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

楊健

冬末的清晨，陽光方才打掃氤氳，胡仙兒枕著這老舊的四合院還在熟睡，院兒里的京胡小鼓已被叫醒，老太太唱的是滿文戲《吳三桂請清兵》。老太太家學淵源，據說可以追溯到楊小樓楊先生，只是在胡仙兒的酣夢里，這恬不知恥的抖擻著實難以悅耳。

“大清早的，起什么范兒啊？”胡仙兒發如蓬飛殺入院兒里，拿鼻孔里的粗氣震懾老太太。老太太不為所動，只是白目，“今兒不是你的大日子嗎，還不趕早兒？”胡仙兒叼著焦圈兒奪門而出時，老太太又找補了一句，“回來別忘了買菜！”

老太太早起，胡仙兒晚睡;老太太寡居，胡仙兒孤身;老太太是旗人，胡仙兒不是。胡仙兒打小養在老太太家里，是要幫她打掃做飯的。

今天確實是胡仙兒的大日子，她即將接受病毒轉染，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攢夠了錢，揣不住激動。

護士問她購買哪種質粒？那還用說，財政補貼的就一種，基礎通訊質粒Communoplas-1。

腺病毒皮下注射只消幾秒，不夠她演完緊張的內心戲，她有些意猶未盡，出于對未來的憧憬，她很快又打消了這矯作，腦補出自己加入意識通訊的大軍，決勝職場的畫面。

可以了？她謹慎地跟護士確認。

護士不勝其煩：放心，第一次接種失敗，第二次半價。

胡仙兒興奮地推搡著老太太，后者一身脆骨裹挾在暖陽里睡著了。

老太太瞇哆著眼縫兒問，你菜買了嗎？

“買了買了，老太婆您就瞧好了，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用意念打電話了！”

“能用意念管飽嗎？”

“那不能。”

“那還不趕緊做飯去！”

胡仙兒猶被涼水灌頂，興味索然，癟著嘴去后廚生火。院兒里的那位竟好生興致，哼起了“一見嬌兒淚滿腮，點點淚珠灑下來……”。

當年旗人嗜戲，梨園里也漸開風化，融旗入戲。晚清政府順勢撮合滿漢互，緩和畛域，于是催生出大量的這種旗裝戲，戲里多是漢人與非漢民族戰和疏離的故事，宣揚的是同仇敵愾，目的是共御外辱，像這《四郎探母》便是其中翹楚，早已傳為國粹經典。

胡仙兒聽得忿然，小聲嘟嚕一句，“伶人作態，遺老遺德！”

老太太慵懶地提醒：“我是半瞎，可還沒聾。”

第二天晚上，胡仙兒發了低燒，還有輕度的嘔吐和咳嗽。她曾被護士告知，這是可能出現的正常現象，于是她含了兩片免疫抑制劑早早睡下，但睡得并不踏實。

她知道，腺病毒正在和自己的免疫系統且戰且和，它們攜帶的質粒侵入了她的細胞核，并在那里克隆擴增，然后枕戈待旦感染其它細胞。她幾乎感受到那些人工DNA在體內重組，并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它們不停地復制、轉錄和翻譯，通過一系列信號轉導，那些小分子產物最終會使中樞神經系統分化出特殊的感受器，這種感受器能接收和發射電磁波。

利用病毒轉染讓人類獲得超乎尋常的遺傳學性狀，這不是什么新鮮的技術了。眼下的職場，學歷倒在其次，沒個三五種病毒傍身，簡歷都無人問津。為了找個好工作，發個燒是值得的。

人類和病毒早已亦敵亦友，就像17億年以前的一次入侵，一種古老的細菌闖入了真核細胞，我們的基因組是如此包容，它沒有被消化，而是和我們共生互利，慢慢分不開彼此。那個細菌就是線粒體，現在還寄生在我們體內，為我們的生命提供能量。

胡仙兒本就在夢醒間徘徊，老太太急促的敲門實在不合時宜。

胡仙兒一把把枕頭摔在門上，“大半夜的，又整什么幺蛾子啊？！”

老太太戰戰兢兢，“妮兒啊，我突然想起個事兒，你那個病毒會傳染給我嗎？我可怕病毒了。”

胡仙兒掀被而起，“你想得美！小娘子可是花了大價錢的！”

“真的？”

“就我呼出那點兒病毒載量，您就把心放瓷實了！”

“哦，那你把門兒開開，好好跟我說道說道。”老太太這心里不甚妥帖，仍舊強聒不舍。

“別價，這大半夜的，我真開門倒指不定給您傳染了，您老就回屋歇著吧！”

這話命中要害，老太太連忙應道那好那好，慌忙摸回屋去。

隔天夜里，胡仙兒便不再發燒，但她還是不得安睡。老太太又作妖了，她拿手杖撓胡仙兒的門，“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知道不傳染，家里遭賊了，你起來看看。”

“這不常有的事兒嗎？您的棺材本兒沒事吧？”胡仙兒惺忪著眼皮兒，留戀被窩里的溫柔。

“那不能，我藏在……反正可安全。”老太太及時收聲，差點兒忘形失言。

“那不就得了。”胡仙兒繼續蒙頭。

“但就是家里唯一一部座機電話被偷了。我就尋思著，你能不能去胡同口的派出所報個案？”

“這么晚了，您打電話報警啊！”

“什么？”

“哦，當我沒說。”胡仙兒濃睡未醒，自知失口犯了糊涂。

“你要不愿意跑一趟，不妨試試你那個病毒？”

“這接種不過兩天時間，那感受器發育……”胡仙兒轉念一想，來了興致，“好，我試試。110電話號碼多少來著？”

“啊？！”老太太聽聞坊間傳言，這病毒攝人魂魄，亂人心智，如今看來果真不假！

民警剛走，胡仙兒杵在院兒里對著天上的鴿子發呆，老太太好奇也湊過來瞧著。

“看嗎呢？”

“別鬧，我在接收無線廣播呢！”

“用腦袋？”

“是我的感受器。”

“真神了嘿！”老太太嘆道，也不做其它打算，兀自盯著胡仙兒，不多一會兒就不勝寂寞起來，又問，“啥節目啊？”

“《雁門關》。”胡仙兒睚眥必報，故意膈應她。

“喲，好聽嗎，誰唱的？”老太太一臉向往都擠在了褶子里。

“西皮搖板，梅派老生，可好聽了！”胡仙兒暗自得意，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能外放嗎？”

“啥？”胡仙兒一臉錯愕。

老太太無趣，便坐回自己的屋檐下，摁開收音機，戲曲頻道哧哧嚓嚓放的是《惠興女士》，老太太不喜，關了回屋。

當年革命與立憲之爭風起云涌，大街小巷里放的都是這些新戲。

老太太的首飾盒空空如也，別說棺材本兒了，那只唱戲用的瓔珞也挪了地兒。胡仙兒一籌莫展，納悶兒這遭了幾次賊，老太婆的狡猾也進化了？

還未及細思，院兒里的西皮快板騰騰騰地炸響：“一見公主盜令箭，不由得本宮喜心間，站立宮門，叫……”

老太太確實眼神不好，但只要不出這院兒門，跟明眼人一樣。

“叫叫叫，叫什么叫，哪兒來的小番啊？還緊打慢唱的，還嘎調上了是吧？你這叫釣魚執法你知道嗎？！”胡仙兒沖入院兒里，照例喘著粗氣。

“偷東西被抓現行還這么理直氣壯的，你算頭一號了吧？”老太太翻著白眼，一臉鄙夷。

“我病毒效價降低了，醫生說得補種一針。”胡仙兒面無愧色，扔了一側臉兒。

“然后呢？”

“我沒錢！”

“所以就偷啊？”

“你不給，可不得拿嗎？不然第一針也白搭了！”

胡仙兒這義正嚴辭氣得老太太直跺手杖，“你個諢諢兒！養了你這只家雀兒，我算是引狼入室，老身家財萬貫也不夠你禍害的。”

“你既收了我，便有義務養我。你收我還不是養兒防老！”胡仙兒梗著脖子，猶在雄辯。

“給你吃了幾年飽飯，忘了西北風多冷了是吧？你個臟心爛肺的，趕緊給我滾利索了，我沒你這個兒！”老太太罵得連連咳嗽起來。

胡仙兒心狠無視，摔門而出，心想看誰給你做飯！

那年胡仙兒還小，正是進了這屋里行梁上之事，就為了一張餅，被老太太生擒。老太太念這雛兒年幼，無父無母，受賊人唆使，便留她在身邊長養著。老太太說鄂昌因詩作《塞上吟》稱蒙古為“胡兒”獲罪，你們漢人也慣稱外族為“胡兒”，你如此不馴，我就管你叫胡仙兒吧。小胡仙兒不從，嚷嚷著要吃滿漢全席，否則不肯就范。老太太說，你要不樂意，就跟我姓“那拉”，到時可別后悔。應了老太太的話，胡仙兒怙惡不悛，打小劣跡斑斑，沒少偷老太太香油。

胡仙兒住了兩天賓館，老太太就來電話了。胡仙兒是用手機接聽的。

——你個暴暴兒，說走就走啊？

——怎么了？還得給您備一桌再走啊？

——你走得緊，東西都落家里了，你出去住哪兒啊？

——你管得著嗎？我住酒店可舒服了。

——你走了，我打鼓說書可沒人聽了。

——我也不愛聽啊。

——好歹算有個人氣兒吧。

——得得得，忙過這陣兒就回來看您。

胡仙兒就是恁般執拗，也得就著臺階下了。

——得了吧，都沒個正經工作，有什么可忙的！

——就是忙著找工作啊，還不是拜您所賜！

意識通訊高效安全，是職場的標配。胡仙兒眼下身無長物，求職不順，自然心緒郁結。

——回來慢慢找吧。

——回來繼續讓您養著？

——回來請你吃滿漢全席。

——得了吧，十幾年了，您應承的一次沒吃著。

自行車哐啷鏘徹地壓進胡同口，車座上的胡仙兒也心情大好，哐啷鏘徹地開嗓，耳濡目染的，她也會那么小兩句。今天院兒里冷清，老太太不在家，估摸著是去胡同口聽戲去了，胡仙兒麻利兒地做好了幾個小菜，等著，半晌不見人，便給老太太打電話，接通便是一怔，拍下電話就把屁股跳回車座，奔出了胡同。

老太太發燒住院，硬說是胡仙兒的病毒傳染的，胡仙兒并不跟她辯駁。醫生說她就是流感引發肺炎，抗生素久病耐藥，建議噬菌體療法。老太太問了價錢就嚷嚷著出院，聲稱自己命硬，頭疼腦熱住個什么院啊，居委會也是瞎操心！胡仙兒說老東西你別倔啊，趁那么老些錢帶進棺材里啊？我給您買還不行！

老太太這才消停，又問什么是噬菌體啊？醫生解釋說，是一種專門殺死細菌的病毒，改良后還能重組其它病毒的核酸，從而滅活致病毒株。老太太一聽拔腿就跑，怎么還是病毒啊？胡仙兒一把給她摁住了，緊忙招呼身后一小伙子，傻愣著干嗎，趕緊交錢去！

老太太就納了悶兒，瞬間忘了掙扎，問胡仙兒什么時候談的對象啊？胡仙兒不言語，傻樂。老太太也樂了，咳著咳著把她首飾盒里有個暗格的秘密禿嚕了出來。胡仙兒說幾個意思啊，住院費我給得起。老太太說瓔珞是給你留的嫁妝，存折拿去買病毒還是干嗎使的你自己做主，反正日后過門兒我可沒份子錢給了。胡仙兒臉漲得紅了，說干嗎呢，八字沒一撇呢！老太太卻一本正經，說結婚時得深衣旗袍，得滿漢全席，得風風光光。她說著說著又唱了起來，唱的是《新茶花》。

男朋友問胡仙兒，老太太家怎么就她一個人呢？胡仙兒嗔怪道，我不是人啊？男朋友不知死活，說她未冠滿姓兒，那老太婆可是旗人！胡仙兒怒目相向，“老太婆是你叫的嗎？”男朋友只得囁嚅：“這不是跟著你叫的嗎？”胡仙兒翻了他一眼沒再發難，將老太太生世娓娓道來：

老太太兒時隨父母去漢口營生。父母在晚清是改良派，他們不認為滿漢之間溝壑難逾，寄望滿旗革新自強，團結漢人一致御外。這樣的人醉心于理想，雖間于齊楚，卻樂在其中。當時涌現出的像《新茶花》這樣的改良戲，便體現了他們在這個時期的政治主張。

首義前夜，老太太一家還在漢口大舞臺觀劇，當晚演的正是《新茶花》。尚且幼稚的革命在混亂中難分敵我，父母雙雙殞命。老太太恰因為感染眼疾，在武昌教會醫院住院治療而躲過一劫。后來清軍打漢口，老太太輾轉被帶回北京，成了孤家寡人獨守這空院兒，命運多舛又無一子嗣，偏還長壽，現下只剩得一些個八竿子遠親，還住在東直門外的老旗營里，年節也少有走動，我也不怎么得見。

男朋友的唏噓還留在這病房里浮沉，老太太業已安睡。她不知道鄰里病區還有個老頭兒，當晚因為肺炎引發的細胞因子風暴而斃命。參與搶救的醫生說，死于自己免疫系統的病人并不少見，它們有時敵我不分。

胡仙兒的生日禮物是移動藍牙網關，男朋友送的。他說生理性微波發射功率有限，隨身帶上這個就能增強信號，并當場演示了用意識在電腦上打字。胡仙兒感嘆思維的速度遠超過言語，心靈的溝通也完勝于舌頭，遂命令男朋友的意識通訊得讓她隨時保持接入！男朋友警惕地說那我的個人隱私咋辦？胡仙兒鳳顏大悅，拆下再也沒用的鍵盤，“我倒要看看，你都有些什么隱私？”

院墻上的藤蔓植物正生得旺盛，兩人的打鬧也在這小屋里悄沒聲兒地蔓延，這光景多半兒歸功于沒人打擾，因為和老太太住一塊兒，便不能持久。

老太太沖進屋時，正正兒濃烈的倆人迅速彈開，所幸老人目力有限。

只見這老太太急得直哆嗦，“妮兒啊？你說你打算再接種一種病毒？”

胡仙兒忙著收拾鬢角，面如霞飛，“怎么了？”

“廣播里說了，接種兩種以上病毒，可能會發生那什么……重組，造成不可預測的……”

“您就為了說這個？”胡仙兒無力發作，一記眼刀扔給身旁的男友，后者正捂嘴偷樂。她只好悲憤交加，“現在單位上誰不是五六種轉染性狀啊？有長高的，美白的，有增強記憶的，還有抗癌的呢！倒是那些免疫力超強的家伙，老是接種不上，反羨慕我們這般福分！”

“你可慎重了，不考慮自己，也得為孩子著想！”

“哎呀，您老糊涂了吧？瞎說什么呢！”老太太跟前兒，胡仙兒算是找不著地縫了。

春風驅趕了料峭，院兒里的蠢蠢萬物開始復蘇。胡仙兒請了小工搬家，老太太今天也不唱戲，就站在院兒里瞧著這通忙活，疑心那小工們也都改良了基因，個個力大無窮，恨不得真的連“家”一起搬走。

收拾停當，胡仙兒跟老太太道別。老太太拽過胡仙兒朝那屋里張望，說這么空？真搬走啦？胡仙兒不舍，說會常回來看她。老太太說，樹大分杈，走吧走吧。見胡仙兒沒動，又催她快走快走，人小伙兒等急了。胡仙兒癟著個嘴磨磨嘰嘰，老太太干脆直瞪眼：怎么還不走？賴我這兒十幾年，生根兒了是怎么著？胡仙兒只好說，這就走，再看看您。

老太太卻背身走開，說，就你看我了，我可看不清你，這可不公允！

胡仙兒就說，要不我給您買個病毒吧？恢復視力那種。

老太太卻是不屑，“怎么著？找著趁錢的工作了？”

“可不，我能意識通訊，人家爭著要我呢！”胡仙兒猶是逞強。

“得了吧，我這把老骨頭了，最怕病毒什么的了。我不用眼睛，摸摸你臉就能記住你這鞋拔子……喲，怎么還摸到眼淚花兒了？”

胡仙兒搬走后，老太太時常給她打電話，也沒什么絮叨的，就老是問她什么時候要小孩？那電話總還是在夜里，胡仙兒也沒覺得那么煩了，意識接聽倒也方便，不擾枕旁人。她只是笑老太太，“您老著什么急啊，這不才結婚呢，現在轉染長壽基因的人多了去了，生育指標哪兒輪得到我們啊。”

質粒轉染讓端粒酶在體內廣泛表達，人們的平均壽命隨著端粒的保持而延長，人口政策也就日漸縮緊。

胡仙兒的事業初沐春風，困于倥傯也就漸疏問候。她總說忙完這陣兒就回去看老太太，春去冬來卻總難抽身。這不，事兒也趕巧，一連幾天的晉升考試，剛解禁電磁屏蔽，就收到看護阿姨的留言，她這才知道，老太太中風了。

胡仙兒回去探她時，她偏癱在床，阿姨受不了老太太的脾氣走人了，吃食用物都擺在她伸手能及的地方。見著胡仙兒，老太太也不言語，只緊緊攥著她的手。

胡仙兒寬慰說：“老太婆，您別著急，我不走，閨女趁錢了，回頭給您買個病毒，編碼神經生長因子的那種，您不多久就能重新站起來。”

“哎呀別，怎么哪哪兒都離不開病毒啊？”老太太已口齒含糊老淚縱橫，卻還是倔強。

“老祖宗，你又拎不清了是吧？”胡仙兒可沒那么多禮數。

“我就不！那病毒是異物，荒腔走板的，可不著調啊！”老太太急了。

“怎么就食古不化了呢？”胡仙兒沒那個耐性好言好語，攸地站起身來把話挑明了，“打遠祖的根兒上說，這病毒的基因組本就是咱們人類的一部分。你們入關時，不也是我中原的異類？徽班進京之前，這京戲也不是你們滿旗的曲藝啊！您看看，折騰這些年，現下不也都一家子了？”明清鼎革的舊事血跡斑斑，為老太太的一生埋下禍根，這些話擺在明面兒上，也只有胡仙兒敢跟老太太提起。

老太太的固執實則與倔強無關，她是心里明鏡，這小倆口兒剛結婚，哪兒有那么多閑錢？

胡仙兒明白老太太的顧慮，只好曲線救國，“要不您老把院兒賣了，搬過來跟我們住。您還不知道吧，這院子老值錢了，要換成病毒，都得瘟疫蔓延了。”

“我眼神不好，姑爺那里可不方便。再說這是祖產，可賣不得，我身后還要留給你呢！”

“留給我干嗎？誰稀罕似的？再說現在誰還住四合院兒呢！”胡仙兒嗔道。

“留給你好，你會打掃。”

“少來，好好活著，自己不會打掃？”

胡仙兒請了假回去照顧老太太，可老太太還是每況愈下，終究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老太太走了，有人說她死于固執，有人說她死于慳吝，他們說得都對，也都不對，她的死因是臥床太久長了血栓。老太太脾氣倔，生前沒少得罪人，國人死亡崇拜，倒沒人說死人壞話，只道她高壽，是喜喪。事實上，雖然沒有轉染任何長壽基因，她的壽命也已經很接近海弗里克上限了。

遠親們終于出現，風風光光給辦了喪事，左鄰右舍都夸那后人孝順。胡仙兒也終于在老太太的白事上看見了滿漢全席，席上請了戲班，敲鑼打鼓比婚禮還熱鬧。胡仙兒冷眼打量，喪事喜辦的傳統讓她覺得諷刺。

她不列五服，沒資格披麻守孝，只能帶著丈夫跪拜靈前，吊著一嗓子，“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也是《四郎探母》里的唱段，老太太生前最愛，這番唱起也是動容。

一個遠親大嬸擠眉弄眼上前試探，“這么些年不見了，我家小仙兒出落得大方。”

胡仙兒板著個臉，不錯眼珠，“我是老太太養女，論輩分你該管我叫姨祖母。”

這老孫女出師不利被嗆了回去，卻并不露怯，“喲，果然像太姥姥般伶牙俐齒呢，姑爺也長得精神，什么時候扯的證呢？搬出去多久了？婚房安排好了嗎？”

胡仙兒警覺起來，“什么意思？”

“別價，我們還合計著呢，在這院兒里給你留間房，嫁出去了也常回來看看。”對手不露聲色，端地不好對付。

胡仙兒頓發訕笑，“老太婆尸骨未寒，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這話一出，對方的臉盤子上立馬就起了陰風，“你你……你這小丫頭怎么說話的？橫豎你算一外人，太姥姥這些年拿你當親閨女養著，可算對得住你，你還想覬覦她祖產不成？”

“我就是她親閨女！”胡仙兒這暴脾氣，嚇得那三弦胡琴通通噤聲。

只那鐵娘子卻是個硬茬，滿臉橫肉呼之欲出，“你姓那拉嗎？你有收養手續嗎？別以為我不知道，太姥姥活著那會兒你就沒少氣她！眼下人走了，口頭遺囑你說有就有啊？沒憑沒據的可不算！”

胡仙兒可不怵罵戰，她口吐芬芳，劈頭蓋臉殺到戲班跟前，“干嗎停了啊？黃梅戲會不會？來一段《六尺巷》！”

——老太太生前是被那么多年動蕩嚇怕了，只道給我起個漢姓兒安心，也不曾辦過收養。她死也不肯賣掉的院子，我得替她守住了。

胡仙兒對律師說。

——老太太說把宅子留給你，是當著你的面兒？

——千真萬確。

——而你已經接種了Communoplas-1？

——沒錯。

——那就好辦了，法院可以直接從你的記憶取證，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公證程序。

——好，我考慮考慮。

——這官司穩贏，有什么好考慮的？

去年天氣舊亭臺，胡仙兒又回到了院兒里。一大家子人站在院子里怔住，他們正張貼喜字準備婚房。要說這那拉氏一脈也是不易，得指著老太太的房子給兒女結婚。

胡仙兒想，這院子有鼻子有眼，真還挺像一細胞，而自己不恰是一粒不期而至的病毒，多年前欺入此間，被老太太接納，成了她的眼睛？自己本不屬于這里，卻早已和這里密不可分。

這么說來，那嬸嬸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

胡仙兒的目光信馬由韁，在這青瓦石苔，老樹新枝上游走，都是樹大分杈，生生不息的故事。那唱戲的行頭還在墻角散落著，只是沒了老太太，還計較些什么？那兵荒馬亂的舊事，那頭破血流的過往，都不過這點兒芝麻蒜皮的家務事兒……

于是胡仙兒把包一扔，凜然四顧說，不是說給我留間房嗎？哪間？

從大家的面面相覷中，她知道，來年春天，這院兒里又會熱鬧起來。

【責任編輯：丁培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