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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落無聲

2021-10-20 05:29:55星垂
科幻世界 2021年8期

星垂

鯨落海底,哺暗界眾生十五年。

——加里·斯奈德《禪定荒野》

上篇 捕鯨季

“當一頭鯨魚死去,遺體將沉入深海,然后在海底形成一個全新的生態系統,它被稱為……”顧海平教授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鯨落”兩個大字。

前排的學生都低著頭,翻閱著手中的高數習題或英語資料。

“它被稱為鯨落。海底沒有陽光,生態系統也就沒有最基本的能量來源,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沒有其他途徑。深海熱泉口和冷泉口可以為化能合成細菌等深海中的生產者提供能量,但是它們相距遙遠,而且生物代謝模式過于單一。從海面飄落的有機物碎屑也只能說聊勝于無……”

坐在中間的學生睡倒一片。后排的學生則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捧著手機打游戲,口中念念有詞,嘈雜的音效隱隱傳來。

“在這種情況下,偶然落下的鯨魚尸體對于深海生物來說就是珍貴的綠洲。這也是海洋表層與深海之間一條重要的物質溝通渠道……”

“教授,”最后排緩緩站起個身著一襲紅裙的女子,“今年IWC解除了商業捕鯨禁令,這會不會對深海的生態系統有所影響?”

顧海平看著她清澈明亮的雙眸,愣了一下,“會,很可能是毀滅性的,這也是IWC的短視之處。不過,國際捕鯨委員會是一個分配鯨類資源的經濟組織而不是動物保護組織,之前嚴格禁捕的目的本就是為了不耽誤日后繼續捕殺。再加上一些國家和公司的賄賂,這個結果并不意外。讓他們做長遠全面的考慮,有些難為他們了。”

“可是,我們現在為什么還要捕鯨?人類早就不需要用鯨油作化工原料了,我們缺了那口肉就會餓死嗎?”

“這就超出了這門課的討論范圍了,”顧海平聳聳肩,“睡覺的醒醒,我們來點個名。”

下課之后,學生們很快離開,階梯教室里空蕩蕩的,只剩下了顧海平和那名紅衣女子,她蹦蹦跳跳地跑上講臺。

“都三十多歲、當媽的人了,怎么還一天到晚沒正形?”

“爸,不帶這么擠兌人的。”顧瀾嗔道。看著她的笑靨,顧海平突然有種渺遠的恐懼像深海中的氣泡浮上來,他極力將其甩出了腦海。

“你怎么今天有空來旁聽我的課了?”

“我公公婆婆來了,他們幫忙看著淼淼,給我放了個假。”顧瀾輕描淡寫地說,“說說您自己吧。顧教授,您什么時候淪落到給本科生上水課的地步了?”

“輕松的活兒誰不愿意干。”顧海平一邊收拾手頭的東西一邊說,“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申請了提前退休,明年就能回家養老了。”

“您干嗎這么著急?”

“我會幫你照顧家里。回科研崗吧,當初是我不對,話不該說得那么難聽,也不該拿倫理委員會要挾你。你的研究成果已經拯救了上千人的生命,你現在卻把生命浪費在亂七八糟的報表和柴米油鹽上,太可惜了。”

“沒有我別人也能研究出來。您當初說得對,科學沒有邊界,但有底線。我把握不好這個尺度,也許真的不太適合搞科研。”顧瀾擺擺手,“別說這些了,我先去取車,晚上去我家吃飯。”

看著女兒的背影,顧海平深深地嘆了口氣。

“她到底想怎樣?”女婿何辰無可奈何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當初她轉行政崗的時候說孩子還小,請保姆不放心。現在淼淼都三歲了,我又覥著臉把我爸媽接來照顧家里。她到底要我怎樣才肯回來工作?”

“你那里的研究真的離不開她嗎?”

“倒沒這么夸張。主要是,如果我們的婚姻讓她不得不放棄自己鐘愛的事業,我真的會很難過。爸,您再替我勸勸她。”

“我會盡力,”顧海平囁嚅道,“不過我們最好還是尊重她的選擇。”

“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但是……您當初真的不該干涉我們的工作,我們的項目沒有遇到絲毫阻力就通過了倫理委員會的審查。再說,為了活命,沒有人會介意移植豬的器官……”

“我知道了,先掛了。”草草敷衍了幾句,顧海平掛掉電話,隨手把手機丟進公文包,靠在教學樓外的門廊上。內疚感攝住了他,有些事女婿并不知情。

顧海平一直希望女兒能繼承他和妻子的事業,但女兒最終卻成為了一名生物學家,整天泡在實驗室。她和何辰所在的課題組一直致力于異種器官移植的研究,根據患者的基因組對豬進行特異性基因改造,將其作為器官移植的供體,以確保不會有任何排異反應。這項研究已經進入了臨床實驗階段,大規模應用之后可以拯救無數生命。所以,即使女兒從事的事業不如自己所愿,她仍是顧海平的驕傲。

但是五年前,他偶然了解到了女兒私下開展的研究。作為海洋生態方面的學者,顧海平深知隔行如隔山,從未對女兒的專業指手畫腳,但這次,他措辭嚴厲地警告了她,并且威脅:如果不立刻停下,他就會向倫理委員會舉報。

顧瀾沒有頂撞他,順從地停止了相關研究。然而接下來,她無聲的抗議讓顧海平眼花繚亂。顧瀾先是答應了青梅竹馬的男友一直未果的求婚,結婚生子。產假結束后,她以孩子還小為由,申請調到行政崗位。從科學狂人到賢妻良母,這令顧海平措手不及。他經常內疚,覺得自己當初應該更委婉些,不然也不至于毀了女兒的學術前途。

刺耳的鳴笛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走上前,拉開車門坐上副駕。一路上,他都在小心地斟字酌句。女兒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跟著車里舒緩的音樂低聲哼唱。

在路口等紅燈時,顧瀾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顧海平瞥了一眼她的手機,開頭的藍色鯨魚標志讓他知曉了發信人的身份。

“海洋守護者協會?他們準備行動了?”

“嗯,禁令解除之后的第一個捕鯨季就要開始了,他們人手不夠,正在召集以前的隊員。”顧瀾隨手刪掉了郵件,“小布爾喬亞的把戲而已。”

顧海平皺起了眉頭。女兒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鯨魚,上大學時還曾經利用假期偷偷跟隨海洋守護者的船隊出海,冒著生命危險阻撓所謂的“科研捕鯨”。現在她卻是這樣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

車子重新開動。顧瀾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只手不安地摩挲著頸窩處的水滴形藍寶石吊墜。后視鏡上的掛件鐫刻著切·格瓦拉的肖像,頭上的紅星隨著車輛的顛簸微微搖晃。

接下來的整個捕鯨季,有著捕鯨傳統的各個國家開著裝備精良的捕鯨船橫行海上,其他國家的漁民也開往鯨魚的遷徙路線碰運氣。相對的,動物保護組織采取的最強硬的措施,也不過是駕駛快艇用尼龍繩纏捕鯨船螺旋槳,這種小把戲在暴利面前不值一提。

禁令解除后的第一個捕鯨季結束時,各捕鯨船隊滿載而歸,在他們身后,鯨魚絕望而悲傷的慘叫聲回蕩在一方方血紅的海水中——這海水不只是鯨血染紅的,前后共有十七名志愿者在阻止捕鯨時被高壓水槍沖入大海,不幸遇難。對此,各個漁業公司和捕鯨協會僅僅發了幾份不痛不癢的聲明表示遺憾。這嚴重打擊了志愿者們的士氣。

“人類捕鯨的歷史有兩百年。很遺憾,在這兩百年中,我們幾乎只學會了更高效地殺戮,在其他方面,我們依舊沒有一丁點兒長進。”面對媒體,顧海平無奈地說。

如果是在三十年前,顧海平也許會和妻子一起加入志愿者的行列,但這時他已經不再年輕,壯志豪情早已被時間消磨殆盡。女兒雖然表面上滿不在乎,但當捕鯨船將幼鯨和它的母親一起拖上甲板的畫面出現在新聞中時,她緊緊抱著年幼的兒子,眼中淚光晶瑩,口中喃喃自語:

“我們在碧波之上歌唱,歌聲在海風中飄散,那是它們夢碎的聲音。”

在以后的日子里,顧海平曾無數次回憶起這個時刻。但當時,顧海平沒有多想什么,只是惋惜女兒也逐漸被生活束縛住了手腳。

他本該多想想的。

“神風不會庇佑你的。”

巖田猛然驚醒,全身冷汗淋漓,這句話在耳邊不停地回響。他坐起來,用力搖晃腦袋,想把這句話晃出腦海。然后他起身洗漱,穿戴整齊,來到甲板。

今天是南極海難得的好天氣,更難得的是,那些討厭的環保主義者沒有來找他們麻煩。朝陽在翻滾的云層后面發出萬丈金光,紅彤彤的霞光映在發黑的血跡上,為已經干涸的污血染上了一層虛假的生氣。野澤正在用高壓水槍沖洗甲板,他是最優秀的鯨魚獵手,他盯上的目標還沒有打偏過。

“巖田君。”野澤打了個招呼,巖田也簡單寒暄了幾句,沒有過多打擾他的工作。水流混合著深棕色的污血漫過甲板,流進大海,那些巨獸存在過的最后痕跡就這樣消失在了碧波之間。

交班的時間到了,巖田來到駕駛艙,在聲吶監視屏幕前坐下。

這已經是第二個捕鯨季了,商業捕鯨解禁之后,日本迫不及待地涂掉捕鯨船和鯨肉加工船船身上的RESEARCH(研究)字樣,浩浩蕩蕩地開到了南極海。巖田去年賺了不少錢,妻子不希望他今年再出海,想讓他留下陪她等待孩子降生,但是除了跑船一無所長的他需要為還未出世的孩子攢奶粉錢,還要為曾祖母交醫藥費。

一想到曾祖母,巖田就有些頭大,年近九十的曾祖母比她的四個孩子活得都長,已經有些老糊涂了,每次一聽說曾孫要去南極海捕鯨,她就喋喋不休地抱怨,說他不該跑這么遠。

“去這么遠的地方,神風不會庇佑你的。”

巖田總會在心底冷笑,要是真有神風這回事,曾祖母就不會在東京的大火中失去自己所有的親人了。而且,要是日本不去捕鯨,她能不能活過戰后的饑荒都是未知數。

鯨魚是不會自己跳到餐桌上的,大海不給的東西,他們得自己去拿。

但有時,鯨魚也會自己找上門來,比如現在,一頭鯨魚的聲吶回波信號就出現在了顯示屏上。巖田拿起對講機,“伙計們,來活了,在東南方,是個大家伙,做好準備。”

這時,控制臺上懸掛的風鈴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不是悅耳的叮叮當當,而是低沉的嗡嗡聲,就像一只令人煩躁的蒼蠅。與此同時,顯示屏上清晰的聲吶圖像也逐漸模糊成了一片雜亂的花花綠綠。

“怎么回事?”巖田有些疑惑,但伸出的手還沒有接觸到控制臺,他就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異樣,五臟六腑似乎都振動了起來,就像腹腔里有一只碩大的蜻蜓正在不斷掙扎。很快,輕微的不適就變成了火燒火燎的疼痛,他掙扎著站了起來,卻立刻一頭栽倒在地,黑霧在眼前浮現,逐漸彌散開來。失去意識前,曾祖母渾濁的嗓音依然在耳邊飄曳,細若游絲,仿佛一支不祥的安魂曲。

“神風不會庇佑你的。”

三天后,當救援直升機找到失聯的日本捕鯨船時,一百多人全部死亡,然而,尸體上沒有傷痕,船上食物淡水充足,機械組件完好無損,也沒有搏斗和暴力的痕跡。

潘多拉的盒子才剛剛打開,日本捕鯨船失聯后第五天,一艘失去動力、隨波逐流的阿根廷籍捕鯨船被發現,船上的情景與第一艘失事捕鯨船如出一轍。接下來是第三艘、第四艘……

各種荒誕不經的傳說不脛而走,外星人、波塞冬、亞特蘭蒂斯……捕鯨人終于感受到了被獵殺的恐懼。他們紛紛拋下漁獲,快馬加鞭趕往最近的港口,狼狽得就像他們魚叉下的鯨魚。即便如此,也有相當一部分捕鯨船沒能回到港口,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中篇 忒提絲

對南極海上詭異的血腥,顧海平有所耳聞,但他沒有幸災樂禍的心情。彼時顧瀾不辭而別已有三個月,顧海平從時間上判斷,她一定是加入了某個反捕鯨組織。他和何辰焦急地四處尋找,查閱各個動物保護組織的名單,卻一無所獲。

就在這時,國家安全部的人員找上門來。

在前往青島的專機上,顧海平和何辰都有些不自在。雖然他們是以專家的身份被邀請的,但面前那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卻像審視犯人一樣打量著他們。他在電視上出現過,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國家安全部的副部長林松。

“顧教授,何博士,你們好。”

“你好。”何辰有些局促地微微頷首,旁邊的顧海平看起來鎮定自若。

“很抱歉打擾你們,我們需要了解一些情況。你們知不知道最近南極海上發生的事?”

何辰和顧海平都點了點頭。

“根據可靠情報,那是有組織有預謀的恐怖襲擊。去年IWC解禁商業捕鯨時,來自各種環保組織的譴責和抗議鋪天蓋地地撲向他們,其中一份措辭強硬,要求IWC立刻恢復捕鯨禁令,否則捕鯨船隊將遭到毀滅性打擊。署名是忒提絲,自然護衛者協會的創始人。”

“據我所知,自然護衛者協會是合法注冊的環境保護組織,那份聲明應該只是虛張聲勢而已。”何辰質疑道。

“虛張聲勢也要有聲勢才對,雖然現在各路專家正在逐字逐句地分析這份聲明,但在當時,這份聲明沒有掀起任何聲浪。捕鯨船隊遭遇的襲擊引起了各國安全部門的注意。船上死者的尸檢報告顯示,他們都死于內臟破裂導致的內出血,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次聲波。由于遇襲的都是捕鯨船,所以我們推測是某個極端環保組織開發出了成熟的次聲波武器。于是我們開始調查各個主要環保組織的資金情況,最終,我們發現自然護衛者協會近幾年有大筆異常的資金流向。后續的調查牽扯出了一艘名為‘鯨落的貨輪。一個環保組織通過空殼公司擁有一艘十萬噸級貨輪,這顯然不合情理。所以上周,鯨落號在青島停靠時,我們配合當地警方對其進行了突擊搜查。船上的雇傭兵進行了激烈抵抗,二十一人被擊斃,余下的一百四十三人被捕,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是分子生物學和海洋生態學方面的頂尖學者。”

“你們在船上發現了什么?”顧海平問。

林松低下頭,五秒鐘后,他再次抬起頭時,眼中的鎮定和威嚴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以恐懼和迷惑,但是這些都不足以填滿他空洞的雙眸。他松了松領帶,解開了襯衣最上面的扣子,深吸了一口氣。

“那是一個偽裝成貨輪的研究基地,我們找到了罪魁禍首,但不幸的是,情況遠比次聲波武器糟得多。我們在船上的標本室里發現了很多經過基因工程改造的……怪物。很遺憾我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他把平板電腦放到顧海平面前。

“這不就是大王烏賊嗎?”何辰不解地問道。照片上,一團觸手簇擁著碩大的眼睛,蜷縮在福爾馬林溶液中。

“抱歉,這張照片我們沒有放置適當的參照物。我們估計這個東西活著的時候有四十米長,而且全身布滿了角質鱗片,初步測試,強度堪比凱夫拉纖維。”

顧海平劃到下一張照片。

“這是一條鯊魚,攻擊性很強,身上的角質層同樣堅不可摧……這個就小巧多了,跟食人鯧差不多,但是可以在海水中生存,牙齒硬如金剛石,又像剃刀般鋒利,一大群聚在一起,十五分鐘之內即可咬穿船底的鋼板……”

“生物武器?”何辰問。

“對,據船上人員交代,這些都只是失敗的試驗品,有些甚至很可笑,而且如果把它們放進大海,造成的生態災難遠比商業捕鯨更嚴重,所以他們并沒有投入使用。也正因此,我們推測他們研制出了真正完美可控的生物武器,此刻它正巡弋在南極海中,練習著它的死亡之歌,尋找著下一個獵物。”

“那是什么?”顧海平皺起眉頭。

“不知道,這也是我們請二位來的原因。”副部長把一張照片推到顧海平和何辰面前,“貝克特·萊恩,你們認識他嗎?”

“我聽我妻子說起過,他們曾在海洋守護者協會共事。”何辰回答,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他是方尖碑生物科技集團總裁之子,自然護衛者背后的金主。在突襲鯨落號的行動中,他受傷被捕。船上的大部分資料都刻意沒有加密,但有一份檔案是加密的,而且加密算法很復雜,我們正在破譯,目前還沒有進展。貝克特說,根據顧瀾博士的要求,他只會把密碼當面告訴顧海平教授。”

“……誰的要求?!”顧海平驚愕地問道。

“根據鯨落號上查抄的檔案,您的女兒是自然護衛者的骨干成員之一。”

“這……你們搞錯了吧?這幾年她一直在家帶孩子。”何辰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一直在為自然護衛者提供所需的資料。我們查獲了她使用的郵箱和往來郵件,作為丈夫,你真的對你的妻子不夠了解。”副部長搖了搖頭,“朝夕相處的親人其實是另一個人,那種從地獄里歸來的惡魔,我知道這難以接受,但……”

“惡魔?請注意你的言辭!我相信她只是被人利用了,而且比起她,那些死有余辜的屠夫才是真正的惡魔!”

“何博士,按官方口徑,人的生命高于一切,不過我個人贊同你的觀點。但現在形勢已經變了——三天前,一艘郵輪在新西蘭附近海域失聯。當海岸警衛隊找到它時,船上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四千人,全是普通游客,沒有一個人是你口中的‘屠夫。”

“我還以為那只是傳言……”何辰喃喃道。這個恐怖的數字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攥住了他的心臟。

“你去看看IWC總部門口的示威人群,就知道是不是傳言了。”林松無奈地搖了搖頭。

“顧瀾也被捕了嗎?”顧海平略略冷靜。

“沒有,我們沒發現她的蹤跡。至于忒提絲,我們更是一無所知。我希望你們配合我們的工作,盡快找到顧瀾。她掌握著自然護衛者協會的絕大部分秘密,這關乎無數人的生命。”

顧海平攤了攤手,“說實話,我們幫不上什么忙。我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兒,我們也在找她。”

“這我們知道,所以你們現在是配合調查而不是嫌疑人。該和你們說的我都已經說了,”林松放松下來,他點燃手中的香煙,愜意地吐出了一個煙圈,仿佛甩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接下來就看顧教授您能不能撬開貝克特·萊恩的嘴了。”

在青島看守所的審訊室里,顧海平見到了貝克特。他穿著橘紅色的囚服,戴著手銬和腳鐐,形容枯槁,一頭金發蓬亂而油膩,眼睛卻清澈湛藍。

“顧教授。”貝克特頷首致意,嗓音沙啞不堪。

“你好。”何辰試探著打了個招呼。

但貝克特沒有理會。他轉過頭,咄咄逼人地凝視著何辰的眼睛,何辰也冷冷地看著他,毫不退讓。

一秒,兩秒,三秒……

最終貝克特選擇了避讓。他垂下眼簾,打開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在加密系統中輸入了一串冗長的密碼。

“顧瀾博士囑咐我,要在這個捕鯨季結束后再把這個發給你們,不過現在也差不多了。”貝克特重重地敲下回車鍵。

“她現在在哪兒?”何辰急切地問。

“別著急,先生。”貝克特把電腦轉到何辰面前。顧海平也戴上老花鏡,但那全是他看不懂的數據和圖表。

“嗯……這是一頭鯨魚,以逆戟鯨的基因組為基礎進行了大規模改造……天哪!”

“怎么了?”

“巡航游速三十節,最高速度七十節,比魚雷都快;利用鼻腔中振動的空氣,它可以發出高度定向的次聲波,頻率在6-10赫茲之間,強度最高可以達到200分貝,對人類來說是致命的。”

“這就是忒提絲。準確地說,是我們為忒提絲設計的宿主。”

“嗯?”顧海平和何辰面露驚訝。

“你們大概跟當初的我一樣,先入為主地認為忒提絲是某個人,浪花般潔白的長袍,海浪般柔順的金色長發,天空般湛藍的眼眸……呵呵,這才應該是海洋女神的樣子對吧?”貝克特輕笑一聲,“真正的忒提絲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那艘船上的留守人員都不知道,我們級別不夠。我只是個出錢的冤大頭,為了我的茅德·岡①。”貝克特偷偷瞥了一眼何辰,后者面無表情,“但它絕非等閑之物。傳言很多,有人說它是一個克蘇魯風格的觸手怪,有人說它是一種納米共生體。關于它的來處,在我們內部也眾說紛紜:外太空,海底文明,地心世界……五花八門。這些傳言唯一的共同點是:它擁有極高的智慧,而且可以和地球生物的大腦相融合。”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為什么要這么做?”何辰的語氣有些激烈。

“為了拯救。只不過我們要拯救的不只是鯨魚,而是人類。”貝克特昂起頭,“除了滿足貪婪,我看不出重啟商業捕鯨的必要性。如果沒有現實而迫切的威脅,我們會無可避免地在傲慢和貪婪驅使下毀掉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重啟商業捕鯨不是邁向不歸路的第一步,但也絕不是最后一步。一切都還來得及,只要我們能制造出現實的威脅。”

“這不是滑坡謬誤②嗎?”何辰有些難以理解。

“也許,”貝克特聳聳肩,“但人類沒有能力承受那些危言聳聽的恫嚇成為現實的后果。有些毒瘤,不付出血的代價是沒法鏟除的。”

“也許你們的理念是對的,但恐怖主義的手段只會引起人們的反感。”

“這就是您女兒的問題了,教授,她主導策劃了這一切,有些細節連我這個金主都不知道。”貝克特狡黠一笑,“她是有私心的。說起來可能有些可笑,九歲那年,她第一次隨您和您的妻子出海。那次考察中,她最后一次見到母親,卻第一次見到鯨魚。我輔修過心理學,她可能在潛意識里把對母親的情感轉移到了鯨魚身上。”

“看來這些年我真的對她的關心不夠……”顧海平嘆了口氣。

“不,您是一位合格的父親,您教會了她很多。她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她十二歲時,您帶她去看電影,散場之后正值凌晨,回家的路上,你們碰上了一個小混混,他正在毆打一個流浪漢。您讓她去報警,自己上前阻止。等她帶著警察回來的時候,你們仨人一塊兒倒在地上,頭破血流。她說那時她年少氣盛,讀了點兒進化論,知道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就有些社會達爾文主義上頭。所以給您包扎傷口時,她發了兩句牢騷。”

“她說那人自己有手有腳不去工作,就活該被打死,那個混混是在為人類的進化做貢獻。”

“這么直接嗎?”

“差不多。”

“好吧,跟她講的有一點兒出入,不過大意一樣。她說您默默地看了她足足幾十秒,看得她心里發毛。第二天,您送了她一本書。”

“《了不起的蓋茨比》。‘每當你想批評別人的時候,要記住,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擁有的那些優勢。”

“后來上大學讀生物,她發現,不只是人與人之間是這樣。沒有一種生物擁有我們人類擁有的智慧和能力。正是懷著這樣的信念,她主導完成了對忒提絲的武裝。現在,一頭鯨魚擁有了不亞于我們的智慧和武力,人類是時候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價了。”

“可是,忒提絲為什么會襲擊郵輪?那些游客是無辜的。”何辰質問道。

“這就不在我們的掌控之中了。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更何況,那些鯨魚犯了什么錯?你能對鯨魚解釋清楚人類為什么要對它們下手嗎?”

何辰一時語塞。

“這也許就是智慧生命的通性吧,獵殺遠比你強大的東西,那種快感是無與倫比的。想必那些捕鯨船船員也是如此。只不過這次,獵手成了獵物。”

“我女兒現在到底在哪兒?”

“我說過,忒提絲可以和地球生物的大腦融合,這也包括人類。顧瀾博士自愿進行了嘗試,但手術應該不是很順利,”貝克特低下頭,“她死了。”

顧海平瞬間面如死灰,心臟一陣絞痛。

“你說什么?!”何辰猛地站起來,抓住貝克特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

“我親眼所見,她被推出手術室,沒有一絲生命跡象。我們以最高規格為她舉行了海葬儀式。”

何辰頹然坐下,呼吸沉重。

“我猜,人類沒有承受忒提絲的能力,所以后來他們按照原計劃,將經過基因改造的鯨魚作為宿主。將忒提絲放入大海之后,所有核心成員帶著它的資料和所有副本乘直升機離開了,他們都是顧瀾招募的,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去了哪里。這就是我所知的一切。”

貝克特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領,“何博士,不管你的妻子做了什么,我希望你永遠記著,擁有她是你一生的幸運。”

“你怎么證明你說的是真話?”顧海平抬起頭,故作鎮定。

貝克特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件吊墜,輕輕放到顧海平面前,“她說過,如果她遭遇不測,她相信你們有能力接受這一切。不要讓她失望。”

說罷,他緩緩轉身,在獄警的押解下,拖著沉重的腳鐐離開了審訊室。

閃閃發光的銀鏈,水滴形的藍寶石,一抹海洋般溫潤的光。這是妻子的遺物,也是女兒最珍視的東西。

顧海平緩緩地站了起來,但胸腔內的不適沒有絲毫緩解,反而愈演愈烈。突然,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仿佛一根不堪重負的弦,錚然崩斷,世界瞬間安靜,只有何辰驚恐的喊叫細若游絲,眼前的一切都隱沒于一片朦朧的白色柔光中。

柔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令人心碎的蔚藍。

在那里,女兒第一次見到鯨魚,驚訝而欣喜。龐大而溫柔的巨獸優雅地擺動著尾巴,潛行水下,模糊的暗影穿梭在浪花之間。女兒稚嫩歡快的笑聲不斷回蕩在波濤蕩漾之上。

同樣是在那里,他最后一次和妻子告別,看著她潛入深藍,卻再也沒能等到她回來。

在水下,任何差錯都是致命的,哪怕只是氧氣瓶上的一個小小的、略有瑕疵的閥門。大海把她的靈魂偷走了,還給顧海平和女兒的,只有一具冰冷的軀殼。

“爸爸,媽媽真的不會回來了嗎?”年幼的顧瀾站在甲板上父親身邊,抱著卡通鯨魚的毛絨玩具,神情復雜,茫然、困惑、恐懼……唯獨沒有悲傷。她還沒有成熟到能夠理解死亡的程度。

顧海平無言地抱起她,佇立船頭。這時,兩頭座頭鯨出現在視野中,青灰色的脊背劈開平靜的海面,浪花簇擁著分叉的巨大尾鰭,卷起雪白的泡沫。

“瀾瀾,你知道嗎,鯨魚死去之后,會沉入深海,它的血肉將會滋養那里的生命上百年,最后剩下的骨骸也將成為深海生物的庇護所。這些沉入深淵的鯨魚被稱為鯨落,它們的生命也將在那些生物的血脈中延續。瀾瀾,你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永生不滅的,總有一天,爸爸也會離你而去,總有一天,你也會告別這個世界;同時,也沒有什么會徹底死去,比如那些鯨魚。媽媽也一樣。只要你還記著她,她就從未真正離開。”

這些話,顧海平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女兒也如他預料,沒有真正理解那些話。

“爸爸,等我長大了,我想成為一頭鯨魚。”

稚嫩的聲音在海天之間回蕩。

在他最后殘存的意識中回蕩。

大洋之上,殘酷的殺戮還在繼續。接下來的幾個月中,上至幾十萬噸的巨型油輪,下至單人運動帆船,越來越多的船只悄無聲息地化為了汪洋之中的幽靈船。一時間,死神的衣袂飄忽海上,全球海上運輸量銳減了三分之一。海運是全球經濟的生命線,不可能全面中止,于是遠洋海員的薪水水漲船高,重賞之下,很多海員選擇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繼續工作。

客觀來說,在茫茫大海中遇到忒提絲的概率很低,但它總是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就像一枚詭雷,在每一位海員的心底埋下恐懼的種子。忒提絲的獵殺告一段落的時候,全球共有一百七十二艘船慘遭毒手。

這正好是捕鯨禁令解除時每艘捕鯨船分到的配額數量。

下篇 獵手與獵物

半年來,北達科他號艦長格蘭特上校一直認為,這個任務是對自己麾下這艘新銳的弗吉尼亞級攻擊核潛艇的侮辱。

作為一名資深潛艇指揮官,他一直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將一艘俄羅斯的北德文斯克級或者中國的隋級鐫刻在圍殼上,但現實總是不會盡如人意。之前拿單價五百萬美元的巡航導彈去炸十五美元一頂的帳篷好歹還能聽個響呢,現在接到的任務卻是追殺一頭鯨魚,還是一頭“不明生物附體”的鯨魚。

開什么國際玩笑。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自己并不孤單,夢想中的獵物,那些肯定也想將自己的潛艇變成戰績標志的艦長們,此刻也在浩瀚大洋的深處,像自己一樣坐在指揮圍殼里,百無聊賴地用感慨生不逢時來打發無聊的時間。

上個捕鯨季結束后,忒提絲一直蟄伏在大洋深處,沒人再遇到過它。很快,今年的捕鯨季又要開始了,雖然已經沒有人膽敢在這個當口出海捕鯨,但IWC的捕鯨禁令依舊沒有恢復,因為“不能向恐怖分子妥協”。

死要面子活受罪,格蘭特不屑地哼道。

面對軍艦,忒提絲在上個捕鯨季的態度是惹不起躲得起,各國海軍編隊護航的所有船只都沒有受到攻擊,它的次聲波的有效攻擊范圍是十千米,超出這個距離就不能保證致死。

或許它可以安安靜靜地偽裝成一頭普通鯨魚,但是在軍艦十千米的范圍內發動攻擊是不折不扣的自殺行為,即使它能殺死全部船員,艦長臨死前也完全有時間將艦上的武器系統調整至自動模式,這種狀態下的艦艇面對其他戰艦就是活靶子,但是對付一頭鯨綽綽有余。

更何況,自然護衛者制造它的目的是散播恐慌,攻擊那些落單的船只已經夠了,沒有必要不自量力地挑戰軍艦。

也正因如此,格蘭特上校和他的艇員們在海里轉悠了半年多仍一無所獲。

“報告長官,兩點鐘方向發現疑似目標,距離6.7海里……”聲納兵有氣無力地報告聲打斷了格蘭特的思緒。

“開主動聲吶,把它趕走。”沒等聲納兵報告完,格蘭特就懶洋洋地發布了指令。不到七海里,肯定是一頭睡著的普通鯨魚。忒提絲能躲過幾十艘核潛艇的聯合絞殺,肯定不會傻到主動把自己往槍口上送。

主動聲吶開啟,球首聲吶發出的爆炸般的高頻聲波回蕩在一百米深度上的幽靜海水中。正如格蘭特預料,那頭鯨魚立刻驚慌失措地逃跑了。

格蘭特揉了揉太陽穴,準備同副艦長交接,回去睡覺。

他剛剛站起來,就發現副艦長的表情有些異樣,自己的腹部也有些不適。控制臺上,警報聲響起。這意味著,高強度次聲波正席卷而來。

“次聲波襲擊!次聲波襲擊!全體注意……嘔……”還沒說完,格蘭特就開始不住地嘔吐,副艦長和指揮圍殼里的其他水兵也忍受著聽不見的死亡之聲的折磨。

兩分鐘后,一切都平靜下來,格蘭特捂著肚子,虛弱地坐下,怒火中燒。剛才那頭鯨魚就是忒提絲,它居然想把北達科他號作為這個捕鯨季的第一個獵物!

“主動聲吶開啟,一號、二號魚雷發射管注水!”

高壓燃氣將沉重的魚雷推出發射管。忒提絲似乎并不意外,它潛入水中,以六十節的最大游速迅速逃離。然而,鎖定它的超空泡魚雷正在以兩百節的高速向它撲去,忒提絲很快察覺,開始下潛,潛入了一千一百多米深的水層,而遁著它的聲吶信號一路下潛的魚雷直接突破了極限潛深,被強大的水壓壓碎了。

格蘭特并沒有沮喪,而是不緊不慢地命令舵手追蹤。

發現潛艇仍在活動,它有些驚慌地轉了兩個圈,倉皇逃竄。它一定以為那兩枚魚雷是在自動模式下發射的,避開它們就萬事大吉了,然而它沒想到的是,艇上的人都還活著。出發前,潛艇外殼的消音瓦都被換成了一種昂貴的蜂窩狀復合材料,可以削減次聲波的強度,使其不再致命,忒提絲肯定不知道這個情況。

“現在誰又是誰的獵物?婊子!”艦長看著聲吶屏幕,輕蔑地說道。

忒提絲的速度很快降了下來,只有二十節左右,它再強大也只是血肉之軀。格蘭特指揮潛艇耐心地追逐著,等待忒提絲耗盡肺里的氧氣。海水的壓力是它的庇護所,但也會令它窒息,時間站在格蘭特這邊。

二十分鐘后,忒提絲該上浮呼吸了,北達科他號下潛至三百米,占據了攻擊位置。

“長官,我們收到了水聲通訊申請。”

“接進來,”猶豫了一下,格蘭特戴上耳麥,“這里是美國海軍北達科他號攻擊核潛艇,我是艦長杰瑞米·格蘭特上校。請表明身份。”

“我是忒提絲。”一個甜美的女聲,地道的美式英語,略帶一點電子腔。

“你好,”考慮片刻,格蘭特沒有想出恰當的稱呼,索性隱去不表,“我想提醒你,投降是沒有意義的。”

“不不不,格蘭特上校,我想說,這里是燈塔,哈哈哈……好吧,好吧,不開玩笑了。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好好想想,這里是誰的主場。”

話音剛落,潛艇突然前傾,接著開始以不小于二十度的俯角向海底俯沖,格蘭特差點被甩出座椅。

“怎么回事?!”

“海中斷崖!我們正在下沉!”

格蘭特腦袋轟地一聲一片空白。這片海域水文情況不明,顯然這里有負密度梯度躍變層,下層海水密度驟降,不能提供足夠的浮力,北達科他號正在掉入海底。他在潛艇學院的時候就聽過“長尾鯊”號的案例,那艘當時最先進的核潛艇就是不慎踏入了大自然的陷阱,幾分鐘之內就超過了最大潛深,被海水壓成了鐵皮。

媽的,怎么會這么巧?格蘭特在心里咒罵道。

怎么會這么巧?他隨即意識到,是忒提絲故意引誘他們來到這里的,這才是它的陷阱!

“前進二!向所有水柜供氣!”格蘭特抹掉頭上的冷汗,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恐懼下達命令。

訓練有素的船員們很快完成了所有操作。但掉深還在繼續,轉眼之間,潛艇已經逼近最大潛深,耐壓殼在巨大的水壓下變形,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所有人進救生艙,準備撤離!”格蘭特咬著牙下達了棄艦的命令。

救生艙脫離正在下沉的艦體,疾速上浮。救生艙中的船員們驚恐地聽著水下傳來的轟隆聲,那是北達科他號的艙室在水壓下一個一個爆裂開來的聲音。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船員來得及進入救生艙,但他們來不及悼念他們遇難的戰友。

悠揚的鯨歌傳來,帶著深海的眷戀與哀怨,婉轉而空靈。

擁擠的救生艙里,幸存的船員面面相覷,最后,他們恐懼的目光集中到了艦長身上。

“朋友們,我很榮幸能與你們共事。”格蘭特此時完全平靜了下來,臉上甚至還有一絲微笑。

“聽,忒提絲在唱歌。”

滿載水兵尸體的逃生艙很快被發現,逃生艙上的數據記錄儀完整記錄了忒提絲將北達科他號引誘至海水斷崖的整個過程,最頂尖的戰爭機器就這樣成了忒提絲在這個捕鯨季的第一個獵物。各方還沒來得及封鎖消息,相關的新聞和分析就已經傳播開來,幕后的推手不言而喻。這個消息就像一顆炸彈,瞬間在全世界引起軒然大波。

有了幾個大國政府的壓力,IWC灰溜溜地重新頒布了捕鯨禁令,不過依舊嘴硬說這是為了保護鯨魚,與恐怖主義的威脅無關。隨后,很多遠洋船只安裝了水下擴音器,廣播這個消息。

但殺戮并沒有停止。也許忒提絲沒有聽到,也許它根本不在乎。

“林副部長,現在外面有多少人?”在鯨落號的頂甲板上,何辰問道。

“他們說有十七萬。小場面,在梵蒂岡、麥加和耶路撒冷,這種祈禱都是三百萬人起步。”林松回答。

碼頭外,一大片燭光搖曳在夜色中,仿佛跌落云端的繁星。與梵蒂岡和耶路撒冷不同,那些祈禱者都是海神教的信徒,一種融合了極端環保觀點和克蘇魯神話元素的新興宗教,以忒提絲為最高神,信眾在全球的人數已逾千萬,而且還在急劇增加,而鯨落號對他們來說就是神誕生的圣地。無數信眾聚集在這里,祈禱忒提絲的寬恕。

“你們還是不打算公布真相嗎?”

“會公布的,但不是現在,還不到時候。只要沒有鐵證,人們就只會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再說,真的公布的話,對你沒什么好處吧?”

沉默半晌,何辰沒有接話,“這些人你們總該管管吧。”

“怎么管?他們不偷不鬧,不砸不搶,就在那捧著蠟燭傻愣愣地站著,手續也都齊全,連非法集會的帽子都扣不上,我們能怎么辦?在他們的教義里,暴力是一切罪惡的根源,正是人類的暴戾招來了忒提絲的神罰,這和我們維持穩定的目標不謀而合。”

“但這不會改變它的本質,我們已經踏在了中世紀的門檻上。”

“大多數人的腦子還是清醒的,但是天知道還能清醒多久。經濟崩盤的時候,人們總是需要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來排解恐慌。”

“情況怎么樣?”

“遠比看上去糟糕,海員的平均薪水已經是之前的三十倍,遠洋貨輪大多都有海軍編隊護航,但北達科他號的沉沒對海軍的聲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高薪再也無法換回僥幸。沒有海員的船,只能在港口打轉。海上運輸量下降到了之前的四分之一,這對忒提絲來說意味著獵物依然充足,但對全球經濟則是滅頂之災。可就算這樣,華爾街的那些混蛋居然還在做空經濟。整個文明世界已經到了崩潰邊緣,強有力的應對措施迫在眉睫。”

“呵,核潛艇都能被做掉,我們還能做出什么有效回應?”

“共工計劃。上面已經決定啟用你的方案了。忒提絲說得對,海洋是它的主場,我們只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你們就不怕放出另一個惡魔?”

“這是必須承受的風險。”

“既然這樣,我無所謂。不過細節上……”

“不好意思,沒得商量。”

沉默。

“小何,我很抱歉,但現在那已經不只是我個人的建議了,而是國家意志。”林松語氣輕柔,但每個字都重若千鈞。

“那也許將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何辰輕嘆道。

三年后。

“魚鷹”運輸機懸停在海面上方,何辰站在機艙門旁邊,看著旋翼的狂風卷起的細密水紋,還有那個穿梭于水紋下的青灰色影子。

三天前,一艘集裝箱貨船在附近海域失聯。當救援人員在航線外找到它時,船上二十多名船員已經全部死亡,無一幸免,他們都在自己的崗位上,死得很安詳,貨物也沒有丟失。種種跡象表明,這又是忒提絲的手筆。這是它在第五個捕鯨季獵殺的第七艘船。

同時,它也暴露了自己的大致位置。以往,想要找到它依舊是大海撈針,但這次不同。

“共工就位,準備撤離。”何辰向駕駛艙豎起大拇指。飛行員拋掉了機身下懸吊的巨大擔架,巨大的旋翼伴著輕微的機械聲響緩緩傾轉。

兩年的工作,成敗在此一舉。他不知道自己的造物能否與忒提絲匹敵,但這是從小到大第一次,他沒被自己的摯愛甩得太遠。他努力讓自己興奮起來,但并不成功,悲傷和失落就像艙外涌入的狂風一樣,吞沒了他。

他疲憊地坐下,系好安全帶,頭靠在機艙上,感受著引擎的震動,淚水自他的臉頰緩緩流下。

不管結果如何,對他來說,悲劇的結局已經注定。

出發后的第一千三百三十一天,太平洋上艷陽高照,風平浪靜。

盡管沒有回頭路可走,忒提絲還是一直強迫自己算計時間,確保不會被孤獨擊垮。夜深的時候,它會浮上水面,背鰭里植入的天線有時會收到那些東躲西藏的同伴發送的信號,零星傳來的訊息總是讓它很不安。

五天前,它又唱了一次歌。

忒提絲不喜歡唱歌,這是因為唱歌會令它很不舒服。鯨魚內臟的共振頻率和人類不同,但相差不多。至于唱歌意味著什么,它從不去想。

或者說,它強迫自己不去想,強迫自己忽略海水中的死亡氣息,以防自己崩潰。

這時,詭異的聲音傳來,如泣如訴,聲調和頻率都很奇特,它從未聽到過。忒提絲反復向聲源發出探測聲波,回聲干癟而沉悶,不是金屬的清脆聲響。它就此確認了那應該是活物,不是人類拙劣的誘餌。殺戮的間隙,它也會做一些觀察和研究,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最重要的對象就是各種海洋哺乳動物。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忒提絲擺動尾巴,遁聲游去。聲源聽到它的探測聲波之后也調轉方向,向它游來。

很快,一頭兩歲左右的幼年座頭鯨撥開幽藍的水幕,游到它身邊。

座頭鯨?忒提絲意識到事情不對。此時正值盛夏,座頭鯨應該在南北極的冷水區覓食,現在這附近只有抹香鯨和逆戟鯨。還沒等它反應過來,那頭座頭鯨的右鰭下突然射出幾串氣泡,忒提絲躲閃不及,尾部的肌肉一陣刺痛。它連忙擺動尾巴,甩掉了注射器,但為時已晚。

它亮出鋒利的牙齒,向那頭鯨魚撲去。

對方沒有躲閃,輕微的叫聲拼湊出模糊的音節:“別……害……怕……沒……事……的……”

熟悉的語氣讓忒提絲身體一僵,收起了牙齒。背鰭里的水聲通訊器收到了通訊申請,猶豫片刻,它接入了對方的通訊器。

“你就是共工?”忒提絲試探著問道。

“你能猜到我是誰,別裝傻。”中耳內植入的揚聲器響起一個沉穩的聲音。

“您給我注射了什么?氰化鉀?”

“不,是眠乃寧。他們可舍不得讓你死,”共工側過身子,看著忒提絲的眼睛,“我也一樣。鬧夠了吧,該跟我回去了。直升機很快就到,你跑不了。”

“自從我決定使用暴力手段解決問題,就再也回不去了。我身上背著幾萬條人命,罪無可恕。而且,”忒提絲努力克服著眩暈,“人類的被告席太窄,容不下我。”

“也許他們會找個海洋館。”共工潛到忒提絲的肚皮下,用寬闊的吻部將它頂向水面,防止它在麻醉劑生效之后溺水。

忒提絲的意識逐漸模糊,但它仍能感覺到那個隨心臟跳動的小小裝置的溫度,“鯨魚死后,落入深淵,化為鯨落,它的血肉和骨骸將滋養貧瘠的海底荒漠上百年,它幾十年的生命中向大海索取的一切都將原封不動地還給海洋,這是鯨魚最后的溫溫柔。”

共工的心頭泛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你要干什么?”

“這里是個好地方,方便休息,也適合回憶……”

爆炸聲從忒提絲體內傳來,輕微而清脆。

它痛苦地抽搐著,翻滾著。最終它平靜了下來,眼睛也失去了光彩,變成了毫無生氣的黑洞。共工僵硬地懸浮在水中,木然看著忒提絲在瀲滟的波光中仰面沉向深淵,孤獨而高傲地走向死亡。

尾聲 鯨落

一年后,中元節。

太平洋某處海底,一束慘白的強光劈開深海中亙古不變的黑暗,照亮了海水中的懸浮顆粒,仿佛點燃了一片璀璨的繁星。

坐標不夠精確。駕駛深潛器在海底穿梭近兩小時后,何辰終于在監視器上看到了自己尋找多時的東西。

巨大的灰白色枯骨散落在海床上,凌亂不堪。但這里并不是墳墓,而是生命的綠洲。

“鯨落!”坐在何辰身旁的淼淼驚叫道。

“你知道這是什么?”何辰低聲問。

“媽媽和我講過。”他撫摸著胸前的藍寶石,“鯨魚死后會沉入沒有光的海洋深處,用自己的血肉滋養那里的生靈,這是鯨魚留給大海最后的溫柔。媽媽說她一直想親眼看一看鯨落。等她和外公出差回來,我們帶他們一起來這里看看好不好?”

“好。”何辰努力抑制著自己的眼淚,淼淼的眼中也同樣閃著淚光。盡管他現在還不能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他能猜到發生了什么,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狹小的舷窗外,一個生命隕落了,無數生命在其安眠之地繁衍生息。大型腐食動物已經將大塊的鯨肉分食殆盡,但是這個奇跡才剛剛開始,數不清的甲殼類和多毛類動物盤踞于此,睡鯊和盲鰻的殘羹冷炙對它們來說依舊是一場盛宴。海星和管狀蠕蟲趴在海床上,向著尸骸的方向一寸一寸地艱難移動,小巧的深海蟹在林立的肋骨之間來回穿梭,尋找著果腹的食物。彩色的厭氧菌在骨骸中的油脂滋養下,聚成毛茸茸的菌墊,色彩油畫般明艷厚重。

不知過了多久,淼淼困了,蜷縮在座椅上睡著了。

何辰給他蓋好保溫毯。海底的水溫只有不到兩度,冰冷的海水貪婪地掠奪著每一絲熱量,狹小的深潛器艙室冷得像冰窖,艙壁上凝結著大片水珠。

何辰向手心里呵了口氣,駕駛深潛器上前,操縱機械臂夾起一根肋骨,驚走了一群白色的小蝦。監視器上,肋骨靠近心臟的位置,爆炸和燒灼的痕跡清晰可見。

何苦呢。他搖了搖頭。

他推動操縱桿,挪到頭部,揚起另一條機械臂上的電鋸,順著黏合的痕跡切開碩大的顱骨,陰森森的骨粉彌散在水中,化為一股濁流,落到海床上,與洋底的細沙混在一起,看不出什么分別。

顱骨上的空洞緩緩亮起一抹幽藍的光。

機械臂伸入空洞,取出了一個圓形的有機玻璃容器,里面填充著透明的生物凝膠,整個容器看起來就像一個怪異的玻璃彈球。容器正中間懸浮著一個表面布滿細密電極的小物件。

那是一個大腦。

這時,深潛器上的水聲通信系統收到了一條訊息。鈦合金底座上的藍色指示燈緩緩熄滅。

何辰用顫抖的手指點開那條消息,顧瀾憔悴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上。

“辰辰,好久不見。很抱歉,有些事我不該瞞著你——我,就是忒提絲。

“瞞著你和爸爸這么多年,是因為我不想改變你們的生活。但現在,我必須離開你們,離開孩子,為了一項偉大的事業。它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我知道這樣做是對你們的不負責任,但我別無選擇。當這一切結束的時候,人類不會再毫無節制地向自然索取資源,也不會毫無顧忌地將貪婪置于生命之上,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也不是因為他們不再自以為是,而是因為我來過。

“我會和我的朋友們搞些故弄玄虛的噱頭,這些小把戲也許能唬住腦滿腸肥的政客、四肢發達的軍人、只會捕風捉影的間諜和人云亦云的烏合之眾,但騙不過真正的科學家,騙不過你,我的愛人。請代我向爸和淼淼道歉,我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更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馬上就要進行手術了,如果順利的話,我會化為真正的忒提絲。而當你看到這則留言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長眠深海,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以一人,哦不,一鯨之力對抗整個世界,我的結局已經注定。你是會為我哀悼,還是會恨我?不論事實如何,我都可以接受。但是,請不要忘了我。”

容器很完整,紛至沓來的深海生物沒能染指,但大腦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白色。在鯨魚死亡之后不到五分鐘,大腦也因缺氧而壞死。

他嘆了口氣:真是我的姑娘,做什么都不給自己留一絲余地。

這就是顧海平阻止女兒進行的研究,也是全部的真相。

何辰研究顧瀾留下的資料時,發現她用人類的基因替換了鯨魚部分控制免疫系統性狀的基因,那時他就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果動物的器官可以毫無障礙地移植到人身上,那么反過來,人的器官也可以移植到動物身上,包括大腦。她選擇鯨魚作為載體,也是因為人類和鯨魚同為哺乳動物,人類的大腦更容易接入鯨魚的神經系統和循環系統。

這是很正常的聯想,他也不是沒想過,但他沒想到妻子會在這條路上走得這么遠。不過,他也并非難以望其項背。

一個巨大的身軀出現在聲吶上。

“爸,您來晚了。”

“我這肉的能跟你那鐵的比嗎?”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耳麥中響起,何辰不由得一陣內疚,要不是自己自作聰明,岳父就不會承受兩次喪女之痛。

“對不起,爸,也許當初我不該自作主張保留您的大腦。但我實在沒想到他們會要求……”

“沒關系的。其實說起來我得感謝你,讓我多了幾十年壽命。至于她,我已經盡力了,現在的結果是她自己的選擇。也許,死亡才是她最后的勝利。”

顧海平是對的。一切塵埃落定之后,緊急狀態聯合委員會第一時間公開了真相。但是,不僅海神教的信徒嗤之以鼻,在普通人中,相信政府說辭的人也寥寥無幾。

如果這是一期《走近科學》,那還算是個有趣的故事。有人嘲諷道。

至此,顧瀾的目的已經達到:她成功創造了一個神秘而完美的文化符號,其影響遠比次聲波更深入人心,死無對證才是她的勝利。

“不說這個了。你這是?”

“我來帶她回家。”

“算了,上面太嘈雜,她覺得這里好,就讓她留在這里吧。”

思慮片刻,何辰點點頭,把顧瀾的大腦埋在了海底的沙洲中。

一艘深潛器和一頭鯨魚肩并肩,沉默地懸浮著。

孩提時曾夢想成為鯨魚遨游海洋的女孩沉睡在一千三百米深的海底,她的善良與罪惡,她的溫柔與暴虐,都埋葬在暗無天日的深海中,無人問津。

而在死亡的遺跡之上,生命正迎著洋流怒放。

突然間,顧海平的話語——他用鯨魚的發聲器官發出的聲音,席卷而來。那聲音帶著上古的悠遠與蒼涼,穿透艙壁,回蕩在狹小的球形艙中,令何辰的靈魂震顫。

“巨鯨落,萬物生。”

【責任編輯:拉 茲】

①茅德·岡:愛爾蘭演員,女權運動家,愛爾蘭獨立運動領導人之一,著名詩人葉芝追求她多年未果,曾為其寫下著名詩篇《當你老了》,廣為流傳。

②滑坡謬誤:一種非形式謬誤,使用連串的因果推論,卻夸大了每個環節的因果強度,而得到不合理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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