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馬遷寫《史記》,專列一篇《酷吏列傳》。
酷吏,當然是指毫無菩薩心腸、時時綠眉毛紅眼睛、喜好大刑伺候的官吏。在《酷吏列傳》里,有個人物叫杜周。此人無疑是“殘酷”的。但是,他腦筋極為好用,且語出驚人。一個道理,由他來說來辯,別人只能跺腳著急,拿他一點辦法沒有。司馬遷蘸足筆墨,講了他的一個“法學段子”,也令古人以及今人不免要重新思考一些問題。
原來,杜周有個癖好,遇到棘手的案子審斷或者其他麻煩事時,喜歡對法律的意思做些改動。在今日的法律學子看來,這絕對是個顛覆行為——顛覆了法律的嚴肅和權威。無論如何,法律用文字寫出,一是一,二是二,統一一致性是絕對不能蹦出折扣的。由此,怎能篡改意思?篡改,必是暗中奪權(奪立法者的權)!
不過,叫人別扭而又頭痛的是,杜周改變法律的意思,不是依著自己的脾性,而是依著皇上的念頭。杜周總要揣摩皇上的心思,處處為皇上著想。只要皇上瞧著什么順眼,杜周就把法律解釋成啥樣子??傊?,一切要撓在皇上的癢處。如此一來,真叫人難說他是“暗中奪權”。
那陣子,有人看著杜周就來氣兒,罵其阿諛奉承。還有人,像眼下的許多“法治衛道士” 一樣,跨步站出,堅決要和杜周理論理論,維護法律說一不二的硬性品格。他們講:“為人腰板兒要直點,既然法律文字已經端出,意思清澈如水,就應照著法律意思徑直去做。哪有理由去看什么臉色?”
杜周不含糊,反唇相譏:“前主所是著為律,后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這話是說,哪條法律最初不是來自皇上的意思,既是皇上的意志,今兒不斷地依皇上意思去做,將法律文字解釋成皇上的心思,不是理所當然?那幫鄙夷者聽了這番話,一點脾氣沒有,左琢磨右琢磨,發現杜周說的絕對在理。
其實,咬定了法律文字是皇上的意志,而且咬定了應該如此,自然不能反駁杜周?;噬系南敕〞儯敕ㄗ兞耍噬袭斎灰蟾淖兎伞m槾酥v來,杜周只是先行一步罷了。而且十分緊要的是,皇上瞧見杜周依自己的意思行事,肯定不會有啥不悅,真到了修改法律文字的節骨眼上,皇上興許還要拿杜周的說法當個寶貝。
今人著迷這樣一個概念:法律所以叫“法律”,蓋緣于它出字成文后,應該不受任何任性的意志玩弄擺布。它有個穩定性,“寧折不彎”。今人還喜歡說,法律由人制定,人制定當然要將自己的心思輸入進去,所以,法律處處都是有權制定者的想法。用專業詞匯標一下,此為“立法原意”。而且,制定者可以落實到具體個人,或者某些人,像古時的皇上及少數統治者。
可人是會變的。昨兒惦念一個事兒,今兒可能變了主意,后兒可能把改變了的主意再改變一回。這是不奇怪的。對比大多數人,少數個人或某些人更會如此。這般說來,勢必讓法律的“不變”(一時期內的穩定不變)本色和人意志的“常變”本色,無法絲絲入扣。
許久以來,人們大體是用修改、重新制定的方式,解決這個別扭。并且以為,這是具體立法者分內的事兒。而且會說,杜周的毛病在于角色定位錯誤,錯將自己當作了立法者。但是,這看法終究是不能服人的。即便不知不覺地誤將自己扮作了欽差,那也屬于圓了君王意志的意思。枝節上出點錯,那是為了主干上的大事兒成功。所以,對杜周,總是難以在根本上說三道四。
換種思路,看看能否解決別扭。
現在,不將法律視作具體立法者的意思、具體立法者的想法,而是將其看成一旦制定了,就有自己本身的意思,且這意思是經過大多數人理解而出的。立法者,頂多是個秘書性質的發言人。在審案斷獄中,我們依然奉行這般看法,認定法律有自己的“大多數人理解”的紋路。這樣來說,具體制定者再如何宣稱自己的心思變了,審判者也要依法做事,就連具體制定者本身都要循規蹈矩。
這個思路,興許可以化解杜周的難題。因為,大伙兒都認定了法律的意思,杜周再說自己如何想,或說如何為具體立法者想,那全是斗膽違法。在這兒,法律才真有了自己的硬性品格:穩定性。
當然,前邊人們通常的思路和后邊說的另一思路,僅僅是不同的說法,可以在理論上“各自為政”。只是,依著后一種思路,才能走進“所有人遵法守法”的設想,才能分清“以法”和“依法”的語詞用法?!耙浴弊?,是“用”。“依”字,是“按照”。談到“用”,一定是有人在“用”,而且“用”者有時可在法外(比如舊時君王用法統治)。談到“依”,則是所有人都要服從,也就沒人可以獨自在法外了。
杜周應在法內,還是法外?
(摘自中國法制出版社《古律尋義:中國法律文化漫筆(修訂3版)》??? 作者: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