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淪清：學高為師 身正為范

胡可濤

章淪清（1880—1958），原名登元，出生于江蘇省灌云縣板浦鎮的書香門第。祖父章大猷，清末貢生，以私塾教授同鄉子弟為業。其父章鴻鑣，秀才出身，曾任灌云縣教育會會長，后為實業家張謇延聘至南通師范任教。章淪清受家庭環境影響，自小就受到很好的國學訓練。他幼承庭訓，熟讀四書五經，最終順利通過院試，考取秀才功名，與江恒源、吳翔甫合稱“板浦三秀才”。清末預備立憲時期，章淪清負笈東瀛，先在東京補習日語，后到仙臺高等工業學校學習化工專業。其間，他一方面懷揣著救國的抱負，勤學不輟，探藏化工專業之奧秘；另一方面積極參加社團活動，曾參加李叔同、曾孝谷等留日學生創辦的春柳社。歸國后，他因所學專業無用武之地，遂改行教育。

循循善誘 誨人不倦

章淪清一生曾在多所學校任教。他傾其所學，不辭辛勞為學生傳道、授業、解惑，培養大批人才，留下許多杏壇佳話。

1910年2月，初執教鞭的章淪清在位于灌云縣伊山鎮的三育小學堂任教，次年進入位于板浦鎮的精勤學校執教。該校校名取自韓愈《進學解》之“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句。校長李味辛先生頗有才具和魄力，試圖將該校打造為模范學校，不惜重金，禮聘人才，以每月50銀元的高薪聘請章淪清教授國文及數學等主要課程。章先生也確實深孚眾望，該校的教育質量顯著提高，多數學生順利考取當時的江蘇省第八師范學校。1914年秋，章先生進入江蘇省立第八師范學校教授國文，翌年，轉任教江蘇省立第五師范，擔任國文、數學教員。1919年，他擔任大伊市小學校長；同年秋，再次擔任第八師范國文教師，并任訓育主任。1928年，第八師范與江蘇省立第十一中學合并，成立東海中學，章先生繼續在此任教，擔任訓育員兼國文教員。

1929年，章淪清被上海中學以百元月薪禮聘到該校任教，其間，因戰爭原因短暫回鄉，絕大部分時間在此校任教直至退休病逝，執鞭上海中學達30年之久。在民國時期，上海中學與揚州中學、蘇州中學、杭州中學并稱為“江南四大名中”。

章淪清是一位很成功的老師，他的學生、散文家吳魯芹這樣評價他：“對我來說，凡是忝為章先生弟子的人，會忘記他，幾乎是不可思議，甚至是大逆不道的行徑。”吳魯芹在《師友文章》一書中，詳細追憶章淪清先生對他的影響，字里行間充滿無限的敬意與感激。

《論語·子罕》有云：“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循循善誘”大抵是一種注重確立學生學習主體性的教育方法，具體表現在尊重學生的人格，平等地對待學生，挖掘學生學習的動力。章淪清在江蘇省第八師范所教的學生宋茀庵、張國華在回憶學生生活時，盛贊章先生“循循善誘，文才并茂，深得學生信仰”。

循循善誘建立在教學態度非常認真的基礎之上。章淪清教學態度之認真，非同尋常：學生的作文，遇到別字和不通的地方，他逐字逐句修改。除了教國文，他還負責學生習字，每天學生需要給他上交一張大楷、一張小楷的作業，批改之后發還；遇到特別出色的某一個字，他會在其右上角用紅水筆畫個圈，以示褒揚。上海中學畢業的學生回憶說：“特別難忘的是他手捧厚厚一大摞作文本走進教室，翻開本子，布滿密密麻麻的圈圈點點；許多章老師認為精彩的句子，往往圈上3個圈；一些章老師認為最優秀的文章，會批上‘甲上上的最高分。獲此殊榮的學生，都按章老師的要求把文稿抄正上交，張貼公示；有的還在課堂上由章老師親自點評表揚。這大大激發了同學們對作文的興趣，在課外下了不少功夫。”“性格溫和，從不發怒的章淪清老師，批作文時眉批、尾批，濃點、密圈，為學生的進步默默地出力，殷殷地教誨。”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中學實行導師制，章淪清擔任吳魯芹所在班的導師。他為人謙和，從來不擺架子，不搞訓話活動，學生卻都很服膺于他，這也許就是“身教勝于言傳”的道理之所在。他對學生一方面嚴格要求，另一個方面又寬容以待。當時的上海中學經常在每周一的“總理紀念周”邀請社會名流到學校演講，這些人的演講水平良莠不齊，學生寫周記時難免有怨言，對某些演講者過于苛評。對此，章淪清不以校紀校規為要挾訓斥學生，而是眉批一句“這是不禮貌的”，既批評教育學生，又保護了學生。

根據吳魯芹的回憶，章淪清教學生應用文，教學效果非常好，學生畢業之后，能以此謀生。一位名叫張道彰（杏南）的學生考進上海一家大公司，不到兩年升任文書組主任，他特意選購一大包仿古信箋送給章淪清，說：“我不知道半部《論語》是不是就夠治天下，但是先生的一年應用文足夠我今天混飯的本錢了。”章先生的國文教學水平可見一斑。吳魯芹初三的時候，江蘇省教育廳到上海中學抽查國文情況和導師制的實施情況，全都抽中章淪清所帶的班級，有地理老師打趣為“禍不單行”，沒想到督查的結果非常好，國文抽考第一名，章淪清還得到教育廳的嘉獎令，稱贊其“循循善誘的精神，誠屬難能可貴”。當時的《申報》教育欄刊登了這一消息，學生高興地把這則新聞張貼在班級的壁報正當中。過了一段時間，章淪清對同學說：“可以撕下來了吧。自我宣傳容易，而并不可貴，多了或者久了就更不可貴了。真正難能可貴的是在得意的時候，知道含蓄，知道收斂。”

章淪清喜歡作詩，也擅長改詩。吳魯芹在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心血來潮想學寫詩，后來又感覺不自量力，打退堂鼓。章淪清勉勵他，認為人人可學詩，教他從辨四聲（平聲、上聲、去聲、入聲）入手。吳魯芹感到受益無窮，“對聲音總特別敏感”。此后他經常寄詩給章淪清修改。章淪清不僅照例修改，還會“以韻奉和”加以勉勵。成名后的吳魯芹說他作文有一很重要的心得——“文章忌俗”，這一點就來自章淪清先生的諄諄教導，“他常說：‘百病可醫，唯俗病難醫。當時聽了如耳邊風，如今年近老邁，閱人多矣，文章書畫也看了不少，才約略體會其中的深意。”

章淪清始終平等對待學生，對待差生從不會表現出半點的不耐煩。學生張述彭長于數學但短于國文，他想學好國文，卻偏偏學不好。章先生對他說：“我看你的問題并不大，你的思路非常清楚，思路不清楚才麻煩。你的毛病大約就在存心要做好的‘做字上面，還未下筆，就先擺好做文章的架勢，渾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肌肉緊張的時候，字是寫不好的，文章也是做不好的。”這番話語可謂直指人心，讓人醍醐灌頂。

寬裕溫柔 齊莊中正

《中庸》云：“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寬裕溫柔”和“齊莊中正”，一則以“柔”，一則以“剛”，兩者在章淪清的人格中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剛柔兼濟。在日常的交往中，他堅持與人為善的做人原則，能夠包容別人的不足與缺點，體現了“寬裕溫柔”的一面；在原則問題、是非問題上，他從不讓步和退縮。

章淪清對待學生，既做“經師”，又做“人師”。他包容和愛護每一個學生，和學生以誠相待，做學生的人生導師。吳魯芹在《師友文章》中寫道：“他教我作文：要在口中多嚼幾遍才下筆。他教我做人：要能打掉牙齒和血吞。”他有一次與學生談及流氓社會中，兩派格斗，處于劣勢的一方，打輸了，決不能求饒，哪怕牙齒打落了，還要和著血吞下去，若無其事。這種“打掉牙齒和血吞”的精神給吳魯芹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學生朱錫麟喜歡照相，他給章先生拍了幾張。后來，章淪清給學生每人贈送一張，并題寫小詩一首：“同是天涯淪落人，于今何幸接塵音！莫愁前路無知己，彼此相看不厭頻。”

章淪清能夠贏得學生的愛戴，在于他不僅是“師”，也是“友”，人生之“益友”。很多學生畢業之后，還維持與章先生的往來。

章淪清非常愛惜人才。東海中學青年教師張一萍（原名張炳仁）在讀期間酷愛繪畫，留校任教后，更是經常一個人帶著畫夾登上云臺山之巔尋找創造靈感，其作品多以云臺山風景為主題。章淪清被他繪畫的執著與熱情所感染，為其送上“云臺畫癡”雅號，囑托其子刻成印章相贈。張一萍對這個雅號非常喜歡，幾乎每一幅畫都要蓋上“云臺畫癡”印章。

從人格上來看，章淪清像儒家所說的“大丈夫”，敢于擔當，豪俠仗義。他不畏權貴，不媚流俗，不懼困厄，對待是非問題，堅持自己的原則和獨立見解。柳宗元《南岳云峰和尚塔銘》云：“行峻潔兮貌齊莊，氣混溟兮德洋洋。”這句話用在章淪清身上再貼切不過。

遇到不平之事，章淪清“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北伐戰爭時期，國民革命軍北上追殲軍閥孫傳芳部，進駐灌云縣城，建立新政府。新政府邀請社會各界人士開會，章淪清走上講臺，他直言不諱一些投機分子溜須拍馬，投機革命，為禍一方，貽害無窮。他的發言切中時弊，眾人皆驚，繼而報以熱烈的掌聲。1929年，章淪清任教東海中學期間，學校爆發學潮，校方要他具報參加學潮學生名單。章淪清為了保護學生，全然不顧及自己的安危，悄悄將校方意圖傳達給學生，使學生有了充分的準備和應對。學校當局察覺后，遂乘校長易人之際，將其解聘。

1937年，九一八事變后，章先生從上海逃離到老家板浦。不久，戰火燃燒至徐淮一帶，很多在灌云的國民黨政要紛紛撤到大后方。1938年，他被任命為灌云縣教育局長，他力辭不脫，勉強就任代理局長。當時，不斷有日機侵擾板浦，一次，一枚炸彈竟炸到教育局的廁所，全局人員驚慌失措，只有章淪清不為所動，照常工作。他說：“日本飛機有什么可怕，只要善于隱蔽，則豈奈我何？”

在上海即將淪陷期間，他向學生介紹自己取名“淪清”的原因，并在黑板上寫下“國土雖淪亡，身體需清白”，教育學生要保持民族氣節。1939年，板浦淪陷后，他攜眷到陳樓投靠好友陳百川先生，兩位老友相約不向侵華日軍低頭，不和敵人合作，不回淪陷區。抗戰勝利后，上海中學復校。翌年，國民黨進行偽國大競選，有人鼓動在教育界聲望很高的章淪清參加選舉，章淪清不為所動，目睹國民黨政權的腐敗與墮落，羞與他們同流合污。

1949年5月上海解放，章淪清同窗好友、職業教育家江恒源經常登門造訪，暢談共產黨的各項方針政策，章淪清在思想上與新政府更加靠近。他的另一好友黃炎培贈送他《黃炎培赴延安隨行錄》《新觀察》等書刊，幫助他提高覺悟，加深對共產黨的認識和感情。在他們的影響下，章先生認真學習毛澤東著作，教育子女積極參加革命工作。

博學多才 術有專攻

章先生早年接受的是舊式的教育，傳統四書五經打下的底子為他后來成為優秀的國文老師奠定良好的基礎。他赴日留學，所學的卻是理工科知識，這也是他回國之初教數學的原因。從知識范圍來說，章淪清確實做到了文理貫通。

章淪清出版了不少作品：20世紀30年代初期，大東書局出版“百科問答”系列叢書，章淪清所編寫的至少有《數學問答》《代數問答》《倫理學問答》《論理學問答》四種中學生的學習輔導讀物；1931年，章淪清編著的《自然課本》出版。章淪清還在大東書局出版兩種青年指導書籍：一本是他與唐子安合著的《青年應酬指導》，指導青年人如何為人處世；一本是他獨著的《青年自修指導》，1930年初版，到第二年就出第三版，可見暢銷程度，這本書是基于他個人的經驗總結所成，編寫時力求淺近。此外，他還與沈百英共同校訂著名教育家朱智賢編的《小學課程研究》一書。

章淪清畢生主要從事的是國文教育工作。他認為學習國文有四種目的：一是“養成適應相當需要的能力”；二是“養成自由發展思想的能力”；三是“養成觀察與批評現實生活的能力”；四是養成“自由讀書”的能力。他認為學好國文需要“讀”“演”“寫”三者相配合。“讀”可根據情況選擇精讀、泛讀和略讀，“演”有表演和演說兩種，“寫”則需要做到多讀、多思、多閱歷。至于作文的標準，在他看來需要做到“真”“善”“美”，即描寫恰當，不矯揉造作；巧妙地將篇法、句法和字法顯豁出精神來；作品才能夠達到預期的目的和功能。

1958年7月2日，章淪清先生在上海病逝，摯友江恒源賦詩一首，總結他的師者生涯：

一生耕耘在硯田，門前桃李過三千。

青年多少吞聲淚，遺愛還應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