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德文 葛興安 邵詩洋

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能源消耗國和最大的碳排放國,在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目標中面臨巨大挑戰。但是,中國也同時擁有世界最大規模的綠色信貸市場和碳市場,如果進一步推進碳市場建設進入深水區、擴大國際化,充分發揮碳定價機制尤其是自愿減排交易的價格引導和激勵作用,有可能以最低成本、最高效率實現“雙碳”目標。
氣候變化兼具一般環境污染問題的負外部性、公地悲劇特征,以及大部分環境污染問題所不具備的時空均一性特征。所謂時空均一性是指在全世界任何一個地點排放一噸二氧化碳對地球溫室效應的影響是相同的。因此,應對氣候變化是國際社會面臨的共同問題,需要所有國家盡快采取一致行動共同應對。中國本著負責任大國的態度,提出了力爭在2030年前實現碳達峰和努力爭取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的目標愿景,充分彰顯了我國積極應對氣候變化和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決心。
中國實現碳中和面臨的挑戰前所未有
中國實現碳中和面臨宏觀經濟轉型、能源結構轉型和金融轉型三大挑戰。
宏觀經濟轉型
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被譽為“世界工廠”,2020年制造業在國內生產總值(GDP)所占比例約28%左右,固定資產投資在GDP中所占比例超過40%,中國經濟目前仍處于粗放型向集約型轉型階段。環境經濟學“庫茲涅茨曲線”闡述了環境污染和經濟發展之間的相關性,一般而言,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才會出現碳達峰。中國氣候變化事務特使解振華主任早在2010年就曾說過,發達國家一般是在人均GDP
3萬~4萬美元時實現碳達峰或“庫茲涅茨曲線”拐點,而中國2020年人均GDP為1.05萬美元,按GDP年均增長5%~6%來推算,到2030年實現碳達峰目標時,人均GDP可能剛剛達到2萬美元,即便如此,距離發達國家碳達峰時的人均GDP 3萬~4萬美元仍有較大差距。
在宏觀經濟領域,有一個“保增長、調結構、防通脹”的“不可能三角”,考驗宏觀經濟調控的多目標協調與權衡。這三個目標在碳中和背景下意味著“中高速增長、綠色供應、物價穩定”的“大宗商品不可能三角”,要實現碳中和,就需要保持中高速增長和綠色供應,意味著碳中和會給宏觀經濟帶來物價上漲的潛在風險,這也是包括央行原行長周小川在內的一批經濟學家所警示的。
能源結構轉型
在能源領域,有一個“低成本、清潔環保、安全穩定”的“能源不可能三角”。發達國家能源發展經歷了由煤炭過渡到石油、天然氣,再到風電、光伏等新能源的階段。而中國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能源消耗國,“富煤、貧油、少氣”的能源稟賦同時意味著高排放,2020年中國碳排放量近100億噸,占全世界碳排放總量的近30%,超過美歐日三大經濟體排放的總和。
碳中和目標下,要構建以新能源為主體、以凈零排放為目標的新型能源體系,我國仍然需要付出艱苦卓絕的努力。目前我國一些低碳、零碳、負碳技術的關鍵設備和工藝等仍需要進口,技術綜合集成、產業化與技術轉移推廣能力仍有不足,現有技術條件下,中國能源的低碳轉型同樣面臨巨大挑戰。
金融轉型
中國金融市場目前仍以銀行貸款等間接融資為主,存在兩個較大風險:一是中國的證券市場、資本市場對于國民經濟發展的推動作用還明顯不足;二是中國金融資產的底層基礎資產有很大比例是化石能源資產,高于世界平均水平,而受雙碳目標影響,化石能源資產估值未來大幅度降低的可能性很大,且在管理不當條件下違約率可能越來越高。
綜上所述,中國的經濟結構以資源密集型為主,能源結構以煤為主,金融結構以銀行為主,導致中國面臨的碳中和挑戰壓力巨大,中國的經濟效率、能源效率、金融效率都有待提升,都需要綠色轉型。
國際碳交易市場背景與現狀
解決環境問題的常用經濟學手段是將外部性內部化,即對外部效應的邊際價值定價,從而激勵市場上理性經濟人的行為改變。反映到應對氣候變化領域,國際社會廣泛采用的經濟工具就是碳定價(Carbon Pricing)機制。碳定價是通過碳稅或碳交易制度給碳排放設置價格,發揮碳價格的信號作用來改變生產、消費和投資行為,激勵低碳領域技術和實踐創新。氣候變化問題的時空均一性特征意味著碳排放權是一種標準化程度極高的產品,便于市場化和金融化,旨在低成本、高效率解決氣候變化問題的碳市場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個標準的國際化市場。
國際碳交易市場分為兩類:一類是強制減排市場,政府設定排放總量限制,將數量眾多的高碳排放企業納入其中,強制賦予減排義務,允許企業將分配到的碳排放配額自由交易;一類是自愿減排市場,企業自愿承擔減排義務,實施風電、光伏、植樹造林等減排項目,這些項目相比一定的基準線產生的實際減排量經過備案、核證、審批等流程而獲得可交易的碳信用。
截至2020年底,全球強制碳市場覆蓋了1個超國家機構(歐盟)、8個國家(中國、德國、哈薩克斯坦、墨西哥、新西蘭、韓國、瑞士、英國)、18個省或州(加利福尼亞等12個美國州、廣東等3個中國省、魁北克等2個加拿大省、日本埼玉縣)、6個城市(北京等5個中國市、日本東京都市),覆蓋了全球16%的溫室氣體排放,這些正在運行碳市場的司法管轄區占全球GDP的54%,全球將近1/3的人口生活在有碳市場的地區。
自愿減排交易助推全球進入“碳中和”時代
自愿減排交易機制下的碳信用是強制碳市場的重要補充。它不僅可以作為碳配額的“抵消”用于控排企業履約,還是企業或個人自愿“中和”自身碳排放足跡的重要工具,同時項目開發方得到自主減排和低碳技術探索的經濟激勵,吸引更多強制碳市場體系之外的參與者加入應對氣候變化行動,更加充分地動員民間和企業,以市場化、分散化的方式匯聚力量,助力全社會“碳中和”。
根據聯合國“奔向零碳”(Race to Zero)的統計,截至2021年6月,全球共有733個城市、3067家企業、622所大學提出了自愿碳中和目標承諾,自愿碳中和的地區/機構涵蓋了全球大約50%的GDP、25%的碳排放量。隨著全球進入“碳中和”時代,各類機構對自愿減排碳信用的需求大增已是必然。根據全球自愿碳市場擴大工作組(TSVCM)的研究,為了實現控制全球溫升不超過1.5攝氏度的目標,全球碳排放到2030年應當減少230億噸,其中大約20億噸來源于碳匯和碳移除,這需要全球自愿碳市場到2030年在2019年的基礎上增長15倍。
國際自愿減排交易緣起
1997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組織第三次締約方會議(COP3)奠定了全球最初的碳信用體系。此次大會通過的《京都議定書》規定發達國家從2005年開始承擔強制減排義務,并建立了三種國家間的減排交易機制,分別是國際排放交易機制(International Emissions Trading,簡稱IET)、聯合履約機制(Joint Implementation,簡稱JI)和清潔發展機制(Clean Development Mechanism,簡稱CDM)。清潔發展機制是全球自愿減排交易的緣起,它一方面幫助強制碳市場(如歐盟排放交易體系)的控排企業靈活履約,形成市場“柔性機制”;另一方面在清潔發展機制下發達國家通過向發展中國家投資或推廣綠色產品設備完成減排項目,可以獲得減排項目產生的碳信用,發展中國家也因發達國家的投資或者技術而獲益。
《京都議定書》于2005年2月16日開始生效,2012年底第一承諾期結束后未能達成關于第二承諾期的有效協議,CDM對中國等發展中國家基本關上了門。在過去幾年CDM的碳信用簽發數量逐漸下降,價格也持續低迷,曾經為中國風電、水電、光伏等可再生能源項目帶來大量減排收益的CDM實際上已走向沒落。
碳中和需求推動獨立第三方自愿減排交易興起
與之相對的是,近年來由非政府組織建立的獨立第三方自愿減排機制影響力在逐漸增強,在過去的幾年中簽發量顯著增長。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2019年獨立第三方簽發碳信用占自愿減排信用簽發總量的65%,與2015年的17%相比增長了將近3倍。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全球自愿減排交易市場發展方向已從服務控排企業履約加快轉向服務企業自愿碳中和。
當前占主導地位的獨立第三方自愿減排機制包括:核證碳標準(VCS)、黃金標準(GS)、美國碳注冊登記處(ACR)、氣候行動儲備方案(CAR),幾乎占據全球自愿減排信用總量的2/3。隨著越來越多非控排企業參與氣候變化行動,未來諸多企業的碳中和需求將助推自愿碳市場迎來快速增長。
中國碳市場發展與展望
我國碳市場的建設路徑是從區域試點開始,逐漸向全國統一市場過渡。2011年10月,國家發改委發布《關于開展碳排放權交易試點工作的通知》,將北京、上海、廣東、湖北等七省市列為碳交易試點地區,標志我國碳交易體系建設正式啟動。自2013年始京津滬渝四大直轄市與廣東、湖北、深圳及后來加入的福建等碳排放交易試點省市陸續開市,到2021年6月,試點區域碳市場覆蓋了電力、鋼鐵、水泥等20多個行業,每年配額總量約12億噸,近3000家重點排放單位、1000多家非控排企業、10000多個自然人參與了交易,累計配額成交量4.8億噸二氧化碳當量,成交額約114億元,平均交易價格23.77元/噸CO2e(二氧化碳當量),平均換手率約5%。
2020年底,生態環境部出臺《碳排放權交易管理辦法(試行)》,印發《2019—2020年全國碳排放權交易配額總量設定與分配實施方案(發電行業)》,啟動全國碳市場第一個履約周期。2021年7月16日,中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正式啟動上線交易,碳市場實現從區域試點向全國統一的過渡。全國碳市場交易品種為中國碳排放配額(CEA),發電行業成為首個納入行業,第一批納入重點排放單位2162家,涉及發放碳配額超45億噸,中國碳市場成為全球覆蓋溫室氣體排放量規模最大的市場。截至9月23日,全國碳市場碳排放配額累計成交量848萬噸,累計成交額4.18億元,平均成交價格49.3元/噸CO2e。
在此,對比一下當今世界交易規模最大的碳市場即歐盟排放交易市場。2020年歐盟碳市場排放配額交易量達81億噸,占全球碳交易總量的約90%,交易額達到2010億歐元。進入2021年,由于歐盟碳市場看漲情緒的高漲和能源市場的提振,歐洲碳價接連刷新紀錄高位,目前已飆升至60歐元/噸。中歐之間的碳價格相當于差了一個匯率還多。
而兩個市場之間交易量或者說流動性、換手率、交易活躍程度的對比則更為明顯。9月10日當周歐盟碳市場期貨成交量為1.78億噸,中國碳市場開市2個月以來累計成交量還不足1000萬噸。按照歐盟碳市場2020年碳交易81億噸、年配額總量約18億噸計算,交易換手率達400%多,大約是中國區域試點碳市場換手率的80倍。
如果折合成度電碳成本來比較,以煤電的二氧化碳排放強度800克/千瓦時來計算,歐洲煤電機組的碳排放成本在0.048歐元/度左右,約合人民幣0.36元/度,以目前碳價來計算中國度電碳成本不到0.04元人民幣。即使不考慮配額拍賣(2021年起歐盟范圍內一半以上的配額將被拍賣),歐洲的度電碳成本大約也是中國度電碳成本的10倍左右。而由于目前中國碳排放配額免費分配,大部分電廠實際上感受不到碳排放成本。
比較中歐碳市場的交易規模、價格與流動性,中國碳市場需要完善科學、合理、有效的價格形成機制,否則將難以實現低成本、高效率促進碳達峰碳中和的有效市場功能。
CCER自愿減排交易是中國碳市場的重要補充
生態環境部副部長趙英民指出,碳市場“既可以彰顯我國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的決心和力度,又能夠為碳減排企業提供有效的價格激勵信號”。后者的減排激勵是通過以國家溫室氣體自愿減排交易為基礎的碳排放權抵消機制來實現,即國家核證自愿減排量(China Certified Emission Reduction,簡稱CCER)。具有生態、社會等多種效益的林業、可再生能源、甲烷利用等領域溫室氣體自愿減排項目可以通過CCER抵消機制進入全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
CCER體系起步于2012年6月國家發展改革委發布的《溫室氣體自愿減排交易管理暫行辦法》,暫停于2017年3月對該《暫行辦法》的啟動修訂,運行的5年期間共計有2871個CCER項目公示審定,其中完成項目備案的有861個,項目類型以風電、光伏、甲烷利用為主;完成減排量備案的有254個,合計備案減排量5283萬噸。CCER備案審批暫停以后,已備案CCER的交易并未停止,截至2020年底,全國CCER累計成交約2.68億噸二氧化碳當量。且由于供應量的減少,近年來CCER交易價格持續走高。
隨著2021年2月1日起施行的《碳排放權交易管理辦法(試行)》對全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履約抵銷政策的明確(重點排放單位每年可以使用國家核證自愿減排量抵銷碳排放配額的清繳,抵銷比例不得超過應清繳碳排放配額的5%)和2021年7月16日全國碳排放權交易的正式上線,加速推進CCER管理辦法修訂和新項目備案重啟已經成為主管部門國家生態環境部下一步工作重點。
中國碳交易價格未來將與國際趨同
國際金融理論有個經典的“蒙代爾—克魯格曼不可能三角”:在匯率穩定、獨立貨幣政策和資本自由流動三個變量中,一個國家不可能同時實現,只能三者取其二。這個理論在碳市場可能同樣有效,長期來看,由于氣候變化的全球外部性、時空均一性,碳排放權天然具有國際自由流動屬性,如果要保持國內的碳中和產業優勢和低碳政策獨立,則碳價一定會與國際碳市場趨平。
目前歐盟、美國、韓國的碳價都遠遠高于中國碳價,隨著資本市場進一步開放,外資也會進入中國碳市場。若干年之后,隨著應對氣候變化國際談判的不斷深入,國家自主貢獻(National Determined Contributions,簡稱NDC)相關規則日趨公平合理,國內外碳價差異會產生巨大的套利空間,一旦存在套利,價格差就會逐漸消除。我們預計未來中國碳價會與國外大致趨同,到2050年前后,全球的碳交易市場有望達成一體化,這可能是一價定律、要素價格趨同理論等經濟規律在碳市場的使然。
另外,2020年3月歐洲議會通過了歐盟碳邊境調節機制(Carbon Border Adjustment Mechanism,簡稱CBAM)的決議,擬從2026年開始根據進口商品隱含的溫室氣體排放量對其征收關稅或采取其他的價格調節措施。基于歐洲碳價與他國或者地區碳價的差值計算碳關稅的機理,各國碳價也有望走向趨同,這同樣會促使我國碳價上漲。
總而言之,中國碳中和“挑戰前所未有,機遇千載難逢”。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能源消耗國和最大的碳排放國,中國的碳中和面臨巨大挑戰。但是,中國也同時擁有世界最大規模的綠色信貸市場和碳市場,如進一步推進碳市場建設進入深水區、擴大國際化,充分發揮碳定價機制尤其是自愿減排交易的價格引導和激勵作用,就有可能以最低成本、最高效率實現碳達峰碳中和,應抓住這一千載難逢的歷史性機遇,為應對氣候變化與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做出重要貢獻!
(梅德文為北京綠色交易所總經理、北京綠色金融協會秘書長,葛興安為北京綠色金融和可持續發展研究院特邀高級研究員,邵詩洋為河南環境能源服務中心首席執行官、北京綠色金融協會理事。本文編輯/王曄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