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皆一戲未覺負平生

羅澤群 趙啟斌

米芾是一位具有全面文化藝術修養的書畫藝術家，以其非凡的書法藝術造詣奠定了在我國書畫史上的不朽地位。米芾的書畫藝術成就主要體現在書法、繪畫與收藏三個方面。米芾書法各體兼備，尤以行草見長，成為北宋時期具有創造性的一代書法大家。米芾是我國文人山水畫的開山巨擘。他首創“米點山水”，以繁密的墨點堆疊山巒林木，表現南方云雨中的山川意象，使他成為兩宋時期獨特的山水畫家，促進了山水畫的變革和發展。米芾與黃庭堅、蘇軾一道確立了尚意書法創作理念，引領書法從六朝尚韻、唐人尚法轉到宋人尚意的創作道路上來，標志著中國書法新時代的到來。在繪畫理念上，米芾的一系列創作理論成為從客體山水審美向主體審美山水轉變的分水嶺，其提出的審美理念和創立的風格將山水畫引向了新的發展方向。董其昌提出南北宗的觀點，南宗山水畫成為后世山水畫的主流，米芾的繪畫理論當開啟肇端。米芾在兩宋書畫藝術處于劇烈變化的歷史時期，引領了中國書畫藝術的發展，成為在書法和繪畫藝術領域都做出重大貢獻的歷史性人物。米芾在書畫藝術領域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他的藝術實踐和書畫藝術理論具有十分重大的價值，對我國南宋以來的書法藝術創作、文人畫藝術創作以及書畫理論的發展都產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

米芾依靠獨特的天賦才情，經過個人不懈的努力，在書畫創作與書畫鑒賞方面都做出了獨特的貢獻。從書法創作“刷”字訣的成熟運用及集王字之大成到自我書法藝術特色的形成，從“米氏云山”的創立到“五王之功業”不若薛少保之二鶴的論斷提出，在書畫審美、書畫風格、書畫鑒賞方面確立出獨特的書畫審美特色和風格。他曾自述“柴幾延毛子，明窗館墨卿。功名皆一戲，未覺負平生”，對其一生在書畫藝術中所付出的努力進行了自我評價，亦表達出了由衷的欣慰之情。從文化藝術在整個社會上的價值與意義來看，米芾認為自己在書畫上的努力和付出同唐代薛稷聞名一時的“鶴”畫一樣，都是可與“五王之功業”相提并論的千秋大業。米芾的“五王之功業”不若薛少保之二鶴之論斷確實堪與曹丕“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論·論文》）的論斷相提并論。稍晚于米芾的鄧椿也曾提出這樣的認識，“畫者，文之極也。其為人也多文，雖有不曉畫者寡矣;其為人也無文，雖曉畫者寡矣”（鄧椿《畫繼》）。“畫者，文之極也”可以看作是米芾繪畫思想的某種新發展。將繪畫推到如此的高度來認識，也許是只有在文化如此昌盛、書畫藝術觀念獲得重大進展的宋代才能出現的思想觀念。將藝術提高到如此的高度來認識，確實是繼曹丕之后繪畫藝術領域的強烈發聲。米芾對書畫藝術的這一認識與見解顯然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突破了帝王中心論的思想觀念，注定了他的內心是孤獨的、寂寞的。他被同時代人視為“顛狂”“迂闊”“荒誕”，由此可以想見。由于時代的局限，米芾意識不到藝術本身就是堪與思想、科技相并列的人類文明的核心支柱，藝術不僅能反映一個藝術家對社會、歷史、人生、世界、時空的認識、看法和感受，有著個體生命的內在體驗，同時也是認識自我、社會和世界的工具，更是一個民族和國家得以存在的精神和靈魂。任何一個時代都會隨時間的流逝而消失，而藝術則通過它自身的延續、傳播，留住了一個時代的精華，一個時代所達到的發展高度、時代特征都通過藝術呈現了出來。北宋亡國后，正是米芾和他同時代書畫家的藝術，讓人們一直到現在都無法忘卻這個特殊的時代，顯然這是這一時期所取得的藝術成就、科技成就和思想的熠熠光輝帶來的結果。米芾和他同時代書畫家創造出來的藝術作品成為我國書畫藝術的傳統而存在，讓后世從中感受到北宋鮮活的文化生命和靈魂，北宋的藝術價值也正是以這樣的方式被凸顯出來。在探索未知世界和自我精神的歷程中，藝術不可缺席，藝術是一個地區、一個國家、一個時代成就和特色的代表與象征，是一個國家和民族軟實力的代表和象征。其所起到的凝聚人心的作用，沒有任何方式可以代替它。它展現了一個時代的藝術所能達到的高度，也是一個時代精神和人文的代表和象征。

試想，如果意大利沒有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西班牙沒有魯本斯、戈雅，荷蘭沒有倫勃朗、維米爾，德國沒有荷爾拜因、丟勒，法國沒有安格爾、塞尚、高更、德拉克洛瓦、庫爾貝，英國沒有透納，俄羅斯沒有列賓，他們各自的藝術星空該是多么暗淡。這些人幾乎都是這些國家步入鼎盛期的藝術家，成為這個國家軟實力、綜合國力和文明程度的象征。一流藝術家的出現，是一個國家和民族進入鼎盛時期的象征和代表，科技和思想領域的情形亦是如此。如果從這一個角度來認識和理解米芾的書畫藝術，其價值可以想見。只有偉大的傳統、偉大的靈魂才能創造出偉大的藝術、思想和科技文明。米芾不愧為宋代誕生的藝術精英，是北宋特殊歷史時期的文化靈魂和時代的象征。

米芾在書畫藝術領域取得如此大的成就不是沒有原因的，米芾本人綜合的、全面的人文素養造就了他的書畫藝術。米芾在書畫鑒賞收藏、文學創作方面以及天文、音韻和賞石方面都有獨特的認識和造詣。其自身所具有的藝術學、美學、文學、史學等多重領域的人文素養和書畫專業知識，毫無疑問都為他的書畫藝術創作提供了極其深厚的人文基礎。正是在繼承書畫藝術的傳統基礎之上，根據這一時期哲學、美學、文化觀念和藝術思潮的變化，米芾在書畫藝術領域才能做出新的開拓和創造。在如何處理傳統與創新的關系，以及如何處理歷史、社會、自然和自我精神情感的關系上，米芾則是一個頗具典型性的、值得研究的個案。米芾書畫藝術成就的取得不是單一學科發展形成的結果，而是通過詩、書、畫全面綜合發展而取得的。藝術是社會生活和藝術家自我精神情感的反映，從這一點看，米芾的書畫藝術顯然也具有相當獨特的一面。

米芾的書畫藝術還有諸多方面值得我們深入探討，人文素養與藝術的關系上文已有所論及。此外，關于米芾書法與繪畫的關系、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問題，下文將進行進一步分析與總結，進而深入認識米芾書畫創作實踐與理論思考的價值與意義。

一、藝術理論與藝術實踐的關系問題

我國書畫藝術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問題一直是書畫創作面臨的主要問題之一，早期多是藝術家的自我總結和闡釋，藝術家兼理論家的現象非常普遍，當然也逐漸出現理論研究與繪畫創作分野的傾向，出現漸趨分化的傾向，即出現了理論家與書畫藝術家分向發展，理論研究走向單獨發展的趨向。米芾是書畫家兼理論家、收藏鑒賞家，顯然其屬于書畫理論研究與書畫創作實踐并重的范疇。米芾出現的意義是社會文化分工的一種必然結果。其一人兼具了理論家與藝術家的身份，并且在這兩個領域都做出了獨特而重要的貢獻。同前代及同時代的藝術家相比，米芾所取得的成就和價值確實非同一般。尤其是作為南方山水畫派的代表畫家，其“米氏云山”的創作實踐，影響后世達千年之久。

二、書畫藝術家書畫兼擅對藝術創作的影響問題

在書畫領域的藝術實踐方面，米芾也同樣達到相當的高度，書畫雙絕，在書畫藝術兩個領域都能登峰造極。我國書畫史上能書畫并稱，同達高境的并不多見，或書名高過畫名，或畫名壓過書名，很難并擅雙美，在歷史上也僅僅有王廙、薛稷、趙佶、米芾、趙孟、董其昌、吳昌碩等數人而已。王廙“畫為晉明帝師，書為右軍法”（南齊王僧虔《論書》），書畫兼擅。薛稷以獨特的書法藝術成就進入“初唐四家”的行列，繪畫則以畫鶴名動天下。趙佶書法以“瘦金體”獨步古今，繪畫則以花鳥畫自成一格，名垂青史。米芾不僅書法為“宋四家”之一，繪畫更是自成一派，達到了書畫雙絕的高度，堪稱一代書畫宗師，成為具有創造性的書畫藝術典型。從書畫雙絕的角度來認識米芾的藝術價值和意義，亦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深思，這也是米芾書畫藝術最具有價值的地方。對于認識中國繪畫與書法的關系、中國藝術的特質與審美境界，米芾也為我們提供了非常鮮明的個案和典范。

三、米芾書法對后世的影響

米芾在書法領域對后世的影響巨大，直接促進了新審美風尚的形成。其后出現了一批追隨者，繼承米芾的書法而別開生面。首先是米芾之子米友仁，其書法師法米芾，形成了自己的書法風格特色，宋代魏了翁《鶴山集》說他“書雖不逮其父，然如王謝子弟，自有一種風格”，米友仁也成為學米芾書法成功的第一家。宋室南渡后，宋高宗趙構書法亦師法米芾，他不斷訪求米芾書法遺存，將其藏于內府，并命人鐫刻《紹興米帖》，提倡米芾書風。因而師法米芾書法成為潮流，張孝祥、吳琚、范成大、張即之、趙孟堅、吳琚、王庭筠等，都成為師法米芾書法而成功的藝術家。元代以來，學習米芾書法而成名家的亦不在少數，如白珽、張鐸、李元珪、張弼、李應楨、祝允明、文徵明、陳淳、莫是龍、徐渭、邢侗、米萬鐘、董其昌、王鐸、傅山、查士標、許友、笪重光、王鴻緒、姜宸英、張照、陳弈禧、王澍、翁方綱、王文治、梁同書、翁同龢、錢灃等人，都有師法米芾書法的經歷。米芾書法對后世書法藝術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四、米芾繪畫對后世的影響

米芾在繪畫領域的影響也非常深遠。以董源、巨然為主確立的南方山水畫派，逐漸發展為元明清時期一個重要繪畫流派。作為這一繪畫流派的引領者之一，米芾首先發現了董、巨山水的審美特征和風格特色，并予以深入的理解與認識。在挖掘董源、巨然的繪畫藝術特征和繪畫美感方面，在發現南方山水的山川地貌的客觀美感方面，在注重筆墨抒情方面，米芾無疑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引領促進作用。米芾主張繪畫借物寫心，作畫要抒發畫家的真實性靈，以富有韻味的筆墨表現煙雨迷蒙的云山風致。他與其子米友仁創立的“米氏云山”在山水畫審美和筆墨技法方面對后世山水畫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王庭筠、高克恭、郭畀、方從義、黃公望、沈周、王問、董其昌以及“四王”作品中幾乎都有受“米氏云山”影響的痕跡。由米芾父子的“米氏云山”而逐漸形成的“米氏畫派”成為風格鮮明的繪畫藝術流派。受“米氏畫派”影響、師法“二米”而卓有成就的畫家有趙芾、江參、王庭筠、高克恭、郭畀、方從義、高然暉、黃公望、倪瓚、沈周、文徵明、唐寅、陳淳、米萬鐘、藍瑛、王時敏、王鑒、王原祁、王翚、惲壽平、吳歷、查士標、龔賢、顧源等。可見，米芾的繪畫觀念和藝術實踐對后世文人山水畫的發展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五、米芾書畫理論對后世的影響

米芾也是一位具有自覺意識、獨立意識的書畫理論家，他以天才般的直覺和體悟意識到書畫和歷史、文化、社會、自然的關系，并不斷從中尋求書畫創作的門徑，積累書畫創作的審美經驗，并將實踐的經驗上升到理論的高度，其大量的書畫理論遺存成為中華民族美學和藝術寶庫中重要的文化遺產和精神財富，可以說米芾不愧為一代書畫理論的翹楚。米芾不為一般審美意識所局限，他非常深刻地認識到六朝書畫的藝術成就和理論精髓所在，積極拓展審美思想，在書畫實踐上不斷追求古意、雅意，越過隋唐而自覺地向六朝上溯，尋求符合自己書畫創作的審美感受和風格特點。他在書法上繼承了六朝尤其是以東晉王羲之為代表的書法審美傳統，將兩宋書法推進到新的發展境地，注重書寫意趣和審美意象的塑造，形成了獨特的個人審美面貌和藝術特色，對后世書法發展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至今他的書法仍被作為書法學習的重要借鑒和取法對象。米芾在繪畫理論上則繼承顧愷之等人的繪畫思想傳統，將古雅、秀麗、高古的審美風尚繼續向前推進。同時，米芾充分意識到以董源、巨然為代表的南方山水畫派的繪畫特點和價值，并自覺接受了北宋以來所形成的“士夫畫”的傳統和觀點進行繪畫創作，走出了一條發揮自我性靈，注重主觀性、表現性的繪畫道路，為“文人畫”的正式崛起起到了鋪墊和先導作用。正是在米芾及蘇軾的引導下，崛起于北宋晚期的“文人畫”才能與宮廷繪畫、民間繪畫三足鼎立，形成三分天下的局面。“文人畫”迅速發展，并占據了越來越重要的地位，這亦是米芾等人做出的巨大貢獻，“文人畫”的思想、理念和精神直接促進了后世中國畫的劇烈變革和發展。

以上分析了米芾在書畫藝術上的成就、價值及其影響，筆者認為米芾的一些文化觀念，書畫思想觀念、審美觀念，以及其書畫藝術特征，至今都有諸多可資借鑒和重新認識的地方。藝術不是孤立生發的，是與哲學、美學、文學、心理學、政治、宗教、神話等諸多人文學科同時并起、并興的一種文化現象，只有在綜合的人文背景下對藝術家及他所處的時代進行深入剖析和研究，才能得出切中肯綮的認識和結論，為我國當代文化藝術的發展提供精神資源和歷史借鑒。另外，當今是科學技術日新月異、劇烈變革的時代，隨著信息時代、智能時代的到來，對我國書畫傳統、歷史文化的認識和感受更不同于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19世紀后半期直至20世紀是中西文化碰撞和世界格局發生劇烈歷史時期，對歷史和藝術的認識、看法已經經歷了劇烈的演化，直接推動了我國藝術研究進入新的現代時期，藝術理論現代專業學科的興起，為藝術史個案研究提供了新的平臺、方法和觀念。21世紀更是文化觀念、藝術理念、審美觀念劇烈變革的時期。這一時期文化觀念的變革和科學技術的發展遠遠不同于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都幾乎面臨巨大的觀念困惑和精神問題，進入了更加多元化、多樣化發展的時代。以這樣的角度和時代立場來理解、認識千年前米芾的書畫藝術及其他的時代，顯然會有不一樣的切入點，發現不一樣的觀念和價值。時代變了，文化觀念變了，這種變化也為我們重新認識世界、文化和歷史提供了新的角度和平臺，提出新的問題，我們對米芾的認識和理解也許正經歷著這樣的變化和觀念更新，從而對其書畫藝術成就和書畫美學觀念會有更為系統、深刻、豐富的認識和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