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


關鍵詞:趙孟;書畫;清內府;鑒考
隨著清朝政權日益穩固,清統治者因為加強“文治”的需要,逐漸增加了對歷代書畫的搜訪,使清宮書畫收藏規模在乾隆朝和嘉慶初期達到鼎盛,成為宮廷書畫鑒藏史上繼北宋宣和內府之后的最高峰。趙孟書法五體皆善,并為元代畫壇確立了很高的審美標準,自然成為清內府搜求與收藏的重點。據筆者統計,清宮內府著錄有趙孟書畫作品近400件,未著錄作品亦有50余件,規模龐大,是歷代大家之首。
一、目鑒
從清內府藏趙孟書畫作品來看,目鑒被大量應用在清宮的書畫鑒定中。目鑒包括對作品的技法、氣韻、材質等的判斷。乾清宮藏《元人集錦一卷》中有趙孟存世真跡《枯枝竹石圖》,此作上有乾隆御題曰:“作石無非飛白法,作竹兼能金錯刀。松雪齋中偶弄墨,如不經意神常超?!鼻】闯鲒w孟以書入畫的風格特點,并大加贊賞。著錄于《石渠寶笈·續編》的陳琳《溪鳧圖》(圖1)在《珊瑚網》中記錄有誤,記錄為“吳興山水一幅,陳、趙合作”[1],其實是趙孟為陳琳補筆。而乾隆在畫上有御題云:“寫生本自陳仲美,潤色還煩趙子昂。秋水芙蓉閑獨立,野鳧那羨善翱翔?!彼麘强闯隽似渲械乃y與芙蓉花是子昂筆。
有趙孟題跋的宋人仿顧愷之《洛神賦圖》卷也是清內府用目鑒方式判斷真偽的典型例證。此卷乾隆跋曰:“是卷用筆設色非近代繪法,特李息齋、虞伯生等跋并以為顧長康作,未識何據。內府別藏愷之《女史箴圖卷》,偶一展閱,其神味渾穆,筆趣亦異是卷。乃悟前人評鑒,多涉傅會。然要為宋以前名手無疑也。卷末吳興書《洛神賦》,當亦屬后人摹本。予臨大令十三行,既竟,復加審定,輒識數語,以示具正法眼?!庇纱税峡芍?,乾隆首先通過此卷技法確認其并非近代畫作,但又不能認可卷后李衎與虞集將此卷定為顧愷之真跡的判斷,進而以清宮藏《女史箴圖卷》作為顧愷之的標準畫法來衡量此作,得出該卷為宋以前仿本,并且趙孟書亦為后人摹本的結論。最后,乾隆通過臨摹王獻之書法加深感悟,確認此圖題簽也非王獻之書,從而更加肯定自己的鑒定結果。從北京故宮博物院現存的乾隆書畫作品來看,臨仿趙孟的書畫有130余件,這也說明了書畫實踐的確有助提升目鑒水平。曹文埴在通過大量引用文獻與著錄進行鑒別討論后,也指出“絹紋古色亦稍遜,楷法精密中略欠瀟灑之致,似宋以后高手所能為”。
《石渠寶笈·初編》著錄的《樂志論書畫合璧》卷后有數段乾隆御題,盡管他“考歷代收藏家,若《清河書畫舫》諸書,皆不載此圖”,且此圖并未署名,但經過目鑒,他認為此卷用筆精嚴,“工整中具有秀逸之致”,可與內府藏趙孟真跡《鵲華秋色圖》卷及《水村圖》卷鼎峙。同時,他也指出卷后趙書及自跋似雙鉤贗作[2]2808-2809。是卷存世,曾被天津靳蘊清售予南京畫院私人,后流往香港[3],但未見影印本。徐邦達先生在《重訂清宮舊藏書畫目錄》中將其定為偽作。
二、以文獻資料為重要依據
筆者通過調查眾多清內府鑒考意見,發現乾隆更相信其目鑒的結論,而臣工們則多以文獻資料為鑒定依據??疾臁睹氐钪榱帧芬约啊妒汅拧钒凑Z可知,編纂者在甄別、記錄作品信息時大量參考了此前著錄及題跋的鑒定意見,并且對其進行考據工作。這些著錄包括宋徽宗下令編纂的《宣和書譜》、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張丑《清河書畫舫》、何良俊《書畫銘心錄》、高士奇《江村銷夏錄》等。如《石渠寶笈·續編》中著錄于養心殿的“趙孟書歸去來辭真跡”一條,編纂者先指出《清河書畫舫》中記載錫山華氏藏本后有李貞伯等五跋,是王文恪舊藏,而“《書畫匯考》所載一跋三詩均與此同”,因此斷定此卷由張丑入卞永譽時五跋被人割去,另作一卷。后面還簡述了趙椒等人生平[2]2224。筆者通過比照趙孟存世作品上的題跋、印記,以及《秘殿珠林》《石渠寶笈》里的著錄信息及明末清初書畫著錄資料,將由明末清初書畫藏家入清內府的趙孟書畫作品進行了初步統計,其中有近100件曾由王時敏、孫承澤、宋犖、梁清標、高士奇、安岐等收藏著錄。而清內府對書畫的鑒定意見很多直接受到了前人藏家與著錄的影響,被大收藏家收藏過的藏品絕大部分在《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初編》中都被定為上等,而在《石渠寶笈·續編》《石渠寶笈·三編》中也多有御筆題詩或題簽。
三、通過他人題跋內容判斷
當無法直接通過本幅作品風格鑒別真偽時,他人題跋也成為清內府辨真贗的方法之一。如著錄于《石渠寶笈·續編》的重華宮《二羊圖》后按語,根據卷后僧良琦跋知此卷為顧瑛家藏,遂被清內府定為真跡。清內府又將此圖與《書畫匯考》中著錄進行對比,認為僧良琦跋后還有八人的題跋,已經被人割去?!妒汅拧こ蹙帯酚鶗烤碇小霸w孟書蘇軾古詩”原被定為“書卷上等”,但乾隆皇帝再次鑒賞時發現此卷是趙孟為月林和尚所書,而卷后董其昌跋卻稱是為中峰和尚書,并且此卷本應是趙孟寫蘇軾詩,董其昌跋則認為是趙孟所作。乾隆認為以董其昌的鑒定水平是不應出現此種情況的,因此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誤:“董跋既偽,則趙書亦可疑矣。但是卷久入《石渠寶笈》,且錄入《四庫全書》,并刻入《三希堂帖》,難以撤出。今既看出,因重識之?!?/p>
四、根據作者生卒年判斷
作者的生卒年份往往能成為辨別真偽的鐵證,而清宮藏趙孟書畫作品則有兩個實例。其一為《石渠寶笈·初編》中著錄的“元趙孟書鏡智禪師銘”一冊,其款識云“至元后庚辰歲”。雖然著錄中沒有按語,但此作品本幅款識帖后有一黃簽:“謹按:至元后庚辰為惠宗即位之八年,距孟卒歲二十年,偽跡顯然?!逼涠榭倘搿度L梅ㄌ返谑藘缘摹缎l宜人墓志》正書一篇。因其曾被項元汴定為“松雪真跡”,且乾隆皇帝認為其“遒勁圓足,乃鷗波宗法,卷尾詩皆有致誠舊跡”而被刻入《三希堂法帖》中。在編纂《石渠寶笈·續編》時,乾隆又考證出衛氏其實是趙孟侄兒趙由辰之妻,并通過查閱《元史·本傳》與《松雪齋集》得知趙孟卒于至治二年(1322),而衛氏卒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此時距趙孟去世已經42年了。最后乾隆皇帝又考證出此墓志其實是趙孟從孫趙肅所書,而趙孟偽款是后人妄增的,同時指出“佳書贗款,因正之,補刻帖后”。這是《三希堂法帖》刻完四十年之后的事,乾隆的這段自我檢討,讓彭元瑞以小正書代筆,刻在此冊的余石上,時間是乾隆五十七年(1792),這也給初拓的《三希堂法帖》增加了一個考據:凡有此題的拓本,都是乾隆五十七年之后拓的。
五、同類作品比較
清宮藏趙孟書法作品中也有通過同類作品比較的方式定真贗的例子?!妒汅拧こ蹙帯分兄?,藏于養心殿的兩件《孝經》冊(圖2、圖3)均存世,二者除年號一為至治元年(1321),一為至大二年(1309)外,用筆、結體甚至分頁都完全一致。著錄中這兩件都為次等,且在“至大本”后有一按語曰:“前冊與此款識俱同,特名稱年號小異,蓋臨本也?!盵2]292《石渠寶笈》很少有在按語中直接斷真偽的情況,此為一例。作品上二者均有黃簽,“至大本”上寫“與至治本絲毫無益,僅宜贈人,名款贗作無疑”。至治本寫“與至大本同系偽作”。由于“至治本”上無除清內府收藏印外的其他藏家印記,筆者認為此兩簽應寫于入清宮后。
與此類似,《秘殿珠林·初編》中著錄有趙孟書《圓覺經》數件,其中一件記按語云:“趙孟圓覺經,凡三件,一件二冊錄入次等,款與此同。此二卷俱列上等,楷法精詳,特為真正。卷中俱載中峰尺牘,彼雙鉤本,此亦摹本也。蓋松雪尺牘真跡已流落人間,后人勾摹附之圓覺經后耳?!?/p>
但也并非內容類似就將至少一件定為偽作,《石渠寶笈》中著錄有趙孟《絕交書》卷三件,其中貯御書房的一件未傳世,但刻入了《三希堂法帖》;藏于翠云館的《絕交書》(綠絹本)曾為王鴻緒舊藏,上有高士奇兩段題跋,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圖4);而《石渠寶笈·三編》著錄的一件曾先后為梁清標與安岐所藏,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圖5)。這三本俱被清內府定為真跡,并且現存的兩件傳世墨跡上都有一段幾乎完全一樣的御識,分別由曹文埴與彭元瑞抄寫。然而這三件《絕交書》經王連起先生鑒定,均為偽作,“三希本”與臺北故宮藏本同為綠絹臨本,漏字如“無萬石之慎”的“萬”,“愿守陋卷”后一大段等皆同。
綜上所述,清內府鑒考趙孟書畫作品常采用目鑒、參考文獻資料與他人題跋等方式。當以公認的趙孟存世真跡為標準器來衡量清內府書畫鑒藏水平時,筆者發現,在《石渠寶笈·初編》著錄中存世的趙孟書畫共有54件被歸為上等,其中真跡和偽作各占一半;而27件下等書畫中,有3件是公認的真跡,其余的均為偽作。根據《石渠寶笈·初編》上諭,《秘殿珠林》《石渠寶笈》中的“佳者”并不一定是“真者”。清內府在篩選書畫時有特定標準,將真跡佳者與筆墨佳卻不能辨別真贗的都歸為上等,將神韻稍遜的真跡與較好的摹本、臨本歸為下等。在這個標準下,《石渠寶笈·初編》中著錄為“上等”的趙孟書畫存世作品有一半被當代學者鑒定為偽作,無疑證明清內府的書畫鑒藏水平存在著很大問題。因此,清代宮廷雖然有著龐大的趙孟書畫收藏,從事鑒考的人員也多有深厚的文化底蘊與較為嚴謹的考鑒態度,但無論是清朝皇帝還是《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的編纂者,其目鑒水平都與今天杰出的書畫鑒定家有一定差距,并且在鑒定趙孟書畫真偽時過于依賴前人題跋、著錄等文獻資料,鑒定結論也往往受皇權的制約,使得經過清內府鑒定的趙孟書畫作品不可能都是精品或真跡。但清內府對趙孟書畫的著錄與整理,對研究趙孟的書畫藝術及傳統文化的傳承都有著極為重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