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1906年(光緒三十二年),慶親王奕劻的長子載振以鎮國將軍的身份出差,路過天津時,廣招歌妓陪酒,迷上了名伶楊翠喜。以直隸候補道充北洋陸軍統制的段芝貴看在眼里,出重金買下楊翠喜,待第二年春,奕劻在北京做壽時,將她帶進京獻給載振。
“巧合”的是,同年,東北建省改制,段芝貴升任黑龍江巡撫,從四品一躍為正二品。這明顯的不正常提拔被人注意,御史趙啟霖上書彈劾,將段芝貴購買楊翠喜贈于載振的事抖了出來,輿論大嘩。
這件事情背后并不簡單,有一說是,軍機大臣瞿鴻機、地方實力派岑春煊進行了運作,希望借此案打擊袁世凱和奕劻。民間輿論發酵,慈禧為難,勒令成立調查組徹查。
調查組下去一番調查,結論竟是全無此事,楊翠喜正在別人家服役。御史被呵斥,革去官職,朝廷并警告其他官員,不要“挾私參劾”,污蔑朝廷命官。對于仍為趙啟霖說情的請求,慈禧嚴辭回絕。
另一邊的載振卻心有不安,不好高調,自請辭職,暫避風頭。朝廷同意了其請求,但仍然對他的“才識穩練”夸贊了一番,最后明示他安心等待日后再次啟用。瞿鴻機、岑春煊出師未捷,反噬自身,于當年相繼被罷。
這場發生在1907年,被稱為“丁未政潮”的風波,轟動一時,當時,“新政”已開始六年,五大臣出洋考察歸來不久,預備立憲也進入籌劃階段,但這一風波對義和團運動后權威大掃的皇室再次造成不好影響,加劇了時人對朝廷的失望。
朝廷的改良調門喊得高,雖意圖“紛更舊制”,于廢科舉、興學堂、練新軍、設諮議局等方面多有作為,但整體觀感和效果并不能令人滿意,在殷殷立憲期望中,皇族內閣出世,被看作朝廷緊抓權力愈急的丑態畢露。
民間日子也不好過,改革所需費用浩大,而朝廷欠款、借款日多,財政難以支持,攤派愈多,通貨膨脹、貨幣貶值得又厲害,貧富對立尖銳,社會情緒焦躁而憤怒。
社會各界對皇室和改革充斥著不信任,商界、學界、包括部分滿人、高官在內,不滿日盛,他們或寄希望于改良,或意圖革命,總歸是要變一變現狀的。1911年5月2日,長沙海關稅務司偉克非致總稅務司安格聯一封信,其中道:“毫無疑問,大多數老百姓是希望換個政府的,不能就說他們是革命黨,但是他們對于推翻清朝的嘗試是衷心贊成的。”
在這種氛圍下,社會情緒易燃易爆炸。1911年的5月,鐵路國有政策出臺,朝廷突然宣布原本民有的粵漢、川漢鐵路收歸國有,引起時人震驚,抨擊政策過于反復。其中較有代表性的宋教仁撰文疾呼:“粵漢、川漢鐵路為民有、民業者已久,固亦清廷所特許者,縱或以其路線為一國樞干,理宜干涉,亦只應明定法令速其造路之期襄其營業之法已耳。借口政策而蹂躪人民已得權利,其與殺人越貨者何異?抑實施此國有政策時尤宜審量國家財政力量,茍不得良善之財源則亦不得貿然為之。”
由“保路運動”而起,爭權風暴開始向其他領域擴散,并彌漫至政治方向。而5個月后,于1911年10月10日在武昌城頭響起的,在日后看來標志著辛亥革命開始的關鍵事件,似乎是“意料之外,事理之中”地推倒了王朝覆滅的多米諾骨牌,此后各省紛紛響應,不出三個月,改天換地,民國遂成。
學者蕭功秦認為,辛亥革命是一場由漫不經心的改革的失敗所導致的不成熟的革命,不成熟的革命使中國陷入一盤散沙的狀態。草蛇灰線,辛亥革命的發生與意義是長程的,其影響波及久遠,以至于今。
如今,110年已逝,當年革命者所期許的目標,還沒有完全實現,后人檢討之,能看到的應當更多。
辛亥革命與以往的改朝換代有著根本的不同,西風東漸,現代意識輸入,知識精英超越了一家一姓的朝廷觀念,萌生了國家意識、民權意識。“天下為公。”變革由觀念引領,它期望一個平權、公正,符合民主、民族、民生訴求的現代文明中國。
從這一點來看中國歷史,有兩類關系非常重要:中央-地方、外朝-內廷,前一類,是如何保持中央對地方的有效控制,后一類,是最高權力如何維持自身的安全。
理念走入實踐,實質上要引起權力關系的變化。改革中權力關系處理的恰當與否,直接關系秩序能否平穩,也關乎理念如何落地。
從這一點來看中國歷史,有兩類關系非常重要:中央-地方、外朝-內廷,前一類,是如何保持中央對地方的有效控制,后一類,是最高權力如何維持自身的安全。這兩類關系決定了國家主要的制度安排和權力分配的方式。
唐毀于藩鎮做大,明失于宦官當政,有清一代,皇帝勤政,于前朝教訓多有注意,但清朝末年,權力格局和權力關系也不能不發生變化。
地方上,太平天國時期,督撫勢力崛起,并開始軍事化。從曾國藩開始,李鴻章、張之洞、左宗棠、袁世凱,國之重臣,無不是手握重兵的權臣。實權人物擁有軍隊以為自己權勢的依憑,中央實質上無力控制。
庚子事變時,兩廣、兩江、湖廣、閩浙在內的各省不愿對外開戰,拋開北京,從權行事,張之洞、劉坤一等地方大員與英國公使展開活動,醞釀東南互保,慈禧沖動下與十一國的宣戰,不過是一場只屬于北京的孤身之戰。
朝廷注意到此問題后,也著意收縮督撫權力,加強中央軍權,但地方督撫和新軍的關系脫離,一旦新軍反叛,督撫也無力回天。以學者李細珠的研究,各省新軍起義,像江蘇巡撫程德全、安徽巡撫朱家寶、廣西巡撫沈秉那樣轉向革命陣營的地方督撫是極少數,大多數督撫仍有效忠清廷之心,卻無控制新軍之力,無法鎮壓革命,最后自殺的自殺、被殺的被殺、去職的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