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岱雙



法帖之始,肇自南唐晚期,但僅有文字記載的南唐《升元帖》,是否果有實物傳世,歷來爭議頗多。所謂“法帖”,即法書刻帖,就是將古代名人法書的墨跡或摹本經過雙鉤描摹后,刻在石板或木板上,再拓印裝訂成帖,以供欣賞或臨摹。歷代刻帖從內容和體例上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以各類公私收藏的藏品為基礎摹勒上石,捶拓匯編成叢帖;第二類是重刻、翻刻前代的著名法帖;第三類是專門搜集某一類書體或某一類書家的書跡匯刻成帖。歷代法帖之流傳,官方刻帖與私人刻帖并存。我國最早的一部匯集各家法書墨跡的叢帖當數《淳化閣帖》。宋淳化三年(992),宋太宗趙炅令翰林侍書王著將內府所藏歷代墨跡,編次摹勒上石于禁內,命名《淳化閣帖》,又名《淳化秘閣法帖》,簡稱《閣帖》。此帖共十卷,收錄了中國先秦至隋唐一千多年的法書墨跡,包括帝王、臣子和著名書家等一百多人的四百多幅作品。雖說當時王著等人認識鑒別或欠妥當,致使某些書跡真偽雜糅,錯亂失序。然《閣帖》匯集豐富,包羅萬象,摹勒鐫刻精美逼真,使前人書跡賴以流傳,故此帖有“法帖之祖”之譽,對后世影響巨大。宋仁宗慶歷年間,宮中意外失火,拓印《淳化閣帖》的棗木原版不幸全部焚毀,因而初期的拓本就顯得異常珍貴,被視為稀世寶物?!洞净w帖》開啟了官刻叢帖之端,進而全國各地輾轉傳刻,遂遍天下,亦掀起官私刻帖之風。加之宋代金石學之興起,世人喜好石刻,鑒賞、收藏之風日盛,翻刻古人墨跡叢帖的活動愈來愈多,使宋代產生了多部大型叢帖石刻,并一直延續下來。除《閣帖》外,歷史上著名的法帖還有《絳帖》《汝帖》《大觀帖》《寶晉齋法帖》《真賞齋帖》《停云館帖》《蘭亭序帖》《澄清堂帖》《戲鴻堂法帖》《墨池堂選帖》《快雪堂法帖》《三希堂法帖》等。《淳化閣帖》的刊刻,成為中國書法歷史上的一大重要節點。一方面,《閣帖》逐漸主宰了中國書法的發展;另一方面,《閣帖》匯集了大量王羲之、王獻之書跡,也因此逐漸確立了王羲之的“書圣”地位,自此,名目繁多的“二王”法帖層出不窮。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明拓二王帖》即為其一。
世傳“二王”之稱謂,是指東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二人均善書,且影響巨大。王羲之(303—361,一作321—379),字逸少,祖籍瑯琊(今屬山東臨沂),后遷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晚年隱居嵊州市金庭鎮,歷任秘書郞、寧遠將軍、江州刺史,后為會稽內史,領右將軍,世稱“王右軍”。王獻之(344—386),字子敬,小名官奴,為王羲之第七子,晉簡文帝司馬昱之婿,官至中書令,為與族弟王珉區分,人稱“大令”,與其父王羲之并稱為“二王”。
王羲之自幼習書,由父王曠、叔父王廙啟蒙,深受王氏世家深厚的書學底蘊熏陶。王曠善行書、隸書,王廙擅長書畫。南北朝時王僧虔《論書》曾評:“自過江東,右軍之前,惟廙為最,畫為晉明帝師,書為右軍法?!盵1]羲之又曾從衛夫人(衛爍)學書。衛爍,師承鐘繇,妙傳其法,并授予王羲之習書法門。羲之學書,善于轉益多師,學鐘繇,自能融會,學張芝亦自出機杼。唐代孫過庭在《書譜》里明確指出:“元常專工于隸書,伯英尤精于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王羲之)兼之?!碧拼鷱垜循徱苍凇稌鴶唷分匈澩豸酥疲骸捌饰鰪埞?,而濃纖折衷,乃愧其精熟;損益鐘君之隸,雖運用增華,而古雅不逮,至研精體勢,則無所不工?!盵2]王羲之善于學習,入古出新,可見一斑。近人沈尹默在《二王書法管窺》中認為:“王羲之不曾在前人腳下盤泥,依樣畫著葫蘆,而是要運用自己的心手,使古人為我服務,不泥于古,不背乎今。他將平生從博覽中所得秦漢篆隸的各種不同筆法進行巧妙運用,悉數融入真行草體中去,遂形成了他那個時代最佳體勢,推陳出新,更為后代開辟了新的天地?!盵3]假以個人天資,遂能兼撮眾法,備成一家。 綜觀王羲之書,兼善隸、草、楷、行各體,精研體勢,心摹手追,廣采眾長,冶于一爐,擺脫了漢魏筆法的桎梏,形成了平和自然、委婉含蓄、遒美健秀的書風,“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備受后人推崇而影響深遠。梁武帝蕭衍曾贊王羲之書云:“子敬之不迨逸少,猶逸少之不迨元常?!薄巴豸酥畷謩菪垡?,如龍躍天門,虎臥鳳闕,故歷代寶之,永以為訓。”唐太宗對王羲之書更是推崇備至,曾言:“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區區之類,何足論哉!”由于年代久遠,如今王羲之真跡早已不存于世,連唐代的摹本歷來也被今人當作真跡看待,一些摹本、拓本和王羲之其他墨跡一樣早已久享盛名,并一再被刻入各種官方和私人叢帖之中,流傳后世,成為我們學習、鑒賞、研究王羲之書法的難得資料,而且歷代著錄極多,其珍貴性更是不言而喻。
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此件《明拓二王帖》分上、中、下3卷,附目錄、評釋1卷。我們依其原分冊面貌影印。《中華寶典》第五輯之《二王帖》(一)(二)為原拓本上、中卷,即王羲之法書部分。第六輯將印行《二王帖》(三)(四),為原拓本下卷,即王獻之部分,以及目錄評釋卷。拓本前身來源于南宋清江守許開摹刻之《二王帖》及《二王帖目錄評釋》。許開,字仲啟,丹徒(今江蘇鎮江)人,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進士。據明萬歷間《丹徒縣志》《南宋館閣續錄》《宋會要輯稿》《宋史·藝文志》等記載,許開曾于淳熙十年(1183)試教官科,寧宗慶元四年(1198)為諸王宮大小學教授兼實錄院檢討官,開禧元年(1205)權知臨江軍,嘉定元年(1208)為江東提刑。南宋寧宗開禧二年(1206),許開取散見于各帖之王羲之、王獻之書法精品,匯刻成冊,并從每帖中選取二三字或三五字作為標題。許開還于每帖名下注明采自何帖,并附以釋文、評語,共為三卷,故此帖又稱“清江《二王帖》”。許氏對“二王”書跡推崇備至,并在《二王帖》卷尾的題跋中敘其摹刻此帖原委:
言父子之異者曰向、歆,言父子之同者曰羲、獻??枷颉㈧е洞呵铩?,則未嘗必異,視羲、獻之行草,則未嘗或同,“真大醉”之辭,“那得知”之辭,唐孫過庭并載于《譜》,蓋因是爾。歐陽文忠公亦云:“羲、獻世以書自名,而筆法相去遠甚?!备缸又g不同如此,然皆有足(之)喜也。取其所可喜,不誚其所不同,《二王帖》于是刻石。清江郡博士時君涇嗜古且耐勞,躬自摹拓,毫發幾無遺恨,可一洗他本而空之。丙寅歲元夕,假守許開題。
許開“清江本”《二王帖》共采帖15種,多為今已罕見之本,其所刻原本已不可多見,因被錄入此帖中而得以流傳,且此本摹勒極精,選擇精嚴,歷代諸家交相稱譽,被奉為至寶。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此本為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丁未江陰湯世賢兼隱齋依照清江《二王帖》宋拓本進行摹刻,摹刻版本與水準均值得稱贊,是眾多《二王帖》版本中的精品。湯世賢,生平、籍貫不詳,所刻此帖共計4冊,其中王羲之書2冊,王獻之書1冊,后附目錄、評釋1冊,卷首有“二王”像。全帖共計128開,后附《二王帖目錄評釋》1冊,計38開。每半開縱24.2厘米,橫13.4厘米。該帖共采錄15種書帖,分別是《淳化閣帖》《淳熙續帖》《寶晉齋舊帖》《長沙帖》《絳帖》《河東薛氏帖》《豫章帖》《賜書堂帖》《閱古堂帖》《建中靖國帖》《新安帖》《蘭亭帖》《婺帖》《龍舒帖》《愛民堂帖》。這15種書帖,現在已罕見真本,只能憑借此《兼隱齋二王帖》知其一二,可窺諸帖面目,由此可見該帖在書學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價值。該帖《目錄》分別選取每帖中二三字或數字為題編輯而成,先列釋文,后附評語,并且在每帖下面各注所采錄帖名,這也是本帖的又一可貴之處。
館藏此帖四冊封面均有陸和九題簽:“明拓二王帖上冊”“明拓二王帖中冊”“明拓二王帖下冊” “明拓二王帖釋文”,右下鈐有細朱文“禾九”小印。陸和九(1883—1958),原名開鈞,以字行,別署墨盫,湖北沔陽(今湖北仙桃)人。1899年中秀才,1903年畢業于漢陽府中學,后肄業于吏部學治館法政班。陸和九曾在山東、河南等地工作,中歲遷居北京,任中國大學國學系講師等教職,講授金石學、古器物學、文字學及書法、篆刻等課程。陸氏博學勤求,收藏碑刻磚瓦拓本甚富。著作之已行世者,有《漢武氏石室畫像題字補考》2卷、附錄2卷,《中國金石學》正續編等。陸和九承繼家學,自幼酷愛書法篆刻,取法北朝碑版和唐楷,功力深厚,且擅長金石學研究及碑帖鑒定,曾參與琉璃廠著名碑帖店慶云堂的碑帖鑒定和整理,京城人士收藏到好的碑帖,往往請陸和九鑒定品評,并以得到陸氏的題簽、題跋為榮。故陸和九在當時的文化圈內贏得了“黑老虎”之雅號,至今京城諸多文博單位所藏一些碑帖拓本中陸和九題字、題跋多有留存。
卷上有王羲之像和王羲之書56帖,包含《破羌帖》《成都城池帖》《此郡帖》《清晏帖》《山川諸奇帖》《講堂帖》《都邑帖》《九日帖》《七十帖》《兒女帖》《諸從帖》《宰相安和帖》《昨見君歡帖》《譙周帖》《餞行帖》《蔡家賓至帖》《極寒帖》《玉潤帖》《積雪凝寒帖》《來禽帖》《毒熱帖》《秋月帖》《霜寒帖》《遷轉帖》《廿八帖》《何如帖》《轉差帖》《啖面帖》《大熱帖》《薦虞安吉帖》《屏風帖》《宅圖帖》《東旋帖》《清和帖》《平康帖》《參朝帖》《明府帖》《廿七帖》《謝生帖》《中郎女帖》《晚可帖》《安善帖》《道意帖》《荀侯帖》《時事帖》《雪候帖》《弘遠帖》(《知遠帖》)《知念帖》《言敘帖》《若耶帖》《狼毒帖》《西問帖》《又一帖》《自愛帖》《啖豆帖》《安西帖》。卷中王羲之書50帖,包括《知問帖》《闊別帖》《諸賢帖》《官奴帖》《采菊帖》《雪晴帖》《服食帖》《又一帖》《十七帖》《裹鲊帖》《邛竹杖帖》《又一帖》《擇藥帖》《月末帖》《安和帖》《賑民帖》《奉橘帖》《豹奴帖》《敬問帖》《飛白帖》《又二帖》《丹陽帖》《太常帖》《熱日更甚帖》《朱處仁帖》《鹽井帖》《胡桃帖》《龍保帖》《黃甘帖》《六日帖》《胡母從妹帖》《鯉魚帖》《五日帖》《石脾帖》《司州帖》《愛鵝帖》《蘄茶帖》《豉酒帖》《虞義興帖》《嘗新帖》《麥秋帖》《筆精帖》《袁生帖》《還鎮帖》《來居帖》《得見帖》《七日帖》《敬和帖》《隔日不面帖》《近日帖》。所選諸帖之中,字數多者百余字,少者六七字,且風格各異,基本包含了王羲之不同時期的書跡風貌。帖中或整齊工穩、端莊遒麗者,如《玉潤帖》《愛鵝帖》《極寒帖》;或婉轉精熟、悠游從容者,如《諸從帖》《七十帖》《知念帖》;或生動跌宕、精美絕倫者,如《九日帖》《講堂帖》《積雪凝寒帖》,其中《七日帖》《服食帖》均有一百余字,通篇洋洋灑灑,神采飛揚,尤為精絕;更有如《屏風帖》《安和帖》《啖面帖》《荀侯帖》《得見帖》等意態揮灑,不拘一格,筆意連綿起伏,恣肆汪洋,蔚為大觀,讀來美不勝收。
本冊每帖所附釋文,基本遵循“尊重原著”的原則,以館藏《明拓二王帖》第四冊釋文為依據,并參照“清江本”《二王帖》進行注釋,但也有不少不盡如人意處。雖然此本摹刻較晚,但部分釋文多有破損,磨勒漫漶,不易識讀,亦有錯字漏字、顛倒順序等現象。如《七十帖》中“游目汶領,非復常言”句即漏刻“目”字,《荀侯帖》中末句漏刻“懸”字,《闊別帖》中“諸賢從就,理當不疏”句中漏刻“就”“理”二字,《餞行帖》中“時可以升高遠望,禮可以出宿餞行”一句僅?!皶r可以出宿餞”幾字,《蔡家賓至帖》中“想小大悉佳”句釋為“想大小悉佳”,出現順序顛倒的情況。在第四冊釋文中未刻《明府帖》帖題,依內容和書寫風格判斷,《明府帖》與前面相鄰的《參朝帖》應為二帖,釋文將后帖的帖題略去。針對以上不同情況,在注釋過程中,參考權威資料進行了適當調整??少F之處是卷中對摹刻不當之處,多有旁注“微有筆誤”等語,簡潔明了。另,或許由于摹刻所致,一些帖或字跡模糊,或筆畫殘缺,個別詞句或不可識,晦澀難懂者亦不稀見,有待進一步考證。
“二王”書帖自宋《淳化閣帖》以來,刻者甚多,公私刻帖并舉,轉相翻摹鐫刻,不可究詰。尤其是明清時期,民間收藏風氣日盛,收藏鑒賞大家頻出,他們除了編寫著錄研究,還常常將書法收藏匯刻成叢帖加以傳播。由于對“二王”書風的推崇,其藏品更加注重羲、獻父子書跡或其他晉唐書家的名跡,而勾摹、鐫刻也都是聘請當時的名手,故從內容到質量均屬上乘,在當時即享有很高聲譽,后世碑帖研究者及藏家亦十分推重。但在眾多刻帖中,偽稱 “二王”之書者亦不為少數,以致真偽莫辨,良莠不齊。時至今日,我們研究、學習王羲之書跡,也更多地依靠這些歷代摹本及各種刻本,從中探取消息。國博所藏此《明拓二王帖》屬于明刻明拓,從第四冊可以看出,此帖雖為摹刻,但湯世賢并非不加明察而一應收錄,而是經過篩選、匯集并摹勒上石,基本涵蓋了大部分傳世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書跡,不僅保存了大量魏晉書跡及歷代法帖刊刻史料,而且很好地還原了“二王”書法的基本面貌,是研究與學習的絕好典范,當是帖中翹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