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叢萱
高中時代,我一直是班上的優等生,老師和父母認定我會考上北大 。
我的弱項是英語聽力 。那時候聽力還放磁帶,高二暑假,為了彌補短板,我專門買了錄音機,白天外放,晚上睡覺前戴耳機聽。一天早上,我起床時聽見耳朵里的雜音,蟬鳴一般,我趕緊讓媽媽帶我去醫院,醫生告誡我不許再用耳機。我點頭答應,心里想的卻是:“還有一年就高考了,不用耳機怎么行?”
高三上學期第一次月考結束,我得了重感冒,耳朵里像插了一刀,滿世界都是“吱”的聲音。再次就醫,還是原來的醫生,他拿著診斷結果,把我罵了一頓??墒俏疫B他的罵聲都聽不清楚。我捏著診斷報告:鼓膜塌陷,神經性耳聾,左耳65分貝,右耳75分貝。醫生寫了幾個字:“先把其他的事放下,治病要緊?!?/p>
感冒痊愈后,耳朵不疼了,耳鳴卻無法治愈。我請了一個月長假在家養病?;厝ブ?,連續三次模擬月考,我都考了班里的后十名。我發現很多平時能輕松應付的題,突然就不會做了。
第三次月考結束后,班主任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你怎么回事,你還想不想上大學?”我不吭聲,他接著說:“你回家休息吧,治好病再回來。給你保留學籍,明年再來考試。”
我小聲哀求班主任,想留下來。我沒有同意老師讓我回家的決定,硬扛著。
后來,耳朵疼得不得了,和老師請完假,回到家后,我對父母說:“我不想上學了?!卑职蛛S手抄起一根棍子在我身上抽了幾下:“要你這個廢物有什么用!”他還要打,媽媽哭著攔住他,對我喊:“快向爸爸認錯,說你要上學!”我真恨自己的耳朵,還能聽到這些話。
父母仍然帶我去看那個耳科醫生,他仔細詢問了我的病情,說我很可能患了抑郁癥。
醫生草草問了兩句,給我開了舒必利。我一看說明書,是治療精神分裂癥的。我試圖向醫生說明我不是幻聽,是耳朵出了毛病。這位年輕的醫生不屑地說:“是你知道還是我知道?你馬上就要精神分裂了,先把藥吃上!”
我沒有吃他開的藥。那時家里沒有電腦,我偷偷去了網吧,查找跟自己的癥狀對應的病癥,了解了很多關于抑郁癥的知識。從網吧出來,我直奔藥店,買了治療抑郁癥的第一瓶藥:多塞平。半個月后,我的頭腦開始清醒,睡眠好多了,耳朵的疼痛緩解,也能聽清楚別人說話 。
第一個回到我腦子里的想法,還是考北大,我就一直在家里復習,解題速度比從前還快。高考結束后,我估了600多分,在志愿上填報了北大。
放榜后,我考了632分,超出錄取線三十多分,但我一直沒有等到錄取通知書。我每天去學校里問老師,終于有一天,教務主任告訴我,班主任私自改了我的志愿。他認為以我當時的狀態肯定考不上,就改了一所他覺得我考得上的學校,但他忘記改電子檔案了。于是,兩所學校都把我的檔案退回了。
多么沉重的打擊,回家的那天夜里,我驚恐發作(亦稱急性焦慮發作,發作時患者有瀕死感),仿佛有人卡著我的脖子,快要斷氣了。我在床上來回翻滾,嘔吐,翻白眼,大喊大叫:“快來救我!”
迷糊中有人抓著我的手,似乎是媽媽,幾分鐘后,癥狀消失。后半夜,又開始了,依稀聽見爸爸說:“還要折騰多久?”
我決定不折騰了。在大家都睡著以后,我找了一條領帶去了斷自己。后來我被救了回來。
是媽媽感覺我的房間動靜不對,才及時救了我。
事實上,在那一瞬間,我就后悔了,可我發不出聲音,死亡的恐懼鋪天蓋地,我覺得我完了。當發現我好好地在醫院里時,我松了一口氣。
醫生給我檢查了一下,建議我看心理咨詢科,急診科的大夫說:“你去找心理咨詢科的王主任,他明天上班。”
第二天,我在媽媽的陪同下,再次來到醫院。
心理科主任姓王,四十多歲,說話聲音很溫和,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和嫌棄。我不自覺地心情放松,把這一年來的經歷娓娓道來。醫生說:“你要是早點來的話,就不用吃這么多苦了。”
他認為我在吃苦,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認為我是矯情。那一刻,當聽到王醫生這么說,我竟然控制不住地落淚了。
我猶豫半晌,把我第一次看病的情景告訴了王醫生。他說:“你說的大夫我知道,他的學歷很高,卻沒有心理醫生最基本的素質——共情,他已經離開醫院了?!?/p>
“請問大夫,共情是什么?”醫生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是慈悲?!?h3>五
我放棄了學業,在家里專心治病。我牢記王醫生的囑咐:隨他去吧,不用混亂的大腦思考任何問題。
耳鳴、頭痛、失眠、悲傷、害怕,隨他去吧。我治病就好。
用藥半年后,我覺得自己痊愈了,很高興地去找王醫生復診。王醫生冷靜地對我說:“一般來說,抑郁癥復發的可能性比較大?!?/p>
“你剛開始的癥狀很嚴重,復發過很多次,所以,抑郁癥很可能會伴隨你一生。”
這對我來說是當頭一棒。我很惶恐。
“但是,面對問題才能解決問題。我告訴你這些,是怕你將來復發的時候不能接受,悲觀失望。如果復發了,那就復發吧,治病就好了。你就把它當成感冒,病了,咱就治。順其自然,不和它較勁,你越較勁,它越糾纏你。你這次做得很好,下一次,你也能做好?!?/p>
“好,謝謝醫生。”
我在家里復習了一年,以社會人員的名義參加了當年的高考。
高考體檢是在本地的防疫站,我又一次見到了以前的班主任。他領著新一屆學生來體檢,我和班主任在走廊擦肩而過,他對我點點頭,我對他笑了笑,隨后他說:“這次考試圓錐曲線很可能出大題,你好好復習一下這部分。”
“嗯,謝謝老師。”
“不用謝,我也希望……唉,不說了,希望你能考上吧?!?/p>
“謝謝老師?!?/p>
我們道別,各自走開。明明心里驚濤駭浪,臉上卻云淡風輕。明明想一直笑,卻在轉身時淚流滿面。兩年的空白期給我的影響很大,多虧我扎實的基礎,我順利考上一本。
大學四年,我有過一次不明原因的小發作,便給王醫生打電話。他給我開的藥物變成舍曲林,持續吃藥一個月后,情緒改善,半年后,恢復正常。
王醫生夸我是個好病人,有強烈的自救欲望和隨遇而安的性格。他說:“恭喜你,你的感冒又好了?!?/p>
我說:“王叔叔,謝謝您的慈悲?!?/p>
時光匆匆流逝,轉眼就過了十多年,這十多年里,我數次復發,我沒有擅自吃藥,而是看完醫生后,遵照醫囑治療服藥,每次都平安恢復。
現在,抑郁癥像一個不時拜訪的老友,當情緒不振時,我能感受到它逼近的氣息,我甚至可以對它說:“嗨!你來了,坐?”當從沉重的焦慮不安中緩過來,我知道它又走了,我可以平靜地和它揮手說再見。
我是個平凡的人,年少時的夢想已經離我很遠,如果沒有抑郁癥,也許我會擁有另一個人生,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F在,我工作普通,收入一般,可以說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人。那又怎樣呢?我是一個拼盡全力活著的平凡人,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