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權與儒圣：湖南官學建筑裝飾藝術與文化表達研究

■鄭 霞，胡希軍，陳志勇 Zheng Xia &Hu Xijun &Chen Zhiyong

(1.中南林業科技大學風景園林學院；湖南長沙 410004；2.長沙環境保護職業技術學院，湖南長沙 410004；3.湘陰縣文化旅游廣電體育局，湖南湘陰 410500）

《園冶》：“凡造作難于裝折”[1]。裝飾不僅提升建筑本體美感，更承擔著建筑室內與室外園林空間的分隔與過渡，同時隱含象征、寓意和文化內涵。擁有黃色琉璃瓦、重檐歇山頂形制的官學建筑既是地方城市高等級的禮制建筑，還是官方儒學教化和國家思想治理的重要場所，以大成殿為主體的官學建筑不僅擁有可觀的建筑體量，還因其禮制等級較高，在裝飾、裝修方面擁有較高的典制規范，銅瓦朱墻、雕甍畫棟、鐫鏤龍鳳，與自然景觀相互輝映；精心雕琢的禮制建筑延伸了人對空間和景觀層次的感受，塑造了整個官學神圣、威嚴的氛圍和秩序的美感。

1 湖南官學建筑概述

官學歷史上有多種稱謂，如廟學、文廟、孔廟、學宮、夫子廟、先圣廟、先師廟等等[2]。清末全國官學數量達1560多處，現存保護完好、或有遺址遺跡的近500處[3]，目前，湖南有實物遺存的官學（文廟）僅十七處，且多數不完整，部分僅存大成殿，建筑基本為清代遺構，唯岳陽文廟大成殿尚部分保留有宋代的構件做法[4]。湖南官學建筑群包括祭祀和教學功能，大體分為三個部分：前導空間、主體空間及附屬建筑空間，并以大成殿建筑形制等級為最高[5]。前導空間有照壁、泮池、欞星門等；主體部分是大成門、大成殿以及兩廡所組成的庭院；附屬空間主要有崇圣祠或啟圣祠，在大成殿之后，其規模形制僅次于大成殿，為文廟的次要殿堂。從湖南官學遺存建筑看，在長期的發展中它們形成了統一的規制，大多采用紅墻黃瓦，中軸對稱布局的多進制院落形式，既具有官式營建特點，又并蓄湖南地方建筑風格和工藝特色,在地方城市中形成顯著標志和突出地位。

2 湖南官學建筑裝飾藝術特征

湖南官學建筑裝飾技法巧妙，題材豐富，可謂“無石不雕、無木不刻、無板不繪”[6]，集石雕、木雕、陶塑、彩繪和楹聯匾額等多種裝飾手法，滲透到脊、瓦、檐廊、柱礎、月臺、欄板，甚至通風口等建筑的每個部位，物象生動、裝飾精美、意蘊深邃，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官學建筑裝飾具有文化、藝術、工藝及政治多重屬性，既展現超高的建筑藝術和精湛的工匠技術，有例可循當循體例，無例可循則因地制宜。在湖南官學建筑裝飾思想中，既維護官式體系的匠作則例，依禮依例，又將當地文化和工藝技巧融入其中，做到形制統一，細節處獨擅其美，百卉千葩。

2.1 物象生動的石雕陶塑

因湖南地區潮濕多雨，石材與傳統建筑中的木結構搭配，功能互補，由此衍生出大量的石雕和木雕裝飾。石雕部位多為：丹墀、欄桿、月臺（須彌座）、牌坊、雕像、石柱、柱礎等，雕刻手法以浮雕、線雕、鏤雕、透雕和圓雕為主；木雕以廊柱、額枋、雀替、穿插坊、掛落等部位為主，雕刻手法與石雕基本相同；陶塑主要用于屋面脊飾。可見在屋宇建筑中，石雕多用于下層結構，木雕則主要分布在建筑的中上層，而陶塑則集中在頂部，這樣上輕下重的分布取決于建筑結構和材料特性（圖1）。

■圖1 湘陰縣學大成殿各類雕刻分布圖

丹墀以浮雕手法雕刻龍型圖案，或祥云坐龍、或二龍戲珠、或五龍在天，形制相對統一。月臺分為普通座和須彌座式。須彌座式月臺的雕刻裝飾主要集中在須彌座束腰和月臺上部欄板部分，多采用淺浮雕手法雕刻飛禽走獸、山水花草、貴人出行及儀仗等圖案，諧音和寓意科舉高中、仕途祥瑞、富貴吉祥等含義；月臺的欄桿柱頭以獅子、蓮瓣、寶瓶和素方頭為主，一般為圓雕加浮雕的手法。

柱礎形制可大致分為兩類，其中一類為覆盆式、覆斗式、鼓式、基座式的單層式柱礎，另外一類為復合式，也稱多層式柱礎，是由兩種（含）以上不同形式的單層式柱礎組合而成。湖南地區雨水較多，柱礎可防止雨水滴濺和潮氣對木柱造成破壞；同時擴大地面承重面積，防止柱體下沉。柱礎雕刻將實用與美觀相結合，大成殿、大成門等建筑柱礎以復合型為主。表面均雕刻花卉紋、云紋和吉祥圖案等，其中寧遠縣學大成殿柱礎雕刻獅子造型，寓意“師承重托”之意。

陶塑多集中在頂部屋頂裝飾。屋頂是中國傳統建筑中的重要部分，在紅墻黃瓦與蔚藍天空構筑的天際線中，脊飾如冠冕上的明珠，集合了儒家禮樂文化、五行學說、民俗信仰與皇權思想，表達對天地的敬畏和追求天人合一的目的。大成殿正脊裝飾多以游龍為主，配葫蘆寶頂、鴟吻，游龍體現建筑的禮制等級和形制，鴟吻則是取于“厭勝”之法，以防火災。戧脊脊飾則有龍有鳳，鳳凰廳學大成殿戧脊裝飾有仙人走獸，翼角飾水浪、回紋等圖案。屋頂脊飾材質多為陶塑，可能是出于陶塑輕便，同時又易碎的特性。但也有孤例，像歷史上經濟優渥的永州地區，永州府學的大成殿正殿脊飾則采用漢白玉雕刻雙龍戲珠圖案。

2.2 美輪美奐的木雕彩畫

湖南官學建筑以木結構為主，門、窗、戶、牖等木裝修部件是建筑裝飾的重要組成，木雕與彩畫成為木裝飾的主要手段，即所謂的雕梁畫棟[7]，主要分布在建筑外檐和內檐部分，加強官學建筑的藝術表現力和美感，為建筑注入文化內涵和精神寄托，烘托出整個官學華貴、權威、莊肅的氛圍。

內檐部分主要包括天花、藻井，屬于建筑內頂部處理，使用抽象性線條和具象性圖案結合，內容如花卉蟲鳥、龍鳳、博古圖和當地民俗等主題[8]。中國傳統古建筑中，天花和藻井多用于等級較高的官式建筑和禮制建筑[9]，藻井一般位于官學建筑中等級最高的大成殿頂部，起到調節尺度、強化內部空間感，凸顯大成殿內部的莊嚴和尊貴。

外檐部分裝修主要在建筑的灰空間區域，即室內與室外的過渡空間，包括隔扇、廊柱、額枋、穿插坊、雀替、掛落等，裝飾手法以雕刻紋樣圖案、彩畫和貼金裝飾，另外防止外檐建筑結構受風、雨、日曬等自然侵害，多以油漆保護。裝飾內容以雕刻龍鳳、如意云紋為主，彩畫多為旋子彩畫，色彩以金、藍、青為主。旋子彩畫是三大彩畫中的一種，另外還有和璽彩畫、蘇式彩畫。廊柱因地域不同裝飾手法也略有差異，如湘西地區大成殿多用木柱，鳳凰廳學和乾州廳學，其它地區則多用石柱或石木結合。在廊柱裝飾上，湘西和湘南地區多雕飾盤龍，如零陵縣學、寧遠縣學的石雕龍柱和鳳柱，鳳凰廳學則木雕盤龍，湘北地區官學大多不做廊柱裝飾。大成殿額枋裝飾上，乾州廳學、零陵縣學等使用木浮雕，瀏陽縣學、鳳凰廳學等用旋子彩畫，而岳州府學額枋則采用石雕。雀替和掛落均用于枋下裝飾，以木雕為主，湖南官學建筑的雀替造型多以龍、卷草紋、云紋為主，掛落使用所見較少，造型以回紋、萬字紋居多（圖2）。

■圖2 湘陰縣學木雕與彩畫

湖南官學建筑遺存主要使用板門和隔扇。大成門形制多為板門，其中乾州廳學因地方建筑特色僅設門洞。殿廡建筑以隔扇門為主，形制多為五抹和六抹，做褐紅油飾。隔扇隔心做工復雜、精巧，兼具美觀和采光功能，多用具有美好寓意的紋樣，如：步步錦（寓意步步高升、事事成功）、云紋（云是文人八寶之一，寓意吉祥高升）、萬字紋（寓意永無止境、萬事吉祥）等；絳環板裝飾多采用漆金浮雕工藝，雕刻內容以博古圖、龍鳳圖案和吉祥紋飾為主；裙板裝飾或簡或繁，大成殿裙板裝飾相較于兩廡等建筑明顯更加復雜、華貴，常用漆金浮雕、貼雕，裝飾圖案主體以花卉、流云、寶瓶、博古圖和夔龍為主，如湘陰縣學和瀏陽縣學的寶瓶暗八仙、乾州廳學的夔龍、岳州府學的如意云。崇圣祠、兩廡等次要建筑形制上在與大成殿風格保持一致，但在裝修等級上有所降低，隔扇裙板紋樣相對簡單，多采用吉祥紋樣或圖形（表1）。

表1 湖南部分遺存官學隔扇樣式

在湖南官學建筑中，檻窗與隔扇配套使用，形制和做法亦同，僅去掉裙板部分，保證整個建筑外觀和諧一致。另部分建筑配合隔扇上設橫披窗，窗欞紋樣與隔扇紋樣不同，但一般也會選擇較為規整的圖案。橫披窗用以調整門的高度，使門與建筑更加協調，同時也起到通風、采光的作用。

2.3 意蘊深邃的楹聯匾額

我國古建筑常用匾額、楹聯來表達處事態度、人生理想和文化追求。書寫文字的匾額一般有兩種，一種是文字豎向書寫的“華帶牌”，一種是文字橫向書寫的“匾”[10]。宋李誡《營造法式》將“華帶牌”歸為“小木作”，一般懸掛在殿、堂、閣、門、亭上，用以表達對主人、對事業、對環境、對建筑本身的贊揚，是用語言藝術畫龍點睛地對建筑進行裝飾的一種手法，往往可以達到意境深遠、義理深邃的目的；同時也言簡意賅地注明了建筑的功用，成為中國傳統建筑獨特的一種人文景觀。

官學承載著統治者治國理政、教化萬民的訴求和儒家修身立賢、文脈傳承的功能，從“萬世師表”“生民未有”“與天地參”到“斯文在茲”“中和位育”統治者給予孔子及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文化地位的認同與人才教育的期冀，匾額成為皇權與儒家融合的集中體現，是官學建筑“內圣外王”思想的精粹。在匾額懸掛位置和數量上各地官學各不相同，但“萬世師表”一般不可或缺，且放置于大成殿正中位置，“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一般對應放置在兩側的“禮門”“義路”或欞星門兩側，“德配天地”居左、“道冠古今”居右（圖3）。

■圖3 湘陰縣學楹聯匾額

溯源命名，湖南官學建筑楹聯匾額主題來源有二。其一，早期建筑主題名圍繞紀念、祭祀孔子為主，多援引孔子的學識、品德和以《禮記》為代表的儒學經典。如萬仞宮墻、泮池、欞星門、大成門、大成殿、明倫堂、尊經閣、金聲玉振坊、太和元氣坊以及道貫古今、德配天地坊等這些早期建筑。其二，崇圣祠、鄉賢祠、名宦祠、忠義祠等明清逐漸增改制的建筑多以祭祀的對象主題來命名；另外像斯文在茲、洙泗源流、萬歲牌這些建筑命名的個例現象，可能與時代背景和地方文化因素有關。

3 湖南官學建筑裝飾文化表達

湖南官學建筑裝飾圖案可謂“圖必有意、意必吉祥”，龍鳳、神獸、牡丹、荷花等圖案寓意豐富，主要通過象征意義和敘事主題來實現其文化內涵的表達，將官式形制與圣人文化完美結合，既展示了皇權至尊的威儀、教化萬民的榜樣力量，又詮釋了儒家崇賢、敬賢、成賢的意境追求，這也是官學“廟學合一”的初衷。“以文取士，權在國家”，官學作為官方儒學教化和國家思想治理的主陣地，其建筑與文化以“皇權與儒圣”為營造思想，儒圣即尊圣賢、祭圣賢、學圣賢、做圣賢，從而構建禮樂大成的圣境；皇權是通過官學的形制，營造肅穆、莊嚴、敬仰之氣勢，建立正統文化的圣地形象，入廟生敬、教化萬民、治世安邦。從儒圣到皇權即《大學》八條目[11]：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儒家從自我秩序到社會秩序的升華。

3.1 皇權：官學建筑裝飾的象征意義

官學受禮制等級和儒家文化的影響，“皇權與儒圣”的思想訴求貫穿了整個建筑裝飾體系，“皇權”在型，“儒圣”在意，官學建筑裝飾圖案趨于文化符號化和思想象征化，龍、象、獅、魚等動物和松、竹、梅、蓮等植物形象在官學建筑裝飾中也被賦予了新的寓意。湖南官學建筑遵循官式建筑裝飾做法，結合儒家文化和當地民俗文化，充分利用本地建筑材料特性和工藝手法，運用象征、比擬、諧音等表現形式，構思裝飾圖案內容，體現對王權的敬畏、對圣賢的尊敬、對知識的尊崇、對未來的祈望。

湖南官學建筑裝飾常采用龍鳳等動物圖案、梅蘭竹菊等植物圖案以及日月星辰等抽象性幾何圖案。龍鳳圖案象征官學作為地方高等級禮制建筑的身份和權力、神獸圖案寄予祈福避災的期望、花鳥祥云圖案祁祝平安、吉祥、富貴。

孔子曾被歷代皇帝封為“先圣王”“文宣王”，因此在裝飾紋飾中享有用龍為形象的特權，以示至高無上的尊嚴——皇權身份[12]。湖南官學大成殿以龍形裝飾最多，祥龍處處可見，龍飾廊柱、云龍石雕丹墀、二龍戲珠正脊等物象裝飾象征著官學大成殿極高的建筑等級。龍柱石雕遺存中以寧遠縣學的高浮雕鏤孔工藝雕琢的龍鳳柱以及永州府學的漢白玉龍雕及木雕龍柱最具特色，寧遠縣學大成門、大成殿及崇圣祠檐下多達20根龍鳳柱，皆為5米高，直徑近0.4米的灰色大理石制作而成，龍象與廊柱彼此照應，漂浮的祥云與騰空的龍身虛實相映，婉轉起伏，形成強大的生命力，彰顯威嚴尊貴神韻。

3.2 儒圣：官學建筑裝飾的敘事主題

官學（文廟）作為古代城市中的文化根脈、信仰權威和精神圣殿，不能單純將其歸類為禮制建筑群落，其承載了塑造中國傳統文化和構建社會秩序的重要功能。官學建筑裝飾，不但遵循禮制建筑的等級體系和官方規范，彰顯儒家在世俗和國家層面至高無上的地位，還要體現儒家文化神韻，構建敬祀先賢、滌澈心神的人文意境，教化、榜樣世人。

湖南官學建筑裝飾圖案多采用道德性敘述圖畫，題材多以歷史故事、孔子圣跡為主，常雕繪在官學建筑室內外墻壁、藻井、天花、照壁、室內陳設、屏風等建筑部位。美國學者孟久麗（Julia K.Murray）在其所著的《道德鏡鑒：中國敘述性圖畫與儒家意識形態》一書中定義：敘述性圖畫，按照字面意思來講是“古代事件繪畫”或“故事繪畫”，有道德性敘述、文學性敘述以及風俗性敘述[13]。并指出敘事繪畫有證明、表示、告知、教導、灌輸、勸誘改變宗教信仰、宣傳或者消遣等各種意圖。王充在《論衡》中描述：“人好觀圖畫……，古賢之遺文，竹帛之所載粲然，豈圖墻壁之畫哉？”文中雖是對說教性圖畫的批判，但據此可推測早在東漢時期，古人就普遍借助歷史故事題材的敘述性圖畫進行道德的教化與性情的涵養，敘事主題畫一直是儒家道德教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媒介。零陵縣學大成殿藻井和天花，原型藻井中心繪制夔龍，四周繪制“四君子”（梅、蘭、竹、菊）“歲寒三友”“八仙圖”、山水花鳥圖、人物典故等120多幅彩畫；天花以木刻線條為框架，雕刻蝙蝠和仙鶴造型，寓意福壽雙全，中間繪夔龍圖案。寧遠縣學大成殿外墻彩繪孔子圣跡圖，描繪孔子五十一事，通過模范的道德場景及道德神話故事場景講述禮的故事，進行禮儀的示范性說教，如太廟問禮、問禮老聃、入平仲學、管子彌觀名射、在川觀水、泰山問政、習射相圃、觀象知雨、孝經傳魯，靈公同車等共計五一事。道德性敘事圖像正是將勸導、藝術、實用的功能加以整合，顯示了其獨特的教化作用[14]。

4 結語

基于對歷史文化藝術價值的尊重，我們需要以中國人自己的語境來理解中國傳統建筑文化[15]，具備傳統建筑文化與藝術價值的認知和鑒賞能力，是保護與傳承我國優秀的建筑文化遺產的基本前提與要求[16]。作為文化的圣地、地域的文脈、教育的殿堂、城市的地標，官學建筑裝飾中的紋樣、圖案和匾額，象征著皇權的至高無上和治下的盛世太平，匯聚著人們對吉祥如意、福祿壽喜的期冀，承載了文人對登科及第、成圣成賢的精神寄托[17-18]。中國傳統建筑裝飾擅于通過托物言志、以象顯神的手法來營造建筑景觀意境，官學建筑雕刻、彩繪中生動的物象，既提升了建筑的視覺美感，又通過物象的隱喻點明了整個景觀立意，楹聯匾額則起到引導和點題的作用，詮釋人們以至誠之心表達對圣賢、知識、自然的尊重、敬畏和向往，對“參天地之化育”以達“天人合一”之境界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