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貧困問題的“古今論辯”及其經驗啟示

蕭子揚

(中國農業大學 人文與發展學院，北京 100193)

“脫貧和高標準的小康是兩碼事。我們不是一勞永逸，畢其功于一役。相對貧困、相對落后、相對差距將長期存在”，因而“必須深刻認識我國貧困問題的長期性、艱巨性、復雜性，做好打持久戰的思想準備”[1]。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盡管當前我國反貧困事業取得了歷史性成就和決定性進展——“現行標準下的農村貧困人口實現脫貧，貧困縣全部摘帽”[2]，但這并不意味著貧困問題在我國的終結，反而將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后以相對貧困的形式得以延續，并呈現出四大特征：第一，由較為顯著的絕對貧困問題向更加遮蔽的相對貧困問題轉變；第二，由以農村地區(尤其是深度貧困地區)為主戰場的脫貧攻堅工作向鄉村振興背景下的城鄉融合和統籌減貧工作轉變；第三，由覆蓋面廣、動員力度大、集體作戰的運動式脫貧向常態化扶貧和制度化防貧轉變；第四，由確保貧困人口實現“兩不愁、三保障”目標向積極應對“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問題”和實現共同富裕目標轉變[3]。有基于此，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十九屆五中全會、2020年“中央一號文件”等重大會議和政策文件均明確提出，要加強解決相對貧困問題頂層設計，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并納入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統籌安排。可見，解決標準更高、范圍更廣、成因更復雜的相對貧困問題必然成為我國常態化扶貧階段(抑或說是“后脫貧時代”)的主要目標任務[4-5]。

當前，我國圍繞相對貧困問題既涌現出了較為初步的試點工作，也形成了較為豐富的研究成果，并呈現出三大特征：第一，在學科視角方面，主要包括經濟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等學科。第二，在研究傾向方面，既注重對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進行概念辨析，也注重對相對貧困問題的代際傳遞機制和動態演進規律進行量化分析，還注重對不同領域、不同地域所面臨的相對貧困問題進行實證考察[6]。第三，在研究路徑方面，主要形成了西方路徑(總結西方國家相對貧困治理的典型經驗)、理論路徑(涉及包容性增長、生計資本、政治經濟學等理論視角)、實踐路徑(對不同群體所面臨的相對貧困問題展開實地調研和考察)、歷史路徑(采取歷史回溯的方式對貧困治理思想及其脈絡進行梳理)等多種形式[7-10]。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相關研究還停留在較為基礎的宏觀理論探討和國家政策分析階段，缺乏采取實地調研和歷史回溯的方式展開的較為成熟的研究，導致史論結合策略在我國相對貧困問題研究領域尚未成為“顯學”。同時，僅從社會學這一研究視角來看，目前我國社會學界圍繞相對貧困問題的探討已形成了一個初具規模、蘊含寶貴思想的“古今論辯”格局，但是絕大多數研究者對老一輩社會學家有關相對貧困問題的治理思想的重視程度仍然較為不足，并導致采取史論結合方式對近代以來我國社會學界有關相對貧困問題的探討加以梳理的研究尚屬空白。

基于此，本文將“相對貧困的‘古今論辯’及其經驗啟示：何謂和何為？”作為最初的問題意識來源，并嘗試基于中國社會學的視野和運用史論結合的方法，重點分析和探討以下三大問題：第一，近代以來中國社會學界圍繞相對貧困問題進行了何種探討？主要涉及哪些方面？涌現出了何種寶貴的思想？第二，中國社會學界有關相對貧困問題的探討呈現出何種特征？對于我國探索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而言具有何種經驗啟示？第三，中國社會學界有關相對貧困問題的討論是否面臨著一些研究不足？如有，那么在未來的研究過程當中，應當進一步加強哪些領域的研究？

一、題同釋異：我國相對貧困問題的社會學百年論辯

事實上，“貧困起源于相對性，因而是一個相對的概念”[11]這一觀點并非當代中西方學者所獨創，而早在民國時期就已然成為我國老一輩社會學家的共識。比如，吳澤霖認為，“貧窮是一個相對的名詞……所以貧，不貧，都是隨著時代的背景和文化的程度而能決定”[12]。再比如，柯象峰認為，“‘貧窮’有時是一個比較的名辭(詞)……地主在富翁面前叫窮，佃戶在地主面前叫窮，乞丐在佃戶面前也叫窮。中國人叫窮，日本人也叫窮，德國也是在那兒叫窮”[13]。可見，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我國社會學界就已經明確關注到了貧困的相對性(抑或說是相對貧困問題)，普遍將鄉村危機和貧困問題看作是最為核心的社會問題之一，并展開了大量的經驗調查和學術研究，從而既孕育了一系列本土社會學概念和學科范式，也為貧困治理提供了相應的“鄉土重建”方案和學術思想。同時，隨著改革開放社會學的恢復和重建，我國新一代社會學家普遍承認“近代中國社會學蘊藏著豐富而源深的知識寶藏”，不少學者及時“走進這段值得留意的歷史”[14]，對相對貧困的基本內涵、主要特征、代表類型、形成機制、治理策略等內容進行了全新探索，從而形塑出一個獨具特色的“古今論辯”格局，其論辯核心觀點如表1所示，以下分述之。

表1 我國相對貧困問題的社會學百年論辯核心觀點表

(一)相對貧困的基本內涵和主要特征

明確相對貧困的基本內涵、主要特征是開展相對貧困治理實踐和從事相對貧困問題研究的重要前提。事實上，早在民國時期，“比較的貧窮”等概念和現象就已經進入到中國早期社會學家的視野當中，并形成了較為初步的討論。比如，王在勤對孔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等思想進行了重新解讀，并著重強調，“夫出于貧家者不覺貧，出于富家者不覺富。故云貧窮之觀念，乃由比較而有。比較有二種：人與人之比較、時與時之比較”[15]。因而在他看來，貧困之所以能夠被人們所感知和識別是受到了比較觀念的深刻影響。比如，吳澤霖提到，“窮鄉僻壤間的首富，到了繁華璀璨的都市，就變成窮漢……三十年前的富人，由今日的標準看來，也不過小康，到了三四十年以后，或會置于貧窮之列”。因而在他看來，貧困實際上是一種動態變化的現象，具有顯著的相對性，這也使得它的產生原因并非一成不變。再比如，汪叔度強調，“普通所謂貧富之分野……在足衣足食者，視百萬富翁則覺一己為貧窮；然反顧饔食不繼者，則又覺一己為富裕。故此種貧富之區分，可稱為比較之貧富”[16]。因而在他看來，貧富標準具有相對性和動態性等鮮明特征，也由此決定了相對貧困屬于廣義范疇的貧困概念。此外，針對相對貧困的主要特征，中國早期社會學家并沒有展開專門論述，僅有汪叔度等人只言片語地提到，“一個人住在今日的社會上，尤其是在人煙稠密的都市中，疾病的傳染，健康上的意外，是隨著(處)可能的”，旨在強調相對貧困在很大程度上是會被多重風險所裹挾的，因而具有顯著的風險性和不確定性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新時期我國社會學家對相對貧困的基本內涵、主要特征等內容進行了更為詳細的闡釋。其中，在相對貧困的基本內涵方面，絕大多數研究者較為一致地認為，“貧困一直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因而“‘相對’既是貧困的屬性與特性，亦是作為貧困的內容而存在”。比如，李強、陸漢文等人認為，相對貧困是指一種因為在收入和生活等方面相對匱乏而導致長期處于社會水準的最下層的情況[17]。左停等人特別強調，按照相對貧困的基本內涵來看，在該階段主要面臨的是財富或收入在不同社會階層、社會群體之間的分配不均問題，但并不意味著不存在絕對貧困問題[18]。同時，在相對貧困的主要特征方面，大致可以歸納為六點：第一，長期性。相對貧困將在我國長期存在，既是相對貧困本質屬性的重要體現，也受到基本國情的重要影響。第二，政治性。盡管我國即將步入“后脫貧時代”，但是最大限度地緩解相對貧困問題和實現鄉村振興、共同富裕等戰略目標依然是一項極為艱巨的政治任務。第三，相對性。貧困本身就是一個比較的概念，因而導致相對貧困的標準或評價體系具有顯著的相對性。第四，次生性。由于社會分化的作用和影響，貧困人口將面臨發展資源匱乏和機會缺失的情況，并引發一系列次生性危機。第五，反復性。相對貧困實質上蘊含著絕對貧困的“種子”，因而在消除絕對貧困的一段時間里，部分脆弱群體可能會因為自然災害、市場危機等不可控因素的影響而再次陷入絕對貧困境地。第六，多維性。除了物質收入以外，相對貧困的評價指標還應當包括教育、健康、居住環境、能力提升、權利保障、社區建設等多維度的發展需求。

(二)相對貧困的代表類型

相對貧困的表現形式具有多樣性特征，能夠根據不同標準被劃分為不同類型。事實上，在“遭遇近代鄉村問題”的伊始，中國早期社會學家就較為重視對相對貧困的代表類型進行歸納和總結，并形成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學者當屬汪叔度，他較早提出了“貧困具有最低限度和最高限度之分”的觀點。所謂“最低限度”，是指“每年收入款項不足以維持其個人及其家庭中人最低的物質生活”的情況。所謂“最低高限度”，是指“每年收入款項，不足以應其適當之生活”的情況。他強調，“應有之合理的精神(指教育藝術娛樂等)及物質(指衣食住等)之需要，而使其達于物質與精神之平均健全之程度”。因此，在他看來，如果沒有實現最低限度的目標可以被認為是處于絕對貧困境地，而實現了最低限度目標卻沒有達到最高限度的目標則處于相對貧困境地，因而需要進一步平衡人們在物質和精神等方面的需求。同時，他將相對貧困的主要類型劃分為六大類，具體如下：

第一，婚姻貧困。盡管達到了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平，但是缺乏組建家庭和步入婚姻殿堂能力的人也將被歸為貧困人口。他提到，“如果一個人對于上述的標準都能合格而沒有力量組織家庭，那他還是個貧人……過了合理的年齡而仍無力結婚者，當然仍為貧窮線以下的人物”。第二，生育貧困。盡管達到了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平，但是因為收入等因素而不敢生育的人也應當被納入貧困人口的范疇。他提到，“婚后，如果為了經濟關系而不敢生產合理的子女數，或生產后因經濟關系而節育，他依舊不免做一個窮人”。第三，教育貧困。如果對子女教育不夠重視，并導致家庭破敗、子女游手好閑的情況，也可以算作是一種貧困現象。他提到，“有了子女而無力加以教養，使之游手好閑或被迫為童工，這樣的家庭仍是個失敗的家庭，這樣的人也還是個貧人”。第四，就業貧困。如果在就業過程當中無法獲得足夠的保障，失業的風險過大，則依然應當被納入貧困的范疇當中。他提到，“在混亂的中國社會上，一般人的職業是毫無保障的，失業以后，另謀棲身之處是何等困難的事……他還是一個貧人”。第五，時間貧困。一個人如果沒有足夠的閑暇生活，哪怕滿足了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平，也依然可以被劃入貧困人口行列。他提到，“如果每天工作必須在十二，十三，甚至十四小時以上，從早到晚，一年到頭，沒有休息的機會，那即使他能夠維持個人和家庭，并能有稍稍積蓄，他還是一個貧人”。第六，精神貧困。除了滿足基本的物質消費外，還應當享有較為充分的精神生活，否則將導致物質和精神兩個領域的生活不平衡，從而陷入貧困境地。他提到，“休息原是一種閑暇生活……至少他應有機會去利用這種空間，以求職業以外的智識……能相當享受人類所獨有的精神生活……凡不能達到這種標準者，都是貧人”。此外，陳序經、梁漱溟等老一輩社會學家還在汪叔度的基礎之上，提出了一種新的相對貧困類型——“文化貧困”。他們強調，“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的調和文化卻在外來文化的沖擊下劇烈震蕩、難以調和……中國問題并不是什么旁的問題，就是文化失調”[19]。事實上，由于受到現代性等因素的影響，近代中國以禮俗制度為核心的傳統文化遭受了較為嚴重的沖擊和破壞，既使得農村社會經濟發展進程相對緩慢，也使得農民精神生活日益匱乏，并逐步發展和演變成為一種“文化貧困”或“文化失調”的現象。

同時，新時期我國社會學家在汪叔度、陳序經、梁漱溟等老一輩社會學家的基礎之上，對我國相對貧困的主要類型進行了更為詳細的拓展和完善。具體如下：第一，知識貧困。它不僅表現為受教育水平相對較低，也表現為信息獲取、能力掌握等方面較為薄弱。第二，時間貧困。有學者指出，“與改革開放前相比，原來沒有錢卻有大量的時間，現在有錢卻又沒有時間，導致'時間貧窮'成為社會普遍存在的新困境”[20]。這實際上是一種“豐裕社會中的貧困”，主要受到生活和情感時間被擠壓、個人時間控制感的降低等因素的影響。第三，工作貧困。它是指一部分群體即使努力工作卻仍然處于貧困境地的現象，其實質上是由于國家、市場、個人和社會等方面存在關系失調所造成的綜合性問題。第四，能力貧困。結合社會學家阿馬蒂亞·森的觀點來看，由于部分群體在生產生活、獲取知識、參與決策、資源利用等方面缺乏基本的能力而被迫陷入相對貧困境地無法自拔。第五，機會貧困。盡管相對貧困人口已經不再面臨絕對貧困問題，但是也會因為社會資本缺乏、社會流動性較低等因素的影響而被迫失去一些發展機會，從而遭遇機會貧困。第六，精神貧困。它通常也被稱為“志向失靈”，是指貧困者可能缺乏爭取和改變自身貧困狀況的志向的現象，在我國集中體現為部分群眾“等靠要”思想較為嚴重。

(三)相對貧困的形成機制

包括相對貧困在內的貧困問題的形成機制是極為復雜的。比如，顧復認為，主要包括耕種面積過于狹小、農業組織不健全、農民生計較為困難、農業金融機關不振、災害頻發、農村發展指導者不足原因。楊開道認為，主要包括農民知識匱乏、金融資本缺乏、領袖人才不足、農民保守性過重、農村社會組織薄弱等原因[21]。言心哲認為，主要包括國際帝國主義經濟勢力的侵略、農村金融機關的缺乏、賦稅繁重、戰爭禍害、農村社會組織缺乏等原因。李樹青認為，主要包括土地分配不足、人口與勞力過剩、佃租率過高、利息苛重等原因[22]。梁漱溟認為，主要受到政治屬性(兵禍、匪禍、苛征等)、經濟屬性(經濟侵略等)和文化屬性(禮俗風尚之改變等)的破壞力的影響。費孝通認為，主要包括土地分配不均、地租剝削、苛捐雜稅、手工業衰弱、天災人禍等原因。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以往我國絕大多數社會學家重點關注的是絕對貧困問題的成因，而對相對貧困問題的成因關注程度較為不足。也正因為如此，柯象峰在《中國貧窮問題》一書當中有效平衡了絕對貧困問題和相對貧困問題，并建構出了一個多維度的分析框架。他強調，近代中國的貧困問題主要是由物質、生物、政治、經濟、社會等五類因子造成的。其一，資源匱乏、自然災害頻發是主要的物質因子。其二，生物環境和人口所面臨著諸多病態問題是主要的生物因子。其三，內憂外患的國家境遇是主要的政治因子。其四，生產要素不足、交易市場阻塞、社會分配不公、國民消費觀念存在偏差是主要的經濟因子。其五，社會組織和制度存在缺陷和不足是主要的社會因子[23]。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對于相對貧困問題，新一代社會學家盡管表現出了較高的研究熱情，也予以了較大程度的關注，但是由于多種因素的影響和制約，目前相關研究尤其是對于相對貧困問題形成機制方面的研究還處在較為初步的政策分析階段，尚未有較為扎實的專題性研究。代表性觀點如下：張彥、桂華認為，相對貧困主要是由發展和分配不平衡所導致的，是一種由于個人機會和能力存在較大差異而被迫排除在應該享有的國民待遇體系之外[24]。嚴新明認為，相對貧困實際上是在貧困比較的基礎之上而得以建立的，因而會長期受到收入、能力、機會、工作等維度的貧困的影響和束縛[25]。張傳洲認為，相對貧困是社會經濟發展的必然產物，主要受到內部因素(包括先賦特質、后致特質)和外部因素(包括制度、資本和文化)的影響[26]。

(四)相對貧困的治理策略

圍繞相對貧困的治理策略，老一輩社會學家形成了較為豐富和多元的思考。比如，吳景超注重采取工業化的策略來解決貧困問題，他提到，“提高中國人民的生活，第一，要充分利用國內的富源，第二，要改良生產的技術，第三，要實行公平的分配，第四，要節制人口的數量……假如在這些成績之外，還采用一種公平的分配制度，使貧富的距離不致相差過甚，那么工業化的結果一定是大家的生活程度都能平均的加增”[27]。再比如，喬啟明認為，農業技術水平的提升是解決貧困問題的根本策略，他強調，“今后如欲解除我國農民痛苦，即解決我國人民生活問題，首在改良農業技術……農業技術經改良，農民生活程度何患不能提高至相當水準”[28]。此外，柯象峰在《中國貧窮問題》一書當中也提到，貧困問題的防治措施主要包括“治標”和“治本”兩種路徑，所謂“治標”就是側重于救治，是一種消極的事后補救方法，類似于身體生病后的診斷和治療。而所謂“治本”則著重預防，是一種積極的事先設法規避相應風險的策略，類似于身體的保健和預防。事實上，前者更多能夠解決絕對貧困問題，后者則更多能夠解決相對貧困問題。因此，他強調，應當進一步做好貧困預防和生活保障，及時改善自然環境、完善人口政策、提升社會環境和政治經濟狀況，積極推動社會工作在貧困治理領域當中的參與程度，并始終堅持“發展個案社會工作”“貧民需要樹立自立自助的觀念”“培養減貧領域專業人才”“注重貧困問題的預防工作”等四大基本原則。

同時，在原有研究的基礎之上，新一代社會學家對于2020年后我國相對貧困治理的工作重點進行了較為系統的剖析。其中，桂華認為，隨著全面小康社會的即將建成，既需要正視我國14個連片特困地區與東部地區的發展不平衡程度有可能繼續拉大的情況，也需要重點把握我國村莊內部的社會分化和緩解相應的競爭壓力。陸漢文認為，需要重點關注特殊群體的相對貧困及其再生產問題、城鄉分割和區域發展差距對相對貧困的影響等內容。此外，左停認為，既需要由廣泛而強力的社會動員向常規化制度化貧困治理轉變、由扶貧向防貧轉變，也需要由政府行政調配資源向更多依賴市場配置資源轉變、由外部支持向培育激發貧困人口和貧困社區的內生動力及能力提升轉變，還需要加強相對貧困治理與鄉村振興戰略的統籌銜接[29]。

二、知古鑒今：建立解決相對貧困長效機制的經驗啟示

結合表1來看，近代以來我國社會學界有關相對貧困問題的探討呈現出六大典型特征：第一，較早明確意識到貧困問題具有相對性、動態性等特征，創造性地提出了“比較的貧窮”等具有相對貧困雛形和意蘊的中國本土特色社會學概念，積極倡導社會各界應當采取辯證的、歷史的和多維的視角對貧困問題加以診斷和應對。第二，普遍重視對相對貧困的基本內涵、主要特征和代表類型等內容進行闡述，并較為一致地認為這是開展相對貧困問題研究的重要前提和基礎。第三，較為關注自然災害等重大突發事件所具有的不確定性對相對貧困問題的影響，并注重對可能衍生出來的一系列次生性危機進行深度剖析。第四，將貧困問題及其治理作為近代中國社會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面向，并普遍強調社會調查研究的重要性，要求將扎實的實地調查資料作為開展相對貧困問題研究和制定相對貧困治理策略的必要支撐。第五，普遍重視發揮社會工作(尤其是農村社會工作)在貧困治理過程當中的作用，并要求在社會工作者的指導下不斷推動貧困人口助人自助精神的形塑和提升，從而強化該群體的主觀能動性。第六，既較為關注中西方古代貧困治理的有效經驗，也注重將貧困問題納入農村治理、鄉村振興等宏大政策和社會背景當中加以探討。可見，系統梳理近代以來我國社會學界有關相對貧困問題的探討，能夠為我國探索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和進一步強化貧困治理工作提供重要的經驗啟示。

(一)溯源中國歷史進程當中有關貧困治理的思想

溯源中國歷史進程當中有關貧困治理的思想具有重要意義，不僅能夠有效凝練和提升中國貧困治理理論，也能夠在實現“歷史的流轉性”目標的基礎之上推動我國反貧困事業的發展。有基于此，杜贊奇強調，“我們的歷史是共享的……這些歷史需要以流轉性的現實為導向”[30]。同時，黃承偉也強調，“我國歷史上扶危救困，改善民生建設小康社會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在追求……兼愛、大同等社會思想……為中國扶貧救助、慈善思想的形成發展奠定了基礎”[31]。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當前我國學術界對于古代貧困治理思想的重視程度較為不足，導致相關史料的利用率也有待提高。

因此，為有效溯源貧困治理思想，切實提高貧困治理能力，應當重點采取以下四點策略：第一，及時做好我國歷史發展進程當中有關貧困治理研究文獻的整理、匯編和再出版工作，科學編制、出版《近代以來中國貧困問題研究資料匯編》等圖書，并組織、動員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積極參與到史料挖掘、重訪和再研究的工作過程當中。第二，注重對中國千百年來的貧困治理思想加以詳細梳理、對思想演進和發展階段加以劃分，并及時挖掘相應的概念和術語，從而建構一個具有高度本土化特色的中國貧困治理概念體系。第三，不斷強化中青年研究者對貧困治理歷史的關注程度，鼓勵他們運用重訪法進行更為深入和系統的研究，并嘗試在中國貧困治理歷史的教育和教學方面進行突破，鼓勵他們參與《中國減貧歷史教程》《中國貧困治理思想史》等圖書的編制工作，從而圍繞貧困治理歷史這一領域培育一批中青年專業型人才。第四，不斷創新和完善中國貧困治理歷史研究的方法，及時將口述史、概念史、自我民族志等方法運用到相關研究當中。

(二)及時厘清相對貧困的基本內涵、主要類型和重點群體

結合既有研究情況來看，我國絕大多數學者對于相對貧困的基本內涵、主要類型、重點群體等內容還存在一定分歧，并呈現出以下四大特征：首先，部分學者混淆了多維貧困和相對貧困，導致相關研究的深度較為不足。其次，盡管對相對貧困的主要類型進行了初步劃分，但尚未形成一個較為統一的標準，并尚未形成一個具有中國本土化特色的相對貧困類型學劃分體系。再次，以往研究對相對貧困的重點群體把握不足，對于高杠桿率家庭、喪失就業機會群體、老年人群體、邊緣人群體、低教育水平群體、有多個未成年子女的家庭、殘疾人家庭、貧困地區(民族)的群眾、隱形貧困人口等我國潛在的相對貧困群體較為忽視[32]。最后，較少關注到城市貧困(其實質是一種相對貧困問題)這一“富裕中的貧困”現象。

因此，有必要及時對上述內容予以梳理和厘清，并采取一定措施促使相關研究得以“正本清源”。具體措施如下：第一，及時吸收古今中外各學科學者對相對貧困的論述，充分借鑒和參考以往貧困問題研究在概念界定、類型學劃分、群體研判等方面的有效經驗，從而對相對貧困的主要特征、代表類型等內容展開更為深入和系統的剖析。第二，加強概念史、類型學等理論知識和研究方法在我國相對貧困問題研究領域的運用，并嘗試與時俱進地對研究范式和思考路徑進行必要創新。第三，重點關注我國深度貧困地區、民族地區和城市地區可能存在的相對貧困群體，采取差異化策略對上述群體的現實需求予以關照，并分類型、分群體制定行之有效的長期發展規劃[33]。

(三)關注重大突發事件對相對貧困治理的影響和沖擊

重大突發事件具有高度的風險性和不確定性，會對我國相對貧困的治理工作造成較為顯著的影響和沖擊。正如李培林所言，“我們正在從一個現代性的社會進入一個新型的風險社會……過去的生活經驗、技術手段和組織制度，已不足以使我們防止、規避和應對新的社會風險的威脅”[34]。可見，社會風險已經深深嵌入到人類日常生活當中，并以重大突發事件等為外在表現而對生活經濟發展產生了一系列威脅。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給我國決戰決勝脫貧攻堅出了一道“加試題”，并發展成為影響脫貧質量的最大不確定性因素。一方面，可能導致我國絕對貧困人口出現新增的情況。比如，收入水平略高于建檔立卡貧困戶的邊緣戶可能滑入貧困。再比如，城市低收入人口可能無法承擔教育、醫療、住房等方面的消費支出，而被迫陷入絕對貧困的境地。另一方面，可能導致我國已脫貧人口出現返貧的情況。事實上，已脫貧人口當中有一部分是靠發展產業、易地搬遷脫貧的群體和失能、半失能特殊群體，具有較為明顯的脆弱性，因而一旦受到重大突發事件的影響和沖擊則容易返貧。此外，由于重大突發事件的影響和沖擊，相對貧困的類型也可能將愈發多元，形成機制也將更為復雜。

因此，必須及時采取以下措施加以應對：第一，堅決克服新冠肺炎疫情等重大突發事件的影響，及時對各類可能面臨的重大突發事件進行深入分析和研判，努力將負面影響減到最低。第二，重視重大突發事件對脫貧攻堅、鄉村振興和相對貧困治理的影響，進一步吸收和借鑒風險社會、應急管理等理論知識，嘗試將“應急力”納入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的成效考核評價體系當中，并努力完善相對貧困人口的長期監測和動態預警機制。第三，需要結合重大突發事件的反復性和相對貧困的長期性等特征，及時建構一個“長短結合”“標本兼治”的保障機制[35]。

(四)在相對貧困治理實踐中強化社會調查研究的水平

在相對貧困治理實踐中強化社會調查研究的水平，既能夠有效拓展和提升我國相對貧困治理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也能夠進一步凝練中國特色社會學的學科范式和研究方法。事實上，早在民國時期，作為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創始人之一的西德尼·戴維·甘博就曾強調，“社會調查的主張和實踐為社會計劃工作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幫助……我相信這項社會調查在為尋找解決中國農民問題的科學方法上起到了比任何一種方法都大的作用”[36]。同時，我國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強調，“社會實地調查，是從實求知、探索真理的根本方法……是克服和杜絕主觀主義、形而上學和夸夸其談不良學風的萬應良藥”，因而“忽視社會調查，或把社會調查看得很容易是非常危險的，必須提高認識，要下苦功夫”。此外，習近平總書記在2020年“經濟社會領域專家座談會”上也明確強調，要“深入調研，察實情、出實招，充分反映實際情況，使理論和政策創新有根有據、合情合理”。可見，在決戰決勝脫貧攻堅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之際，必須高度重視社會調查研究方法水平的強化，深入挖掘相對貧困人口的現實需求和發展境遇，從而為相對貧困問題的解決、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有機銜接的制度設計提供全方位的數據支撐與經驗參考。

因此，應當重點采取以下四大措施：第一，鼓勵我國專家學者圍繞相對貧困問題展開一系列具有原創性、創新性的研究，及時深入田野展開較為扎實的、具有專題性特點的實地調查，確保在相對貧困治理研究領域能夠形成一批較高質量的實證研究成果。第二，及時總結脫貧攻堅成果和調查研究經驗，不斷挖掘相對貧困治理領域的關鍵方法，嘗試編制《中國相對貧困調查研究行動指南》，從而為2020“后脫貧時代”我國推動減貧調查工作的進一步發展提供重要參考。第三，充分動員我國大型社會調查機構參與到相對貧困治理研究的過程當中，及時依托于大數據等技術建設以中國相對貧困問題為核心主題的社會調查數據庫，從而為相關研究提供必要的、相對詳實和權威的數據來源。第四，在社會調查研究的過程當中，應當注重對具有高度中國本土化特色的相對貧困現象加以深入挖掘，并注重和西方發達國家進行差異化的比較，從而形塑出一個相對貧困問題研究的“中國學派”。

(五)進一步提升社會工作參與相對貧困治理的程度

社會工作參與相對貧困治理具有高度的內在契合性和現實必然性。一方面，社會工作旨在改變降低大眾(尤其是面對社會問題表現最為弱勢的人)生活質量的社會影響和增進社會功能，承擔著服務提供者、支持者、倡導者、管理者、資源獲取者和政策影響人等角色，并具有3個基本目標——“照顧”“治療”和“改變社會”，因而在專業屬性、目標理念等方面和相對貧困治理、鄉村振興戰略具有高度的內在契合。另一方面，隨著全面小康社會的建成，為有效解決相對貧困等現實性問題，必須及時發揮社會工作的賦能、賦權的作用，從而有效凝聚和提升相對貧困人口的助人自助精神。此外，《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也提到，應當積極發展農村社會工作，“引入社會工作專業人才和志愿者等方式……提供關愛服務”[37]。

因此，為有效提升社會工作參與相對貧困治理的程度，必須采取以下六大措施：第一，及時為相對貧困人口提供針對性的服務，這里既包括心理咨詢或意見咨詢，也包括物質幫助和勞務服務。第二，提倡助人自助精神的發揮，并盡量創造條件引導、支持相對貧困人口自立或自我發展。第三，向相對貧困人口提倡能夠走出相對貧困陷阱和困境的合理行為，并指導他們以使其成功。第四，及時協調、安排和管理好那些能夠有助于相對貧困問題解決的資源、信息，進一步提高我國相對貧困治理工作的效率。第五，加強與政府、社會和福利服務機構等主體的聯系，努力爭取相對貧困人口生活和發展所需要的各類型資源。第六，倡導政府等有關部門及時關注相對貧困這一熱點難點問題，并引導社會各界積極探索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

三、結束語

“要理解一個運動緩慢的社會，一個跌入了持續幾個世紀的貧困、傳統、疾病和愚昧的循環的社會，我們就得研究其歷史根源”[38]。正如西方社會學家C·賴特·米爾斯所言，包括貧困等在內的事物具有鮮明的循環性和深厚的歷史根源，并受到持續的歷史機制的長期影響和作用，因而必須深入挖掘中西方歷史文化傳統當中有關貧困治理的典型經驗，從而為理解當代社會運行和經濟發展的內在邏輯、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提供一定參考。有基于此，本文運用中國社會學的視野和史論結合的研究策略，重點圍繞基本內涵、主要特征、代表類型、形成機制、治理策略等維度對近代以來我國社會學界有關相對貧困問題的“古今論辯”格局進行了較為系統的考察，并認為以往研究既呈現出較為鮮明的特色，也能夠為我國探索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提供重要的理論參考和經驗借鑒。

當然，由于內外部多重因素的影響和束縛，相關研究也存在一些不足，有待進一步完善。第一，相對貧困的基本內涵、主要特征、代表類型等內容，我國學術界尚未形成一個較為一致的觀點和看法，并對相應的形成機制的關注程度較為不足，也未形成較為深入的專題性研究。第二，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等學科的宏大理論關注程度較為不足，導致相關研究的理論支撐略顯薄弱。第三，較少圍繞相對貧困問題議題展開較為扎實的社會調查研究，導致相關研究以宏觀政策分析為主，缺乏直擊社會現實的代表性研究。第四，較少有學者將相對貧困問題的形成機制置于百年鄉村危機和現代性這一歷史長河當中進行探討和分析，導致缺乏基于史論結合的視角對相對貧困問題展開較為全面分析的研究成果。第五，相對貧困的測量和評價標準較為多元，并具有較強的主觀性色彩，因而導致相對貧困概念的操作化及其程度的測量較為復雜，從而對社會學等學科的傳統方法、研究范式造成了一定的挑戰和沖擊。

(致謝：本文曾在北京農業經濟學會2020學術年會等會議宣讀，并榮獲中國農業大學“變遷中的國家、社會和政府：治理結構再平衡”學術論壇優秀論文二等獎。同時，也受到國家鄉村振興局中國扶貧發展中心青年理論學習小組的指導，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