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
記者:您新近編注的《魯迅家書》,收錄了140通魯迅的信件,都是魯迅寫給親人、愛人的,也就是所謂的“家書”,與魯迅的文學作品不同,這些家書里有魯迅日常生活的一面。在過去的百年中,“閱讀魯迅”這一話題從未缺席,《魯迅家書》能為我們提供哪些新的視角呢?
黃喬生(北京魯迅博物館常務副館長):首先,我想我們應該更加立體、真切、親切地表現日常生活中的魯迅,一個作為家庭成員的魯迅,一個宗族之中、親人之間的魯迅,表現出在“家”這個現實環境和文化范疇里魯迅的思想和感情。把魯迅放在與母親、弟弟、愛人還有親戚的關系中,在家庭這個坐標系里體現出“家中的魯迅”的全貌,可以看出過去我們沒有給予充分關注的問題。
其次,《魯迅家書》有什么新的東西或曰亮點呈現給讀者呢?這140通家書中只有一封是最近這兩年才發現的,所以,基本材料并不新。這本書中我做得最多的工作是對所收書信做了注釋,用注釋將魯迅的家庭關系貫穿勾連起來,也做了一些對比研究,如指出《兩地書》公開出版時做了哪些修改。讀者可以借助注釋看出家庭成員間微妙的關系和社會文化背景,讀出魯迅思想感情的變化和發展歷程。

記者:孫伏園曾說“魯迅先生一生對事奮斗勇猛,待人則非常厚道。他始終不忍對自己最親切的人予以殘酷的待遇”。人們常說魯迅很孝順,現存他與母親的通信有50通,魯迅的“孝道”在家書中有何體現?
黃喬生:魯迅與其家庭成員的通信原本應該是很多的,但大部分丟失或被銷毀了。魯迅18歲離開家鄉外出求學,與母親的通信大多散失,現存最早的寫于1932年。除了大量丟失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母親魯瑞不能書寫,難以與兒子進行文字交流。從現存通信中可以看出,魯迅和母親共同關心的話題主要是魯迅的兒子周海嬰,魯迅信中經常與母親商量兒子的成長教育問題,魯母希望作為長子的魯迅早些有孩子,海嬰出世后,她對孫子的感情是明顯的“隔輩親”。魯迅寫給母親的信,其實也可給兒子看,因為我們還可以從中看到魯迅的教育理念。
魯迅敬愛母親,體諒母親,一直在努力盡孝道。從現存魯迅給母親的信中,可以看到魯迅與母親通信話語很恭敬,內容很家常親切,也有一種分寸感,一種克制,他擔心母親為自己操心過多。魯迅給朋友的信里常有一些牢騷話和憤激話,對自己在上海文壇中受到的攻擊不免有怨恨情緒,但是給母親寫信一般是報喜不報憂,總是講自己過得還好,小家庭平安,偶有抱怨的時候,也是稍稍透露一下,例如說自己年紀大了,眼花了,胃口不大好,輕描淡寫。有時候也會委婉地提到自己在上海生活的艱難,但并不是說自己沒錢或者生活不下去,而是說自己要寫稿,要給青年人看稿,有時要為朋友吶喊助威寫文章,因為有社會責任,所以就比較勞累。當然,魯迅給母親的書信有分寸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考慮到母親識字不多不能寫信,往來通信是有人代讀、代筆的,所以內容上有所保留,隱私是不在信中講的。
記者:但是魯迅給魯母的信也談及過一些不客氣的話題,比如,涉及北京八道灣舊居時,魯迅在信中說“八道彎是填不滿的”。我們看到,《魯迅家書》里收錄的寫給弟弟周作人的信只有19通,且幾乎都是1921年周作人生病在西山療養時期。
黃喬生:對,這就牽涉兄弟失和了。我覺得很遺憾的是,魯迅兄弟之間的通信留存下來的太少。魯迅一生走過很多地方,一路上不斷在給弟弟們寫信,早期家書主要寫給兩個弟弟。根據魯迅日記,僅1912年至1917年魯迅在北京的5年里,給周作人的信就有445封,平均四五天就有一次信札來往。1923年,兄弟失和,魯迅把周作人給他的信全部銷毀了。而魯迅給周作人的信,周作人只留下19封。這些信寫于周作人西山養病時期,信中很多內容是討論翻譯問題的,因為兄弟兩個是由翻譯外國作品進入文壇,從東京到北京,一直都在從事翻譯,關注翻譯問題。
記者:您在早前的著作《八道灣十一號》中也詳細介紹了魯迅那段時期的生活,要收稿寄稿、照顧一眾家人、探望病人等等,十分辛苦。
黃喬生:是的,那段時間魯迅太累了。周作人在西山養病期間,魯迅擔負了大量給弟弟送生活用品、藥品及買書、送書的工作,魯迅小說《弟兄》中就有一個送書的場面。魯迅對二弟的關心和愛護,也正是在這個時期達到了最高峰,這期間家中有婦孺生病,魯迅都給予了細心照料。1921年5月27日,魯迅日記里有這樣一條記載:“清晨攜工往西山碧云寺為二弟整理所租屋,午后回,經海甸停飲,大醉。”這種狀態在魯迅一生中是不多見的,可以想見當時他內心的悲苦焦慮。
記者:書中您有一段關鍵性的判斷:魯迅的人生因家庭、親人而改變,如因為家道中落而就讀新式學堂,因為家庭經濟拮據而中斷留學回國工作,因為兄弟失和改變了生活狀態,因為戀愛而離開自己多年工作和生活環境,因為家庭生計而確定了晚年的寫作內容和方式,家庭與生活的種種改變,不亞于所謂的“思想轉變”。現在許多社會史研究都關注百年前人們的婚姻愛情狀態,這種狀態對當時人們思想和道路的影響究竟有多大?
黃喬生:這一點非常重要,這也是許多讀者和觀眾關心并常常提出的問題。家庭對魯迅人生的影響,可以說,目前的研究還很不夠,還有很大空間。
婚姻愛情對魯迅人生的影響幾乎是根本性的,魯迅最優秀的文學作品都是在苦悶中產生,他在單身生活中曾對許壽裳說,自己讀書寫作“以代醇酒婦人”,這是一種注意力轉移。他還翻譯過《苦悶的象征》。文學就是苦悶的象征。魯迅的苦悶,一部分來自婚姻家庭生活。在那個年代,包辦婚姻對人的影響是很大的,等于把青年男女強行關在一間屋子里,加上社會比較封閉,所以魯迅的文學中就有了“鐵屋子”這個意象。對魯迅來說,尋求愛情是一個擺脫枷鎖的過程。跟許廣平戀愛就是掙脫了枷鎖,在上海的十年可以說是魯迅人生中過上正常家庭生活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