰(zhàn)后國際秩序相比戰(zhàn)前已經公正平等很多,但它仍然是等級性的,在反抗和摧毀歐洲的殖民壓迫國際體系時,美國又重構了類似以往歐洲中心的“中心-外圍”國際秩序。經歷20世紀上半葉的兩次浩劫,美國和其他工業(yè)化國家已認識到以往那種絕對化的“支配—被支配”關系所遇到的反抗,把多數(shù)國家排斥在國際權力和權利分享之外是行不通的,轉而表示出愿意共同分享世界權力和權利的姿態(tài)。這使19世紀以來的國際體系進入了第二個發(fā)展階段,即強勢國家意圖構建一個可共享的世界。美國在戰(zhàn)后牽頭建立多個全球治理機構,大力倡導多邊主義下的合作是其具體表現(xiàn)。但這種愿意實際上還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在這個分享體系中,美國和西方國家仍應占有優(yōu)勢地位,即在表態(tài)“共同”的同時仍“潛規(guī)則”堅守“差別”。它在理論上的表達是以美國政治學者羅伯特·吉爾平(Robert Gilpin)為代表的霸權秩序觀,即認為國際秩序的建構和維持主要靠霸權,有實力的霸權國家提供了更多國際公共品,因此也應享有更多的國際權力和權利,即對世界事務的主導權。美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中的“一票否決權”,就是這種現(xiàn)實的突出體現(xiàn)。這一時期的世界,實際上是“共同而有差別”的,世界各國享有的權力和權利并不真如聯(lián)合國憲章所聲稱的那樣全然平等,而是仍然分出強勢國家、弱勢國家兩類國家群體,前者只是少數(shù),而后者是多數(shù),并且弱勢國家群體在國際場域沒有多少話語權,因為國際規(guī)則基本上是由強勢國家制定的。與以前的不同在于,弱勢國家可以在相當大程度上按照自身意志處理自己的內部事務,而且已與強勢國家處于同一種話語平臺,能夠在國際場合“插嘴說話”了,盡管說出來的話無法產生多大影響。
以上構成了戰(zhàn)后相當長時間內的“歷史結構”,它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協(xié)商共建的和平護持與共同發(fā)展體系,它解決了工業(yè)化國家間的貿易爭端和原殖民國家與被殖民國家間的共存;二是相對弱化但仍然明顯存在等級的國際秩序,“主權國家一律平等”與霸權意志的同時存在是其體現(xiàn);三是國家內部以民主、福利為主要方面的權利供給體系,它所致力的是將戰(zhàn)前被瓦解的社會重新粘合為共同體。
時代變遷中的政治超載
戰(zhàn)后形成的歷史結構是最近70多年來世界總體來說維持和平與安定的成因,但它在20世紀晚期以來已逐漸遭到損壞。原因不在于戰(zhàn)后歷史結構被拋棄,而是其本身就包含了在演化過程中會自我反噬的因子,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是任何制度安排可能都難以避免的困境,正如錢穆曾經指出,中國歷朝歷代在其初始時的制度安排,都曾較好地應對了當時時勢,然而,經歷一段時間后,制度的效率就會開始出現(xiàn)折損,發(fā)生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所說的“政治衰朽”或制度退化。[1]戰(zhàn)后秩序也難逃這一“歷史周期律”,其效率損耗主要表現(xiàn)在兩點:一是對權利供給和公共產品不斷增長的需求,造成了政治制度的超載。權利供給是針對國家內政而言的,公共產品則針對國際關系,對這兩者的無度索取,分別導致了國內社會和國際體系的失序。二是全球化進程中的資本運動,重新顛覆了資本與政治的關系,在改造了很多國家的經濟與社會,帶來內政緊張的同時,也在國際層面重構了全球經濟和實力格局,動搖了戰(zhàn)后形成的國際等級秩序。就國際層面來說,等級秩序被“拉平”,國際關系更加平等和公正,本來是一件好事情,但它引發(fā)的問題在于:等級秩序創(chuàng)建時刻的優(yōu)勢地位擁有者,因其實力被消解而產生了極強的心理失落感,轉而不惜打破既定規(guī)則來維護以往權勢,這使國際政治中的紛爭顯著加劇;同時,在一個逐漸被“拉平”的世界中,由誰、如何來提供足夠的國際公共產品,開始充滿不確定,在缺少強有力的、獲得普遍尊重的權威協(xié)調者的情況下,國際社會就需要解決的問題達成共識、形成共同行動,越來越困難。
先談前一個方面,也就是需要從政治思潮、政治制度本身來理解政治秩序的衰朽。戰(zhàn)后工業(yè)化國家的制度安排,在其設計、創(chuàng)建時刻是有可以承載的限度,也是有前提約束條件的。在2016年英國發(fā)生公投脫歐事件、美國出現(xiàn)“特朗普現(xiàn)象”后,筆者曾對此做過分析,認為公民美德與國家責任相匹配、精英治理與民眾意愿相協(xié)調、契約的運用在其政治邊界內,是政治秩序能夠建立的關鍵,這也決定了現(xiàn)實運行的政治有著三個限度,即權利限度、民主限度和文化限度,當這三個限度被突破時,必然造成政治超載和政治退化。[2]戰(zhàn)后的民主制度安排,主要體現(xiàn)為“代議民主”,實際上是精英民主,是表面看來全體適齡公民都參與、但實際議程仍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的民主;戰(zhàn)后的福利制度創(chuàng)建,初始時對公民的福利承諾其實是有限的,僅局限于公民在失業(yè)、退休、病殘等非常時期;戰(zhàn)后也是多元主義尚未流行的時代,權利的種類并不繁多,可及人群也受到文化、宗教等各種條件的限制。同時,戰(zhàn)后擴大對公民權利的供給,還以公民參與對財富的創(chuàng)造、對國家和社會作出貢獻為前提,因為權利供給是要有成本的。
上述限度在20世紀后期以來,隨權利政治、身份政治、大眾民主、多元文化主義等的興起,已悉數(shù)被突破。以福利制度為例,它由早期針對病弱人群的“施舍”的滿足,轉變到針對全體公民“對共享生活的需求”的滿足,不再主要是再分配性質的,也不再致力于消除被邊緣化人群所遭受的極端不平等,而是建立起共同的福利保障,以此建構“幸福共同性”和化解社會差異,增進社會的連帶與整合。[3]一句話,福利供給的有無和充裕程度,已成為公民身份的標志,也是國家有無合法性的尺度。然而,無論民主制度還是福利制度,都是分配性制度,不是生產性制度,都需要以強大的財政基礎和財富創(chuàng)造能力作為支持。在戰(zhàn)爭時期,擴大民主、增進權利,曾調動了公民參與國家財富創(chuàng)造并作出奉獻犧牲的積極性。在戰(zhàn)后一段時間內,工業(yè)化國家經歷了戰(zhàn)后經濟復蘇和繁榮,充裕的財政能夠支持福利供給的需求,公民的勞動精神也較好地支持了財富創(chuàng)造。然而,福利體系的完善卻激勵了公民對國家的要價意愿;民主程度的提高,則拉升了公民對國家的要價能力;公民的勞動精神也在良好的社會保障體系下大為退化,工作時間的不斷減少就是表現(xiàn)。當少勞動、多獲得成為常態(tài)時,戰(zhàn)后時期涌現(xiàn)的那一批工業(yè)化國家,進入20世紀晚期以來,普遍出現(xiàn)了債務危機,戰(zhàn)后所設計的制度體系已難以應對漫無邊際的權利需求。
政治制度超載運行的情況,在2020年突如其來的全球性公共衛(wèi)生危機面前一覽無余。目之所及的是西方一些國家的無能政客和遲緩行動,人們對這些國家的應對無力深感驚訝。時光往前倒推100年,美歐曾經展現(xiàn)出的,是比世界其他國家遠為強大的組織能力或危機應變能力。這種能力為何今天隱而不彰了呢?需要從縱向的、歷史主義的角度來進行解讀。這可能就是文明異化的結果,是典型的后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社會的病兆。在很大程度上,今天所看到的民主制度及對公民權利的廣泛保障,是以往在非常時刻公民參與國家重大進程的結果,當這種結果又以一定的制度形式被確定下來時,在沒有出現(xiàn)非常狀態(tài)的情況下,制度的運行無關國家的生死存亡。但是,這些結果和制度,從性質上來說是消耗性的而非生產性的,是讓國家成為滿足公民欲望的工具,其權利主張內在包含了對非常狀態(tài)的反對,這與在非常狀態(tài)下公民要為國家作出一定犧牲奉獻的精神旨趣是相沖突的。它會根本性顛覆非常狀態(tài)下國家與公民的契約和政治倫理,從而使國家難以再次應對非常時刻。
從歐洲和美國的歷史來看,對非常事態(tài)的應對是公民權利拓展和民主化的關鍵推動力,這給權利和民主賦予了很強的工具性,并以一定的合目的性為前提。然而到了今天,這個前提已經被遺忘,工具已轉變成目的本身,或者說,權利、民主作為工具性與目的性兼具的訴求,已被目的性對工具性的遮蔽所取代。美國學者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的研究表明,在20世紀上半葉以前民主化程度還不高的時代,國家在戰(zhàn)爭中對公民的權利承諾,對調動公民參與公共事務和形成共同意志有著重要幫助,那時民主主要是一種提供奉獻的動力和生產性激勵。[4]進入20世紀下半葉以來,隨著民主的進一步普及和“民主化完成”,在相對和平的環(huán)境下,民主日益轉變?yōu)橐环N對國家資源的分配機制,不再有生產激勵作用,也不再能夠刺激公民為國家作出犧牲。在“民主化”時期和“民主化完成”之后,民主觀念、民主機制對公民的激勵是不同的,約翰·肯尼迪在20世紀60年代擔任美國總統(tǒng)時,曾說過一句流傳甚廣的演講詞“不要問國家能為你做什么,要問你自己能為國家做什么”,或許他在那時就已經認識到這個問題。
20世紀晚期也是西方國家進入“去工業(yè)化”的時代,工業(yè)化時代的勤勞精神在這個新的時代業(yè)已成為往事,一個不必依靠犧牲和奮斗、無需“生于憂患”就能獲得美好生活的狀態(tài)已被視為“正常”,它所生成的乃是一種“后現(xiàn)代”幻覺,在對危機已經喪失感知和應對能力的情況下,對自身的“生活方式”充滿了自以為是。它鮮明體現(xiàn)在2020年初歐美國家對中國抗疫的態(tài)度上:當武漢發(fā)現(xiàn)確診病例時,來自歐美國家的指責,是“中國政府不作為”;但當中國宣布“封城”時,又指責此舉是對人權的“鎮(zhèn)壓”。這種自相矛盾也完整表現(xiàn)在歐美國家自身的抗疫行動上。
以1945年為分界線,在此前和之后的“西方文明”,應該被視為兩種文明。1945年之前的西方文明有其欠缺,但還并沒有忘記非常狀態(tài)的可能性,1945年之后西方文明是從之前演化而來,它在當前所表現(xiàn)的病象,也早已蘊藏于1945年之前的西方文明體內,但兩者的差別仍然是明顯的:1945年之前的西方文明只是“病毒攜帶者”,仍具備一定的免疫力在抑制著病毒的發(fā)作;1945年之后的西方文明,已逐漸喪失對危機和非常時刻的免疫力,尤其是進入21世紀后,已鮮明表現(xiàn)為“發(fā)病者”。“二戰(zhàn)”結束以來的總體和平與西方的優(yōu)勢地位,對西方政治的腐蝕也顯而易見,使部分生活在良好福利制度保障下權利供給充足的人群產生了強烈的錯覺,認為當前的一切都理所當然、不可倒退,他們所能做的,只是向政治提出更多的要求。他們應該很少想過,只是在100多年前,普魯士人還曾經因為物質匱乏及對現(xiàn)實生活的失望,而往世界各處移民,恰如德國電影《另一個故鄉(xiāng)》所展現(xiàn)的那樣。在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上半葉,歐洲曾經面臨資本的無序擴張與公民權利的保護不足,這在20世紀下半葉得到明顯改善,一度實現(xiàn)了對資本的規(guī)制及對公民權利前所未有的建構。然而,進入20世紀晚期以后,它卻又演變?yōu)檎芜^度與政治不足現(xiàn)象的同時出現(xiàn)以及兩者政治效率的合并瓦解。資本對減少政府干預的需求,與公民福利要以強大的政府能力為前提之間是沖突的;公民對個人自由的過度強調,也在折損政治行動能力。“權利至上”和“民主合法性”并非“古已有之”,而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的政治敘事,這些在危機中獲得重啟機會的制度,當其發(fā)展演變到一定階段后,卻已不再能夠回應其重啟時刻的政治問題,這也在改變政治的屬性。
資本操控政治格局的重現(xiàn)
從政治之“外”來看,導致戰(zhàn)后歷史結構發(fā)生嚴重變異的另一重因素,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一輪全球化進程中的資本運動,逐漸越出政治的規(guī)制范圍,進而出現(xiàn)“政治不足”現(xiàn)象[5],使資本與政治的關系再次發(fā)生翻轉,重現(xiàn)了19世紀中后期到20世紀前期的場景,由此帶來兩個重大變化:一是在內政層面,很多國家的經濟和社會結構被重組,不同群體間由利益相關轉變?yōu)槔媸桦x甚至利益隔絕[6],導致社會內部的共識減少、對抗加劇,國家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前提基礎[7]發(fā)生動搖,同時,資本力量利用全球化進程中的國家競爭,壓迫國家競相降低稅率甚至稅收免除,導致國家財政收入大量減少,無力繼續(xù)為公民提供必要的社會保障,導致公民對國家的認同感減弱、不滿感上升。二是如同19世紀中后期到20世紀初期的全球化浪潮一樣,資本運動帶動了一批“新興國家”的產生,國際力量對比和世界格局也因此發(fā)生大幅調整,亞洲尤其是其東亞區(qū)域在全球經濟、政治中的分量顯著上升[8],“東升西降”給原先國際政治中的優(yōu)勢地位擁有者帶來了嚴重的不適感,國際競爭因此趨向激烈。
在20世紀80、90年代,當全球化受到普遍關注時,后發(fā)國家的很多觀察者對全球化的認識是非常負面的,一度曾憂心其是工業(yè)化發(fā)達國家對后發(fā)國家剝削的新階段,幾位中國學者還曾經合作撰寫著作提出全球化將使“資本流向中國,利潤流向西方”,是投向中國的一道“陰影”。[9]與此對照,以美國為代表的發(fā)達國家,則是“全球化”“全球主義”“全球治理”等概念的創(chuàng)制者,對全球化是人類社會不可逆轉的潮流、對全球主義是人類生活的“普世價值”深信不疑,并勸誘后發(fā)國家追隨西方國家對全球性問題共同開展全球治理。然而,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后,戲劇性的變化是,全球化的堅定捍衛(wèi)者已轉換成原先對全球化有所疑慮的中國,而對全球化的最大質疑聲卻來自曾經的全球化擁躉和鼓吹者。在特朗普任職總統(tǒng)期間,美國頻繁從國際組織中“退群”,出現(xiàn)強大的“逆全球化”潮流,尤其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全球暴發(fā)后,關于“全球化終結”的輿論此起彼伏。美國是戰(zhàn)后世界秩序的關鍵性建構者,在20世紀中下葉主導建筑了大批新“房子”供其他國家共同居住,時至今日,它卻有意拆掉自己親手蓋起的“房子”。這一過程并非始于特朗普,在奧巴馬政府時期,美國就已表現(xiàn)出“去全球化”傾向,曾不懈推進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TPP)與跨大西洋貿易和投資伙伴關系協(xié)定(TTIP),試圖棄WTO體系而去,另建將中國排除在外的新規(guī)則;美國對國際貿易體系的態(tài)度,也由以往力主“自由貿易”,轉而強調“公平貿易”。
美國對全球化和國際組織的態(tài)度顛倒,一方面表明戰(zhàn)后建立起來的國際和國內秩序已經出現(xiàn)制度瓶頸,無力應對因人口、技術、經濟等各種因素演變帶來的國際關系、全球政治和內政變遷;另一方面反映20世紀下半葉以來全球經濟重心的轉移和經濟形態(tài)的變更,已沖擊到戰(zhàn)后歷史結構,主要又是暗含在戰(zhàn)后國際秩序中的等級秩序。全球化曾經是美國用來瓦解蘇聯(lián)和社會主義陣營的利器,正如英國學者邁克爾·曼(Michael Mann)所指出的那樣,全球化的背后是社會權力資源的擴張,它“意味著自由主義、社會主義等意識形態(tài)的傳播,意味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擴展,意味著軍事打擊范圍的延伸,意味著民族-國家在世界范圍內的普及——開始具有兩個帝國,后來則只剩下一個”。[10]美國曾經是全球化的獲利者,蘇聯(lián)正是在美國推動的全球化進程中解體的,然而,美國在借助資本的全球運動達成一定的政治目的同時,也賦予了資本運動的極大自由,這鮮明體現(xiàn)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經濟思潮的興起,以及里根政府時期對資本管制的解除。資本借助國家意志推動的貿易自由化、金融自由化,促進了全球經濟發(fā)展,擴展了特定國家對國際事務的干預能力,但也大大便利了資本的全球逐利,并逐步瓦解了國家對資本的制約機制和制約能力,由此形成了經濟生活全球化與民眾福利保障國別化之間的緊張,即資本具有了越來越強的去國家特征,消解了主權國家體現(xiàn)人民意志的能力。資本在解構國家權力的過程中所發(fā)生的“政治不足”——比如本該進入政治議程的金融監(jiān)管等事務,脫離了政治審議的范疇,由此不僅造成了金融管理領域的混亂,產生了金融和經濟危機,而且衍生為社會和政治危機。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一個重要成因,就是在此之前很多西方國家都放松了金融監(jiān)管,放任金融資本集團自定規(guī)則。近些年來,發(fā)達國家在經濟、政治領域遇到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挑戰(zhàn),這其實不過是2008年金融危機的延續(xù),那些在十幾年前就已暴露出來的問題,直至今天仍并沒有得到解決。
資本力量與國家意志間的博弈,其結果是國家權力被全球化進程中的資本洪流所“肢解”,導致很多國家內部出現(xiàn)極為嚴重的利益疏離和政治撕裂。過去不少年間,人們更多關注的是隨經濟全球化而帶來的“貧富分化的全球化”,一些國家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變得更窮了,而另一些國家的財富優(yōu)勢卻更加突出,世界根本不是平的。實際上,在包括發(fā)達經濟體在內的很多國家內部,貧富分化也在不斷加劇,而且由此引發(fā)了高度的政治對立,美國政黨政治的極化、右翼保守主義思潮在歐洲的興起,都在立此存照。托馬斯·弗里德曼(Thomas Loren Friedman)所宣稱的“世界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 A Brief History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的圖景,并沒有出現(xiàn),相反,無論在利益分配的公平性還是政治和諧上,當下時刻的狀況相比20世紀下半葉都并沒有優(yōu)化,反而有所退步。
資本的全球運動還重塑了全球經濟格局,使美國維持以往的霸權等級秩序不再可能。在20世紀下半葉的大多數(shù)時間內,所謂“工業(yè)化國家”主要是指美國、歐洲國家再加上日本,20世紀80年代以來,發(fā)達國家隨全球化發(fā)生“產業(yè)轉移”,在美國和歐洲之外助推了一些新的工業(yè)化國家的興起,傳統(tǒng)的西方國家則出現(xiàn)了“去工業(yè)化”現(xiàn)象。美國曾經是20世紀最大的工業(yè)化國家和實體經濟體,如今這一地位正在被中國所取代。歷史地看,美國在全球的優(yōu)勢地位,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產業(yè)優(yōu)勢,尤其是實體經濟的優(yōu)勢地位;二是科技優(yōu)勢,即在全球科技發(fā)展中的引領地位;三是美元霸權。從19世紀晚期到整個20世紀,美國一直是工業(yè)化國家中人口數(shù)量最多、市場容量最大的國家,這是美國長期在產業(yè)上占有最大和最重分量、在科技上領先和保持貨幣霸權的前提。這個前提現(xiàn)在已經幾乎不可逆轉地在消失。進入新世紀以來,隨著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的群體性崛起,美國作為工業(yè)化國家中最大市場的歷史正在成為翻過去的一頁,相反,中國以其4倍于美國還不止的人口數(shù)量,已經成為工業(yè)化國家中新的最大市場,從而也為科技崛起和人民幣的國際化創(chuàng)造了厚實的基礎。在其他條件沒有大的差別的情況下,市場規(guī)模往往會決定技術積累的深度和貨幣的擴展能力。也正因如此,無論是已成過去的特朗普政府,還是當前的拜登政府,在大力推動美國內政外交的調整時,不可缺少的一種現(xiàn)實感是要在“有為”中清晰感知“不可為之處”,如果一味以20世紀的榮耀作為參照,不僅會徒勞無功,而且會帶來災難。在可見未來,美國因其往日的深厚積累和發(fā)展慣性,仍會在科技和金融領域相對其他國家保持相當大的優(yōu)勢,但其他國家與美國的差距也將不斷縮小。美國通過合適的內政調整,可能在今后相當長時間內繼續(xù)維持在某些重要技術上的領先地位,但想在科技發(fā)展上重現(xiàn)以往那樣的全面領先地位,已基本沒有可能。與此同時,美國通過立法更新、行政權強化等內部規(guī)則的調整,重新調整國家與資本的關系,加強對資本集團的約束,使資本集團的財富創(chuàng)造更好服務于國內的利益分配,從而也有可能弱化內部的政治撕裂,這主要看美國內部能否形成強大的政治意志。
保護社會與捍衛(wèi)和平:新的時代性問題
在今天中美相爭異常激烈、國際關系充滿緊張、不少國家內政危機重重的時刻,很多人再次把眼光投向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想從100多年前的歷史場景中為應對當代政治的變局尋找方案。這并非徒勞。波蘭尼在詳細考察了當時的世界變局后,提出19世紀的西方文明奠基于四種基本制度:維也納均勢體系、國際金本位制、自律性市場和自由主義國家。這四種制度各有作用,但自律性市場更具基礎性作用。然而,進入19世紀后期以后,在更加繁忙的國際貿易和不斷變幻的國家實力格局面前,這些制度不是左支右絀陷入崩潰,就是給社會生活帶來嚴重問題。[11]與之相似,“二戰(zhàn)”結束后建立起來的國際組織、國際制度,近年來也風雨搖擺,難以應對當代世界的時勢變易。
20世紀晚期以來的世界,與19世紀后期一樣經歷了“自律性市場”的大幅擴展,也重現(xiàn)了在缺乏有效治理的情況下資本運動對以往社會結構的摧毀和對國際秩序的破壞;當然,同時也要看到,國家仍然是相對獨立于資本的存在,在資本運動攪亂政治秩序的同時,國家間的競爭也因彼此之間實力關系的變化而加劇。當代世界的和平面臨重大挑戰(zhàn),很多國家在維護社會和諧上,也已陷入巨大困難。這種向壞局面的形成,源于戰(zhàn)后歷史結構已裂痕累累,想在短期內對它進行修復,或推動產生新的時空結構,是不太可能的。為避免更壞局面的出現(xiàn),構建更加公正合理的國際體系,推動實現(xiàn)對資本運動的全球規(guī)制,殊為重要。
19世紀后期和20世紀上半葉的人類經歷,仍是最好的今日之鑒。回首100多年前,當一個全球性經濟體系逐漸產生時,相匹配的全球治理體系卻沒有跟上,結果,全球性問題和挑戰(zhàn)壓爆了疲弱的既有國際制度安排,使得紛爭和沖突在國際國內都變得無法抑制。“全球治理”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才有的概念,然而,全球性問題卻至遲在百余年前即已出現(xiàn),對全球治理的需求及相關思考也同步產生,而在“二戰(zhàn)”結束之后,全球治理開始進入實踐形態(tài)。在“一戰(zhàn)”發(fā)生之前,經濟全球化在歐洲發(fā)生逆轉,原有的歐洲協(xié)調體系已經分崩離析,世界亟需新的國際制度安排。在“一戰(zhàn)”結束之后,一些大國曾試圖通過建立國際聯(lián)盟來解決當時的全球性問題,但由于缺乏共識,這一機制最后以失敗而告終。當時世界的主要大國,曾紛紛尋找新的國內和國際問題解決方案,美國是威爾遜主義和羅斯福新政、蘇聯(lián)是計劃經濟與共產主義、德國則是國家社會主義,當這些“主義”同時出現(xiàn)時,不僅在國家治理,而且在全球治理上,都發(fā)生了多種理念或方案間的競爭。波蘭尼的看法極具洞見:“法西斯主義與社會主義一樣,都是在市場社會無法運轉時,脫穎而出。”[12]
戰(zhàn)后的冷戰(zhàn)及意識形態(tài)對立,實際上延續(xù)了之前的全球治理理念間的競爭。以美國為首形成“資本主義陣營”,以蘇聯(lián)為首形成“社會主義陣營”,到底爭的是什么?實際上是對究竟應該實施什么樣的全球治理的競爭,它們所看到的全球性問題在某些方面有所不同,因此給出的全球治理方案也有所差別。美國看到的是全球性貿易和支付體系的缺乏,因此戰(zhàn)后主導推動建立了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關稅總協(xié)定等新的機構和機制;蘇聯(lián)看到的是一個工人階級或弱勢群體備受侵害的工業(yè)化的經濟后果,因此力圖通過國家與國際制度的創(chuàng)新,消除資本主義的弊端。兩種全球治理理念和方案有意見重合之處,特別是在全球安全問題上,聯(lián)合國的成立就是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共同協(xié)商的結果,表明在這方面,包括美國、蘇聯(lián)在內的國家是有普遍共識的。兩種全球治理理念所分別強調的問題,也同樣不僅具有歷史真實性,而且具有時空延展性。這些問題在當時都是存在的,而兩種全球治理理念的競爭,則是促進了彼此間的學習,“資本主義陣營”不能不注意到“社會主義陣營”所重點關注的弱勢群體保護問題,因此在戰(zhàn)后加強了福利保障體系建設,致力于促進普遍權利;而“社會主義陣營”也不能不重視市場經濟的發(fā)展,特別是在經過20世紀下半葉的挫折后,到20世紀后期紛紛轉向市場經濟體系。由于兩者所關注的全球性問題都是真實存在的,所以認為兩種全球治理理念的競爭后來隨冷戰(zhàn)結束,或者某一種“戰(zhàn)勝”了另一種,是沒有意義的。無論“社會主義制度”還是“資本主義制度”,都是對上一輪全球化過程中資本運動破壞社會的回應,在強化對資本的規(guī)制上是共同的,只不過具體的方式方法有別而已,以往人們所看到的主要是兩者間的差別,實則它們的共同性更值得關注。這兩種全球治理理念各致力于解決某類全球性問題、各有其優(yōu)劣,其相互競爭的意義在于,為人類在進入全球性社會后,如何展開有效的全球治理,從不同方向提供了經驗和教訓,它們對于解決全球性問題,都構成了必要而非充分條件。因此,需要在此基礎上,繼續(xù)尋找更好的全球治理理念,設計更好的全球治理方案,以回應當代世界在和平與發(fā)展問題上所遇到的挑戰(zhàn)。
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在經濟上的好處已到盡頭,在社會和政治上的負面效應已處于大量釋放期。相比“二戰(zhàn)”剛剛結束時世界總體來說還是農村社會,如今城市社會已居主體。然而,在城市里享有的便利有多大,人類生活所面臨的脆弱性也就有多高,因為對非自給性物質、資源的依賴,在世界大多數(shù)國家和地區(qū)都空前強化了,這樣的社會更加難以經受全球化的中斷。這一輪經濟全球化再次全球性地顯著拉大了貧富差別、加劇了階層分化,以往它的負外部性大部分被農村所承載,現(xiàn)在,在城市出現(xiàn)的問題,已只能在城市解決,城市生活空間的脆弱性顯著增大。構想出新的措施來應對人類生活的脆弱性,安撫好全球化中的利益受損者,保護社會秩序不至于因“全球化終結”而失序,在今天這個時代變得尤為重要。波蘭尼曾提出資本運動中的“雙重運動”(double movement):一個是資本主義商品化在全球擴張的運動,另一個是為了維護社會整體利益而反對資本主義商品化的社會運動,這是兩種共生但反向的社會運動。過去幾十年時間,人們所看到的主要是前一個運動,而自21世紀第二個十年以來,第二個運動已越來越頻繁醒目地進入人類生活,需要充分認識和理解這種變化!
結語:走出歷史錯覺
如同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前期一場大變局曾經全球上演,當今世界又在經歷一場“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戰(zhàn)后所形成的歷史結構,今天正在失去其既往根基,時代特征也在發(fā)生范式性變革。這一切從何而來?簡言之,在全球化進程中,資本運動重新突破政治所設置的邊界,造成資本與政治關系失調,“世界政治”重新瓦解國家政治和國際政治,由此再次大范圍、高強度引發(fā)國家內政與國際關系的緊張。
正如凱恩斯曾經看到的那樣,當19世紀的資本主義全球化塑造出關聯(lián)度空前提升的跨國性經濟時,奔走在國際場域的政治家們的一個巨大思維缺陷,就是仍然在用“國際政治”(International politics)的框架來思考和對待他們所面對的挑戰(zhàn),而那時所需要的已是把相爭的國家當作一個區(qū)域性甚至全球性的整體來看待,對它們的問題也需要以區(qū)域性甚至全球性的方案來解決。凱恩斯沒有用過“世界政治”(World Politics)這個概念,但他當時思考的已是“世界政治”問題。同樣,時任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所提出的“國際聯(lián)盟”構想,也已具備世界政治的特征。不過,在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上半葉那段時間內,“世界政治”主要是以問題而不是方法的面貌展現(xiàn)于人類生活,即參與跨國性政治生活的主體已不局限于國家,但它們的活動卻顯著影響到了國家政治和國際政治,不過其影響大多是負面的。“二戰(zhàn)”結束后的秩序重建,是以世界性方案終結了之前作為問題的世界政治,其中特別重要的一個方面是對資本流動的全球規(guī)制,在此之后也迎來了“國家政治”和“國際政治”的回歸。然而,它的一個關鍵性隱患在于:戰(zhàn)后建立起來的秩序,仍然只是國際秩序而不是世界秩序,治理“世界政治”的主體仍是混沌不清的,遠不能做到國家政治的主體那樣清晰。凱恩斯和懷特當年倡導的世界問題解決方案,是以少數(shù)強大國家作為政治主體提供背后支持的,它在幫助解決了戰(zhàn)前作為問題的世界政治時,卻并沒有、也不可能建構起一種有著足夠權威性的世界政治實施主體,這決定了戰(zhàn)后秩序的承載限度,它們雖然在一定時間、范圍內出色解決了一些問題,但一旦國際貿易和資本流動的擴展再度超越國際組織和各個國家的承受能力,老問題還是會重新出現(xiàn)。政治全球化與經濟全球化的難以匹配是其成因所在,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就看到了這一點,他說:“當全球化是在經濟上妥善管理的,能夠提高可用產品的總量,當全球化是在政治上妥善管理的,其帶來的好處是公平分配的……除非在經濟上和政治上都妥善地管理全球化,否則將會出現(xiàn)反噬。”[13]
與100多年前類似,最近幾十年來的全球化潮流,重新塑造了當代世界的資本-政治關系,再將觸發(fā)了“國際政治”向“世界政治”的轉變。“世界政治”并非是國家政治和國際政治的“歷史終結”,而是與它們構成交替循環(huán)。體現(xiàn)“世界政治”的一個突出現(xiàn)象是“全球化內化”,即世界性的問題會隨全球化而內化為很多國家的內部問題,并左右一個國家的內政與外交。在此情況下特別需要的是全球性的資源配給和分配協(xié)調機制,但政治全球化(即形成能夠運作“世界政治”的全球性政府或政治力量)在今天仍是難以想象的,經濟全球化所帶來的社會問題因此沒有根本性的解決之路,而只能構想一些臨時的全球性解決方案。能力相對強大的國家,通過強化國家權力有可能對沖全球化的一些負面影響,但也不可能完全免受沖擊,何況在一個“權利政治”大行其道的時代,強化國家權力已不太容易再被普遍接受。
在“世界政治”再次大張旗鼓進入人類生活時,一些令人驚訝、不可思議的事態(tài)相繼出現(xiàn),不斷突破以往人們對世界的感覺,這也提醒我們需要更新思考問題的框架。我們過去所習慣的一些“常識”,實際上不過是一定歷史條件的產物,在其歷史前提消失后,“常識”對當下世界來說可能已是一種錯覺。這些“常識”或錯覺可能來自戰(zhàn)后以來的幾個事實:一是西方世界總體上的優(yōu)勢地位,它會給我們一種誤解,以為這個優(yōu)勢是“自古有之”,不可以、也是不可能動搖的。實際上,西方的優(yōu)勢僅僅是近代以來的一種事實,存在時間不到兩個世紀,19世紀以來的歐洲和美國的一些學者和政客,編造了一個“古今傳承”的西方文明迥異并優(yōu)越于其他文明的假說。二是戰(zhàn)后西方世界所建立起來的解決國內國際問題的制度框架,總體來說對其解決國內國際問題是有效的,這種有效性源于多個方面,包括戰(zhàn)后西方國家普遍強化了對資本的規(guī)制,從而避免了資本運動對國家的損害,以及在全球層面抑制了資本流動的規(guī)模與強度,強化了對國際經濟、安全事務的治理,從而得以避免國際失序。然而,這也給人一種幻覺,以為戰(zhàn)后的制度安排是萬能的,實際上,正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等學者觀察到的那樣,當代西方國家的制度體系已面臨衰朽。三是戰(zhàn)后塑造的乃是一種“共同而有差別”的國際秩序,包括西方國家在內,相當長時間國際社會都以為這種共同發(fā)展與安全的框架是可以無限拓展的,并能夠長久掩蓋其等級差別性。然而,全球化進程中世界各國實力格局的改變,已使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共同”限度暴露無遺。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正義性在其初始就是有明顯欠缺的,本該逐步修正、提高其正義性程度,但對于這個秩序的主要建構者來說,這卻是不可接受的。拜登政府提出美國要重建領導地位,并拉攏西方國家強化聯(lián)盟體系,正是意圖恢復和強化近些年來已被弱化的戰(zhàn)后等級秩序。
在時代特征已發(fā)生范式性變革時,更新思考框架和知識范式勢在必行,但這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許要經歷一兩代人的時間,以及大量的波折和紛爭。對此,我們需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注釋
[1]參見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美]塞繆爾·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2]程亞文:《匱乏、政治過度與文明危機》,《讀書》,2017年第2期;程亞文:《重申道統(tǒng):反思民族國家的限度》,《學術界》,2019年第3期。
[3][美]特倫斯·鮑爾、[英]理查德·貝拉米編:《劍橋二十世紀政治思想史》,任軍鋒、徐衛(wèi)翔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0頁。
[4]參見[美]查爾斯·蒂利:《歐洲的抗爭與民主(1650—2000)》,陳周旺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5]關于“政治不足”,是指有能力汲取社會資源、本該進入政治議程的事務在政治議程中弱化甚至退出,比如本該進入政治議程的金融監(jiān)管事務,脫離了政治審議的范疇,由此不僅造成金融管理領域的混亂,產生了金融和經濟危機,而且衍生為社會和政治危機;關于“政治過度”或政治超載,是指原先并不屬于政治領域、消耗資源的事務也被裹挾進政治領域,權利的過度擴張就是其表現(xiàn)。參見程亞文:《重申道統(tǒng):反思民族國家的限度》,《學術界》,2019年第3期。
[6]關于“利益相關”“利益疏離”,參見程亞文:《經濟全球化、利益疏離與政治撕裂——當代世界經濟政治的新轉折》,《外交評論》,2019年第6期。
[7]這個前提基礎是“利益共同體”。
[8]在19世紀中后期到20世紀初的全球化浪潮中,美國、日本、德國都是當時的“新興國家”。
[9]參見房寧等:《全球化陰影下的中國之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
[10][英]邁克爾·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四卷·下),郭忠華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5年,第3~4頁。
[11]參見[匈]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黃樹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
[12][匈]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第14頁。
[13]《對話諾獎得主斯蒂格利茨:全球化的成功需要“企業(yè)利益不再高于普通人的利益”》,《經濟觀察報》,2019年9月12日。
責 編/張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