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犁 張倩倩|江南大學設計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自先秦起,漢族與少數民族的文化交流頻仍,如草原上的胡文化流、絲綢之路上的西域文化流都與漢文化相互碰撞并相互影響,對中華文明的發展產生的重要作用不可忽視。絲綢之路上的商貿往來帶來了“胡人”的服飾、習俗、美術以及宗教。
據《西京雜記》記載,趙飛燕為皇后,女弟昭儀贈送了三十五件禮物,其中有金花紫羅面衣。“則漢已有面衣也。”[1]魏晉南北朝時冪籬作為一種防風沙首服從西北少數民族地區被引入中原并流行開來。在多民族文化交流與社會思潮的變遷過程中,冪籬逐漸褪去其實用性色彩,與漢族傳統面衣文化融合,被賦予了嶄新的民族性與文化內涵。本文旨在針對蔽面首服在不同時期的演變形式,探討漢族對少數民族首服的借鑒與革新。
冪籬是一種遮擋面部的頭巾,通常用黑色紗羅制成,上覆頂,下垂背,全身障蔽。臉面處有外露眼鼻,用于透視與通風的小孔。
冪籬始用于西北少數民族地區,用以防風沙和遮陽,《隋書·附國傳》稱其俗“或戴冪籬”[2],《大唐新語》稱其“雖發自戎夷,而全身障蔽”。南北朝時期,北方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冪籬也隨之傳入,當時男女都戴冪籬,均出于遮護顏面以防風沙侵襲的實用目的,后來冪籬逐漸演化為女性的蔽面首服。《舊唐書·李密傳》載:“乃簡驍勇數十人,著婦人衣,戴冪,藏刀裙下,詐為妻妾,自率之入桃林縣舍。”[2]61《舊唐書·丘和傳》載:“漢王諒之反也,(煬帝)以和為蒲州刺史,諒使兵士服婦人服,戴冪,奄至城中,和脫身而免,由是除名。”[2]61兩則關于穿著婦人衣躲避敵軍的故事,皆說明至唐代冪籬已然是專門的女性服飾品。
由于缺乏具體的文字記載與實物佐證,冪籬的具體形制仍值得探討。高春明認為冪籬只是一種較長的首服,并不障蔽全身,而是僅蒙覆頭部[3]。高春明與繆良云皆以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收藏的唐畫《樹下人物圖》(圖1)和上海博物館唐代女騎俑(圖2)中的人物頭飾作為冪籬圖例。周錫保先生認為冪籬應該是一塊布從頭上披下來[4]。沈從文先生認為“有如軟胎觀音兜風帽的或可叫冪籬,有屬于硬胎笠帽下垂網簾的,應即屬于帷帽”[5]。孫機先生認為,“帷帽與冪籬的不同點是前者所垂的網子短,只有到頸部,并不像后者那樣遮住全身。從冪籬這方面說,它的垂網減短即成帷帽”,并以唐代壁畫《捧冪籬仕女圖》(圖3)作為佐證[6]。


圖3 陜西禮泉燕妃墓出土唐代壁畫《捧冪籬仕女圖》
綜合各類研究資料,可以確認的是冪籬始于南北朝,帷帽創于隋(《唐書·輿服志》)。在初唐到盛唐的隨葬品中,均可見到女騎馬俑,文獻中也不乏唐代女子騎馬的記載,都說明騎馬出行是唐代貴族女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7]55-56。從女騎馬俑的裝束可見,冪籬往往搭配席帽使用(圖4、圖5),看上去與帷帽(圖6)很像,以致混淆。筆者推測:冪籬有長有短,長可障蔽身體,短僅覆頸,短的冪籬常搭配大檐席帽使用。冪籬搭配席帽(1)關于“席帽”《炙轂子錄》載:“席帽本羌服,以羊毛為之,秦漢鞔以故席。女人服之,四緣垂網子,飾以珠翠,謂之韋(帷)帽。”可見席帽本是胡服,亦是帷帽的前身。的使用方法引起了帷帽的流行,并在時代變革的過程中引起了遮蔽性首服的變化。


圖6 《明皇幸蜀圖》中的帷帽
帷帽在隋代開始出現,與冪籬并行使用,據《舊唐書·輿服志》記載:唐初,武德、貞觀之時,“宮人騎馬者,依齊、隋舊制,多著冪籬”。永徽之后,帷帽流行,因其違反了“女子在外不可拋頭露面”的禮制,朝廷視佩戴帷帽者“過為輕率,深失禮容”。至咸亨二年(671),唐高宗下旨予以制止:“百官家口,咸預士流,至于衝路之間,豈可全無蔽障,比來多著帷帽,遂棄冪籬……遞相效仿,浸成風俗,過為輕率,深失禮容。前者已令漸改,如聞尤未止息……自今以后,勿使更然。”[8]1073但是,帷帽并沒有從此消失,反而在不久之后愈加流行。
從武則天統治時期開始,“帷帽大行,冪籬之制漸息”[8]1073,正如《新唐書·輿服志》載:“武后時帷帽蓋盛,中宗后乃無復冪矣。”[9]較之冪籬,帷帽長僅至頸,短小輕便,面部也更顯露,《舊唐書》載當時的帷帽“拖裙到頸,漸為淺露”[8]2316。帷帽的帽裙由具有透視功能的黑紗制成。1972年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187號唐西州時期墓葬出土的1件彩繪騎馬女俑頭戴錐形帷帽,面部顯露,帽檐連接有黃色絲網,其長至頸(圖7)。圖8為中國絲綢博物館藏團窠連珠花樹對鹿紋錦帽,此帷帽帽冠由六片三角形織錦拼合而成,在帽檐和帽冠相交處縫有35根垂帶,垂帶以淺米色的菱格紋羅和暗花綾與深褐色菱格紋羅制成,按規律排列。由這兩件傳世實物可見,與冪籬相比,帷帽遮擋面部的功能大大減弱。

圖7 新疆吐魯番唐西州時期墓葬中出土彩繪騎馬女泥俑

圖8 中國絲綢博物館藏團窠連珠花樹對鹿紋錦帽
帷帽在武則天當政時期因佩戴方便等優點迅速盛行,取代了“障蔽全身”且具有禮制意味的冪籬。這一變化與武則天登基后,女性在婚姻、社會交往、接受教育等方面享有的權利較前朝大幅提升[10]不無關系。
唐代胡風盛行,除從北方游牧民族地區和西域等地傳來外,也有魏晉南北朝南下游牧民族的遺留。陳寅恪先生曾經指出,胡文化“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11]。
玄宗開元年間,女性又流行戴胡帽,不再遮蓋面容,還有的將頭發也露出。盛唐時出現女著男裝之風。并盛行許久,“并著男裝,走出家門”,英姿颯爽地走上街頭。[7]53據《舊唐書·輿服志》記載:開元初期,“從駕宮人騎馬者,皆用胡帽,靚妝露面,無復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絕不行用。俄又露髻馳騁,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內外,斯一貫矣”[8]1073。此處的胡帽應為各式帶檐帽,類似席帽(圖9~圖11)。從胡帽的流行即可看出唐代女性社會地位的進一步提升,同時也可見開元年間胡風之盛。

圖9 韋貴妃墓出土俑像

圖10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俑像

圖11 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藏俑像
承襲唐朝的遺風,北宋初年女子多頭戴帷帽出行。宋明帷帽多以油帽為本體,而油帽是席帽上蒙覆油繒制成[2]61。《事物紀原》載:“唐輿服志曰:帷帽創于隋代,永徽中始用之,施裙至頸。今世士人往往用皂紗若青,全幅連綴于油帽或氈笠之前,以障風塵,為遠行之服,蓋本此。”[12]同時,蓋頭也成為女性重要的首服,出行時用以遮面。北宋張擇端在《清明上河圖》中,描繪了北宋時期繁華的汴京市井生活,我們從中既可以見到佩戴帷帽騎驢出行的女子形象(圖12),亦可以見到頭戴蓋頭騎驢出行的女子形象(圖13)。

圖12 《清明上河圖》中戴帷帽的女子形象

圖13 《清明上河圖》中戴蓋頭的女子形象
宋代及以后的蓋頭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與《清明上河圖》中的形象類似,帽裙披在腦后,下垂至腰部位置,整個臉面與脖頸都袒露在外;另一種呈長條狀,遮住面部與后腦(圖14、圖15)。

受理學思想影響,宋代女性的言行和妝飾受到的限制較多,《居家雜儀》載:“婦女有故身出,必擁蔽其面。男子夜行以燭。男仆非有繕修,及有大故,不入中門。入中門,婦人必避之。不可避,亦必以袖遮其面。”[13]強調了女性蔽面的重要性。宋代文獻里也多有關于女性出于男女大妨以蓋頭蔽面的記載,如《夷堅志》:“安定郡王趙德麟,建炎初自京師挈家東下,抵泗州北城,于驛邸憇宿。薄暮呼索熟水,即有妾應聲捧杯以進,而用紫蓋頭遮其首。”[14]《吳門田家十詠》也有“田家少婦最風流,白角冠兒皂蓋頭”[15]的記載。誠如沈從文先生所說:“‘蓋頭’確實是宋代女子普遍流行的頭上應用物。”[5]400
宋代以后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市民階層不斷壯大,蓋頭的適用范圍與用途也進一步擴大,成為日常生活與婚喪嫁娶等場合的常用服飾[16]。如宋末元初的《快嘴李翠蓮記》中提到蓋頭作為葬禮中的孝服,“沙板棺材羅木底,公婆與我燒錢紙。小姑姆姆戴蓋頭,伯伯替我做孝子”[17]。明代開始蓋頭主要作為婚服出現,如《客座贅語》中載:“或錦幅冪其首,至夫家行合巹禮,使揭去之曰蓋頭。”[18]
北宋時期對蓋頭并無明確的定義。如北宋《事物紀原》中記載:“又有面衣,前后全用紫羅為幅,下垂,雜他色為四帶垂于背,為女子遠行乘馬之用,亦曰面帽。”[12]又言:“永徽之后用帷帽,后又戴皂羅,方五尺,亦謂之幞頭,今曰蓋頭。”[12]南宋《清波雜志》則稱:“婦女步通衢,以方幅紫羅障蔽半身,俗謂之蓋頭,蓋唐帷帽之制也。”[19]可見在宋代,蓋頭與面衣甚至與幞頭、帷帽的概念皆有一定的混淆。至明代,面衣不再是首服的一種,而是指一種男女皆可佩戴的類似口罩的服飾品,主要作用是防灰塵。如屠隆的《在京與友人書》中載:“燕市帶面衣,騎黃馬,風起飛塵滿衢陌。歸來下馬,兩鼻孔黑如煙突。”[20]嚴嵩《賜面衣》詩中云:“扈蹕初從江漢歸,長途終日馬騑騑。冰綃不受紅塵涴,謝得君恩賜面衣。”關于其具體形態,《三才圖會》中有圖示(圖16),但是《三才圖會》的“面衣”條引用了《事物紀原》中關于面衣的記載,似與當時的事實不符。可以確認的是明代蓋頭與面衣已徹底分離,也可以看做蓋頭作為禮儀性蔽面首服已得到了社會的廣泛認可,形成了特定的服飾習俗。

圖16 《三才圖會》中的面衣
另外,帷帽在明代依然存在,仍用于遮蔽風沙,且被認為是具有少數民族風格的服飾,如明人繪的《胡笳十八拍》中第二拍描寫文姬歸漢的場景(圖17),圖中的蔡文姬即戴著帷帽。帽上部造型似笠,下部半透明網紗遮面容與上身。與圖18《三才圖會》中所畫帷帽相同。

圖17 明人繪《胡笳十八拍》第二拍

圖18 《三才圖會》中的帷帽
為了彌補自身實用性與功能性的不足,漢族服飾曾多次借鑒周邊地區與少數民族服飾,遵循實用與巧用的原則改進服飾設計。南北朝時期漢族曾大量接受少數民族的服飾,“窄袖利于馳射,短衣長靿,皆便于涉草”[21]。可見,“用”是漢族借鑒少數民族服飾的重要原因。
縱觀女性蔽面首服的演變歷程,可以明顯地發現其實用屬性在逐漸減弱,而裝飾屬性在逐漸增強——從遮蔽全身到僅遮蔽臉面直至最終袒露整個臉面,已漸漸脫離了其最初傳入中原時抵御風沙和防曬的功能性,成為一種用以修飾自身的裝飾性服裝。這種變化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大致可以從地理和人文經濟的角度去理解。作為蔽面首服的冪籬最初由西北少數民族地區引入中原,因其實用性而為西北地區的漢民族所接受。此后冪籬在漢民族內部進一步傳播,形成群體的穿著習慣。然而,隨著傳播范圍的擴大,因漢民族活動區大部分民眾并無迫切的抵御風沙與防曬需求,人們對于蔽面首服實用屬性的需求總體降低,冪籬因此面臨被棄用或被改良的兩種情況。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人們對于服裝裝飾審美性的需求提升,上層貴族出于彰顯自身地位和追求美感的需要也會進一步對原本樸素的實用服裝進行修飾。《北史》卷七十一列傳第五十九《隋宗室諸王》中說秦王俊“有巧思,每親運斤斧,工巧之器,飾以珠玉。為妃作七寶冪籬,重不可戴,以馬負之”[22]。可見冪籬裝飾屬性被發展至極端時甚至可能完全不顧其穿著屬性,只用于觀賞。
這種在“用”與“美”中不斷變化的體系是中華民族精神價值、生活方式和信仰習慣的集合體,包含文物的歷史與藝術價值、傳統文化的社會符號價值、精神價值、民族個性價值及民族情懷等方面內容。美與用的和諧統一正是體現了在吸納、凝聚與融洽各地人民、各族人民、各種文化信仰的人民的進程中,服飾不斷向前發展變化的過程。從歷時性角度看,我們可以理解為這是以“文化自覺”推動“文化自新”的一種重要表現,也體現了多元一體格局下中華文化的自我更新能力及“海納百川”的智慧包容。
隨著遮蔽類首服在演變過程中逐漸脫離其原本實用屬性,其使用目的便有了更多被解釋的余地,從而可以被賦予更多的文化屬性。
一方面,由于唐代社會風氣開放,女性地位也有所提高,社會對女性遮掩面部的實際禮教要求有所放松。從初唐到盛唐,騎馬女俑形象先是冪籬蔽身,再后帷帽覆頸,最終胡帽露面,這一變化過程充分反映了唐代女子從保守到開放的服飾審美。
另一方面,遮蔽類首服與封建禮教對于女子回避窺視、避免暴露的需求相吻合,因而被引入儒學與禮教的宣傳之中,得到推廣,成為有禮服性質的規范服裝。這種傾向在社會生活中進一步體現,即演變出結婚時的紅蓋頭與服喪時的孝巾等文化風俗。
一種實用性服裝可能會在流行過程中逐步脫離其原本的實用目的,擴大其應用領域,并在使用過程中融合社會思想和生活習慣,被從禮儀與文化的角度加以闡釋。在這種趨勢之下,服裝往往先被賦予穿著禮儀,以完成某種禮儀行為,久而久之,便會進一步脫離對于特定禮儀行為的完成需要,減弱其目的性,成為更加概念化的禮服,具有更深的文化屬性。
實用性服裝一旦被賦予文化含義,便會成為文藝創作的素材。在文藝作品中,該服裝會被意象化,并被以后的文藝創作者在特定情境下重復使用,進而固化成為某類文藝作品的文化符號。在這種情況下,被符號化的服裝開始以特定的形象出現在文藝作品中,以反映其時代性與概念性,從而與該服裝的實際演變狀況產生分隔,使得該服裝在某一特定時期的形象得以保存,成為純粹的文化象征,這也是蓋頭逐漸演化為婚俗標志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冪籬一類的蔽面衣演變歷程中,由最初的冪籬到帷帽、 蓋頭等,總體經歷了實用性地位逐漸被裝飾性地位取代的發展歷程。用于遮陽、避風、防雨的首服因其不可代替的實用屬性沿用時間一般較長,而由時代文化產生的用于象征身份或裝飾頭部的裝飾性首服延續時間與此種文化的延續時間有關。在女性蔽面類首服與社會文化融合的過程中,為文藝作品的創作提供了寶貴的素材,進而成為了有深遠內涵的文化符號,并進一步深入到文藝創作中。通過分析冪籬等蔽面首服的這一演變歷程,可以了解實用性首服在一定時間跨度下的演變趨勢,亦體現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下的包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