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鋼琴伴奏到藝術指導的路有多遠

文/ 王 蕾

當歌聲曼妙的歌唱家身著華服走上舞臺，吸引了所有觀眾的目光和掌聲時，是否有觀眾真正仔細關注到她身后那低調、默默無聞的鋼琴伴奏？

當歌劇演員在舞臺上肆意揮灑金屬般的嗓音，樂池中的指揮和樂隊將復雜的樂隊動機不斷推向觀眾席時，是否有觀眾意識到在這場歌劇演出背后，曾有藝術指導夜以繼日地在鋼琴旁與歌者合作、調整？

當鋼琴家在舞臺中央彈奏李斯特、肖邦、普羅科菲耶夫的一首首華美的鋼琴作品時，又是否有觀眾意識到，還有另外一些鋼琴家選擇了成為合作鋼琴家（collaborative pianist），或是藝術指導（coach）？他們勤勤懇懇，服務他人；他們甘為綠葉，映襯紅花；他們默默守護，深藏功名；他們用自己的獨特品質，走出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藝術之路。

英國著名合作鋼琴家杰拉德·摩爾（Gerald Moore）在他的錄音節目“問心無愧的鋼琴伴奏”中說：“我們的思想遠高于費用等世俗之物……但我仍希望人們意識到我們是多么重要，盡管他們看上去弱不禁風、靦腆羞澀、不露圭角，以至于人們認為他們在臺上只是跟著歌者彈完而已，實際上他們還有很多重任。”

隨著中國音樂事業的蓬勃發展，音樂會和歌劇演出市場蒸蒸日上，鋼琴伴奏也逐步與鋼琴獨奏專業分離，在藝術院校和音樂學院中成立了專門的藝術指導專業。筆者在高校擔任了十余年的藝術指導教學工作，也曾參與排演多部歌劇，對藝術指導有了許多更深刻的體悟，本文試從藝術指導的工作內容、自我認知等角度向讀者分享一些個人感受。

工作內容

通常而言，藝術指導應該具備強大的視奏能力，并能夠對作品進行綜合性的分析，對歌詞進行語言糾正，能夠把握音樂風格和調動歌者或演奏者的情緒以提高音樂表現力。根據工作方向，一般分為聲樂和管弦樂藝術指導兩大類，而聲樂藝術指導又根據工作內容細分為歌劇藝術指導和藝術歌曲藝術指導。

歷史悠久、運營規范的歌劇院，如大都會歌劇院、斯卡拉歌劇院、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等，都已形成了一整套流程規范、分工明確、體系成熟的運作機制。歌劇藝術指導則是這一運作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不僅能夠大幅提高歌劇排演效率，還能夠為歌劇院節省相當一筆樂隊成本。他們工作的主要內容就是在正式的歌劇排練之前，指導各位歌劇演員掌握作品的整體風格，熟練演唱作品，使樂隊彩排的效率大幅提高。在這個過程中，歌劇藝術指導實際上擔任了助理指揮的角色。這個職位要具備極強的總譜閱讀和視奏能力，熟悉劇目，同時還需要了解不同語言的吐字歸音。通常至少熟練掌握兩門歌劇常用語言，例如：意大利語、法語、德語、俄語等。因此許多歌劇藝術指導都曾有指揮專業背景，當今歌劇院舞臺上許多重量級指揮都是從歌劇藝術指導做起的，如安東尼奧·帕帕諾（Antonio Pappano）、克里斯蒂安·蒂勒曼（Christian Thielemann）等。

藝術歌曲的藝術指導通常是以室內樂合作者的身份出現在舞臺上，因為藝術歌曲實際上并沒有伴奏這一概念，不論是舒伯特、舒曼，還是勃拉姆斯、德彪西，這些藝術歌曲領域的杰出作曲家通常都是鋼琴獨奏作品的優秀創作者，他們在構思藝術歌曲時必然會賦予鋼琴聲部相當的分量。因此，鋼琴聲部與歌唱聲部是平等的關系，類似于重奏的合作關系，鋼琴聲部絕非簡單的伴奏。這類藝術指導既需要具有很高的鋼琴演奏水平，同時要有極好的文學修養和語言能力，鑒于藝術歌曲的歌詞絕大部分都是詩歌，這就需要藝術指導有一定的文學造詣。

因此近年來，鋼琴伴奏這個稱呼逐漸被藝術指導所替代，2018年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直接將“鋼琴伴奏”碩士學位改為了“合作鋼琴家”碩士學位。但是，優秀的藝術指導就只是需要上述這些技能嗎？

自我能力

藝術指導應該具有更為清晰和全面的自我認知。我們不是從屬，或者是“贈品”。有一位德國的歌劇院院長在新員工培訓致辭時強調“音樂就是合作”（Musik ist Zusammenarbeit）。

在歌劇院的工作中，歌劇藝術指導是音樂總監（通常是指揮）與歌劇演員之間的橋梁，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與指揮的密切合作要求一名合格的歌劇藝術指導第一時間掌握指揮要求的力度、速度、情感與風格，并能夠對譜面中的微小細節處理與指揮交換意見，最終達成共識。可以說歌劇藝術指導不僅服務于歌者，更是指揮的協助者。在之后的排練中藝術指導要將這些指揮的要求和細節一一向歌手傳達，并且在單獨排練時指導歌者完成指揮的要求，使得接下來的正式排練能夠事半功倍。

由此可見作為一名歌劇藝術指導除了上述的視奏、縮譜、分析、演奏能力外，還要具備準確捕捉傳達信息的能力以及良好的溝通能力，這都是合格的藝術指導不可或缺的。

不同于歌劇藝術指導與指揮的上下級關系，藝術歌曲藝術指導與歌者的合作更為平等。相較于歌劇藝術指導，他們擁有更大的話語權，而不像歌劇藝術指導那樣只是參與排練，聽從指揮的吩咐。他們與歌者一樣是舞臺上的表演者，這讓他們不得不更嚴肅地對待自己的表演。因此，這要求他們具有專業的演奏技巧，不同于大多歌劇藝術指導有指揮專業背景，藝術歌曲藝術指導往往具有更扎實的鋼琴演奏功底。同時，這種話語權的提升，讓他們更多地參與到了作品的詮釋中，形成了更具自身特點的藝術風格。

但是，藝術指導之路是不是走到這一步就結束了呢？盡管我們觸及了技術和合作兩個方面，但是藝術指導還需要有某些不可言說的“第六感”。正如著名的蘇格蘭合作鋼琴家伊恩·伯恩賽德（Iain Burnside）所說：“藝術指導必須內置‘音樂雷達’，適應歌者的氣息，熟悉他們氣息的長度，知道什么時候他們可能會遇到麻煩。這是一項十分隱秘、感性的工作，需要全神貫注地聆聽歌者的氣息。”優秀的藝術指導往往能夠預判歌者什么時候會忘詞，什么時候會搶拍，甚至什么時候會跳過一整段。美國鋼琴家馬丁·卡茨（Martin Katz）曾回憶自己拯救一位演唱理查·施特勞斯藝術歌曲的女高音，她從第3小節直接跳到了第38小節，只是因為這兩處聽起來有點像。卡茨很快找到了她跳轉的位置，并了無痕跡地掩蓋了錯誤，讓歌者免于尷尬。

藝術指導與某位歌者合作得越多，就越能從歌者的肢體語言中看出他（她）的意圖，預判歌者的氣口并適當調整速度，或者預判歌者可能忘詞并適當提示歌詞，預判歌者的體能，并適當地增加曲間間隔讓歌者適當休息，這些只能算是藝術指導的常規。優秀的藝術指導還能夠敏銳地洞察歌者的心態和情緒，并予以回饋。比如，洞察歌者的舞臺緊張，并用眼神和音樂予以鼓勵，洞察歌者受到觀眾影響心態產生波動，并用鋼琴聲將歌者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音樂上。

以上種種就是我二十年來從一個鋼琴系學生到藝術指導轉變的一些淺顯感受。生命還長，未來肯定還有更多的理解和感悟。藝術指導是一門復雜而精妙的行當，生活中并不需要那么多的音樂會鋼琴家，更多人可能會投身于藝術指導或者教學崗位，藝術指導到底需要哪些素質或能力？希望這篇小文能夠大概給大家描繪下這個低調但又不簡單的行當的執業概況。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